商成很快就來到他和穀實平常下棋的竹林。


    每回過來找穀實下棋,在穿過這片竹林的時候,他都難免要想起一些事。


    據穀實說,這一片的翠竹都是他在東元七年親手種下的,是為了懷念他在鄱陽湖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如今十幾年光陰一瞬即逝,當年那一片不及膝高的竹蒿,早成了密不透風的竹林。穀實還在不經意間提到過,他以前閑來無事的時候,總會到林間的亭子上坐一會。一個人坐在亭上,什麽事都不去想,什麽心思都不去用,心無外物靈台空明,輕風在林間傷感的嗚咽,黃雀在竹梢上歡快地鳴唱,頓時教人神遊天外物我兩忘。但是,在最近的二三年裏,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他再也尋找不到那種無拘無束自在超脫的感覺。現在,他每每望見鬱鬱蔥蔥的挺拔秀竹,總是不由得發出一聲“歲月如梭英雄易老”的喟然歎息……


    當時,商成就坐在亭上,安靜地聽著穀實吐露心中的惆悵。從頭至尾,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事後,他也從來沒和穀實提起過這件事,更遑論說把這事告訴別人了。


    他很感激穀實能對他說出這些話,這說明穀實對他非常信任,不然的話,也不會在他麵前大發感慨。他同時也非常氣憤:這老家夥十幾個婆娘一大堆兒女,找誰傾訴衷腸不好,偏偏要找上自己?他把話說完,拍拍屁股上的灰便仿佛沒事人一樣,倒是輕鬆自在了;自己卻是沒頭沒腦地突然聽說了這麽一大通的人生感悟,難免會在思想上引起某些共鳴。何況穀實明顯還在話裏藏著話。


    商成不太清楚穀實的過往經曆,也沒找人打聽。但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去打聽,也能想出點頭緒。穀實種竹的時間是在東元七年,那一年也恰恰是“劉伶台案”案發的時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年,難道隻是偶然的巧合?商成絕不相信答案就是如此簡單。


    除了東元七年的劉伶台案之外,還有一件事,或許與穀實的憂鬱愁悶有很大的關係。商成手邊有一本東元十年修訂的《大趙氏族誌》,開篇的《總攬》裏,排頭的八個姓氏是“陳王穀張,鄧宋李趙”,鄱陽穀家排在第三位;比照一下數十年前憲宗顯德元年編撰的第二版《大趙氏族誌》,卻是“陳杜王黃,劉穀鄧張”,穀氏排在第六位;而在趙太祖益德十二年編撰的第一版《氏族誌》裏,穀氏才在第十六位,勉強算是“負天下望”的大家族……想想那些在《氏族誌》裏落後甚至消失的姓氏,再看一看鄱陽穀氏在百餘年間取得的進步,其中的光影交錯複雜離奇,隻怕比任何一本小說和史書都要更加地動人心魄……


    再加上穀實自己也說,是最近兩年才開始意識到“逝者如斯夫”,即是說,再早幾年,他還沒有這樣的想法。那兩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引起他這麽大的動靜?兩三年前,不正是太子性情大病病症初顯的時候嗎?除了太子的事,還有什麽事能讓這見慣風吹浪打的老頭,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裏終日惶惑忐忑不寧?也隻能是太子的事了。唉,穀鄱陽啊穀鄱陽,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當時尚有周天子,何故紛紛說魏齊”,東元帝還在,你跑去親近太子作什麽?


    當然,商成也明白,要是穀實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與太子的關係比較親近,也未必就是出自穀實的本意。時代就是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它會毫不留情地把一切不適合的人和物通通擯棄;鄱陽穀家想要與時俱進,想要繼續維係他們的影響力,就必須進取,哪怕冒險並為此付出代價也要努力地嚐試和執行。過去的一百年裏,他們肯定成功過很多次,所以才有了“陳王穀張,鄧宋李趙”;但過去的成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隻要有一次失敗,就足以讓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果都化為泡影。


    現在,隨著太子的猝然薨歿,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降臨到穀實頭上。他肯定努力地進行了補救,盡力挽回不利局麵,但不知道什麽原因,他的努力似乎沒能取得成果;這也預示著危機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雖然災難不可能立刻到來,但穀實肯定意識到它總有一天必然會來,所以就在四處尋找援手。最後,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看最近幾個月裏的情形,穀實不單想把女兒嫁給自己,用聯姻的手段教他有朝一日無法坐視,還把跟著身邊的兒子和孫子都鄭重地介紹給他。這就很有幾分托孤的意味了。


    這些都是商成的猜測。雖然結果很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相信,即便在細節或有出入,大方向應該是不會有錯。


    說實話,商成現在的感受非常複雜。一方麵,在危難到來的時刻,穀實沒去找楊度,也沒去找別的什麽人,而是來找他,找一個隻見過幾麵的陌生人,別的不題,僅僅是這份毫不保留的信任,就教他分外感動。另一方麵,他又很忐忑。他覺得,當危機真正到來的時刻,在山崩海嘯般的風雨飄搖中,他或許幫不上多少忙。要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避免的,有些事情更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當某樣事物的進程最終形成潮流滾滾向前的時候,任何想要阻擋它的想法和舉動都是幼稚而可笑的……考慮到這些,他沒有正麵答複穀實,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不能隨便拒絕別人對他的信任,也不會輕易做出一個自己完全沒有把握的承諾。眼下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陪著穀實下幾盤棋,再說幾句閑話,在爭吵和互相挖苦中讓老家夥散散心……


