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方確不知曉軍旅裏言辭行止的種種規矩,但違令不從的下場卻很清楚。他絲毫不敢怠慢,急忙就叫車夫調轉馬頭。因為軍令裏教他“即刻返回”,他也顧不得憐惜那匹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河東駿馬了,一個勁地催促馬夫“速速趕路休要遲疑”。馬夫舞著鞭子把轅馬抽得呼噅嘶鳴,撒開了四蹄一路地狂奔。他從離開指揮衙門走到這裏前後花了半個多時辰,此時再返回東城門的外市泊司,卻隻用一刻的光陰不到。


    市泊司就設在唐時明州船舶司的舊址上。據地方誌裏記載,兩百年前的船舶司連帶附屬的榷場,“方圓數十畝,分九衢十二巷,高麗、倭、真臘、天竺、大食、波斯等國胡賈因其來曆各得其市,不得混雜。”又說,“但有舟船至,商賈必先執之所有詳細至官司勘驗,財簿相合,待齊稅之後可得市鈔,方得入市貨貲”。直到今天,在榷場的東門外都還有兩截唐朝長慶三年立下的石碑殘段,上麵有“無市鈔而私貨者財貨皆沒”的字跡。這兩截殘破的石碑,就是明州城從繁盛走向衰敗的最好見證……


    方確滿頭燥汗趕到指揮衙門,立刻就被引到正堂參見指揮使大人。


    不過,如今在指揮衙門裏話事的人,已經不再是當初兵部選派的那位穀實的老部下了。在四月中旬,兵部考慮到東倭諸事在今年秋初就有很大可能得到解決,而青州大軍卻要到明年夏季才可以抵達東倭,在此期間,東倭發生的各種事項都需要一個統籌布置,因此兵部尚書提議,暫時將原本擔負重任的明州偏師提升一級,設立明州指揮衙門暨如今的三江指揮衙門,全權處置奪取鹿兒島與剿滅藤原氏兩項重大事務,待明年夏季大軍到達之後,再向青州指揮使做移交。這個建議既合情又合理,因此很快就得到了宰相公廨的批準。可是,新設三江指揮衙門的公文前腳剛剛下發,後腳就有人揭發穀實的那位老部下曾經無故鞭笞士卒致死,而且人證物證俱全,穀實的老部下根本無法抵賴,隻能黯然請辭。兵部尚書隨即提出,征倭之事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推舉已經接任卻尚未離京的青州指揮使燕軒調任明州,空缺出來的青州指揮使,則由澧源大營的參軍正令上官銳接替。這一下算是捅了馬蜂窩;原本各路人等都有默契,由穀係的將領帶兵出征東倭,結果嚴固撕破臉麵從斜刺裏殺出破壞規矩,頓時引發了對兩個新設指揮使位置的爭奪。穀實對嚴固恨到咬牙,卻隻能幫著燕軒保住青州指揮使,至於三江指揮使,就有心而無力了。隨後在京的軍中山頭嚴係、楊係和王係紛紛舉薦了自己人,都想在江南膏腴之地拿住這個三江指揮衙門。可三方人馬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根本無法齊心協力,彼此瞧不上眼還互相拆台,結果舉薦一個倒黴一個,提名一個臭掉一個,半個月時間不到,四五個本來很有希望獨鎮東倭的在京將領全部落馬。剩下的人一看勢頭不妙,一顆滾燙的心思登時就冷靜下來,不是請病假就是托關係申請赴外地公幹,總之一句話,這個三江指揮不能做。宰相公廨更是頭疼無比,誰知道前幾天還是爭破腦袋的差事,一轉眼就成了爛泥坑呢?況且南路戰線是掌握全局的關鍵所在,不僅要雷霆一擊拔掉藤原氏及其重要黨羽,還負擔著保證數十萬緡借貸款項安全的重任,這就對指揮南線作戰的將領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三江指揮使不單要擅長軍事,還必須獲得以東元帝為首的宗室的信任,能夠讓宗室對他放心!不得不說,這樣的人才實在是太難找了……


    眼看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東倭方略卻有被延誤甚至是被迫取消的可能,從宗室到宰相公廨再到朝廷六部,所有人都把怒火集中到嚴固以及與嚴固聯手的兵部尚書頭上。但大家都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怒火,不教它立刻爆發出來。人們還在盼望著有人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把已經不大可能實施的東倭方略,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期盼奇跡出現的人最後沒有失望,終於有人勇敢地站了出來。


    一身兼領著柱國將軍、兵部侍郎、京畿行營副總管、澧源大營參軍副令等數個職務的長沙公主陳璞,向朝廷舉薦了遊擊將軍段四。


    雖然段四的資曆戰功勳銜和三江指揮使的職務差著一大截距離,但反對他的人並不多。首先,段四是陳璞所推薦,宗室對他很放心;其次,段四是很早就跟隨商燕山的老人,參照孫複、邵川和鄭七等人的本事與戰績,想來這個人的能耐再差也差不到哪裏;第三,段四是商燕山的愛將,朝廷的一些作為又頗有些傷害到了商燕山,現在由段四出任三江指揮使的話,也算是對商燕山的一種補償吧……最後也是最要緊的一條理由是:如果不讓段四去明州,那麽還有誰去?總不能教耗費了無數人心血的東倭方略胎死腹中吧?綜上種種,陳璞的舉薦當天就得到了通過。當時還在平原將軍衙門擔任營指揮的段四,轉眼之間就掛著遊騎將軍的勳銜當上了三江指揮使,同時還兼任了青州指揮副使。


    段四也不含糊,領到調令先向商成作了請示,隨後又到兵部報備,將商成的護衛營劃到明州指揮衙門。他頭天接令第二天籌備第三天一早就整裝登船,順了隋唐大運河放舟直下。憑著宰相公廨和兵部發下的勘合虎符,一路上官民鹹避暢通無阻,隻用了十三個晝夜就趕到了明州。隨即就是整頓先期會聚到明州地方的各路水陸兵馬,一麵籌集舟船調集糧草,一麵等待東南風大起的出海時機。他原本打算今天隨同一支禁軍到近海上進行訓練,不曾想有兩個明州本地人說是有重要機密要當麵向他稟告,而他聽了之後又拿不定主意,這才放下手邊的事情趕回了指揮衙門。


    現在,他坐在正堂上,向剛剛進門的方確隨意指了個座位,說:“老方來了?趕緊坐過來,我有些事情要向你請教!”


    方確屁股剛剛沾到椅子,聽他這樣一說又連忙站起來,連聲說著不敢當,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大人叫我,究竟是為著何事?”


    段四嗬嗬一笑,按著他肩膀讓他坐,又拎著茶壺給他倒了大半盞茶湯,說:“行了行了,你就