    他很快就走過竹林間的小徑,抬頭就看見那座匾額題著“上善若水”的草亭。


    和往常一樣,穀實早就已經在亭上了。


    不過,今天有往日不同,大約是因為穀實等得實在不耐煩,他又為自己找了兩個新棋友。旁邊觀局的人不認識,背對著商成下棋的那人是個小矮個,頭上剃得精光,身上穿著緇衣,袖子又寬又大,卻是個和尚,正俯身抓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秤上,說:“一晃四年不見,想不到穀侯的棋藝,依舊如你我十年前相識時那般的質樸無華。”


    穀實搖頭說道:“大和尚的棋藝,十年前就堪稱國手,又豈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相比與的?老實說,能與大和尚對弈到中局還未見輸相,我心中可是著實地大吃一驚呀。”說著就哈哈大笑,顯然他很清楚,這是別人在故意讓著他。


    “穀侯謬矣。非是和尚相讓,實是初弈時穀侯棋風變幻,迅猛淩厲,和尚卻以昔日之舊觀以應今日之新局,自然是左遮右擋窮於應付。若是中盤時沒有穀侯那遲疑的一子,勝負尚在兩說之間。隻是,和尚觀穀侯氣色,盤中似乎非為局麵所擾,而是別有所思。既然不能一心一意,負子自然是題中應有。”


    商成在心頭讚歎了一聲。這和尚了得啊!瞧人家這馬屁,明明就是在讓著穀實,卻絲毫都不著痕跡,棋盤上讓一步是拍馬屁,言語上又再上一層樓,連自己如何險勝的原因都說得清清楚楚一一實際上還是在拍穀實的馬屁。


    穀實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說道:“來,大和尚,一一伯年,你也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位當世豪傑。”說著把手向商成一擺。“此位便是應縣伯,勳授上柱國,燕山屹縣人氏,尊諱上商下成,別字子達。”


    “南無,”和尚早已站起來,低首合什誦一聲佛號,說,“和尚見過商伯。”


    另外那人瘦高個子,一身便裝,過來卻作了個下屬參見上司的官禮,含笑說道:“應伯與我早就認識了的。說起來,我還欠著應伯的一個大人情……”


    商成詫異地仔細看了他一眼。這個叫伯年的家夥既然說是認識自己,那多半不是隨口編的瞎話,可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對這個人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伯年笑著提醒他:“區區小事,應伯不記得也很平常。一一今歲正旦大朝會之前,您曾指點我們如何使各藩國的國使蹈禮……”


    他這麽稍加提示,商成便立刻記起來是怎麽一回事。今年正旦大朝會那天,他跑去瞧禮部和藩屬院的熱鬧,隨口就幫了他們一個小忙,教那些偽名冒稱的藩國商人學習禮節。他點了伯年,笑著說:“我想起來了,你是禮部的相州賀歲賀伯年!”


    賀歲聽商成還清楚地記得他這樣的六部裏小人物的籍貫姓名表字,登時是喜從中來,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說:“應伯,你可是教我尋得好苦。當初虧得有您指點迷津,那群藩國國使才不致君前失儀,事後我們也受了嘉獎,還有些實惠的彩頭。我與上官仁靜都說,這全是托您的點撥。這幾個月裏,我與靜仁一直想著尋個機會當麵致謝,偏偏總是無有機緣。誰料想,這有緣二字卻著落在這上善亭裏一一早知如此,我必定早早便來這亭裏等候。”


    賀歲的棋藝如何,商成不得而知,但這馬屁的水準,絕不在那和尚之下。商成哈哈大笑,隨口便問他:“那你想怎麽謝我?”


    賀歲怎麽都沒料想到商成會問得如此直接。一般人遇見這種情況,都會謙遜一句“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象穀鄱陽商應縣這樣的人物,不是更應該搖手不題麽?至多也就莞爾一笑,便如風飄柳絮般轉眼就忘到腦後。可商成能記起他的名字,顯然對他的印象很深,要是這句突兀的問話還能應答妥帖,日後必然多有裨益。一瞬間他的腦子就轉過無數念頭,嘴上卻毫不遲疑猶豫,豪爽地說道:“內城外城各處酒肆歌坊,任憑應伯點選,我絕無二話!”少停,又說,“隻是我今日遠來是客,免不了先得攪擾應伯一頓酒飯。”


    商成仰起臉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你的心意我都還沒落到嘴裏,倒先要被你胡吃一頓!行,罷了我請你先大吃一頓!”


    商成笑了好幾聲,才記起來旁邊還站著位大和尚。他連忙收了笑容,歉然說道:“對不住了大和尚……”


    和尚倒是不惱,笑嗬嗬地說:“不妨不妨。商伯是性情人,爽朗率性天真爛漫,此乃真性情,正合佛陀所言‘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才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佛緣,修也修不到的正果。”


    商成又是大笑,說:“大和尚說得極是,說得極妙!”順口也回拍了一記,“我觀大和尚法相莊嚴,識了塵境,他日必證阿羅漢果!”


    和尚本來臉上總是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聽到這裏,神色忽然一怔,仰頭凝視商成一眼,卻沒有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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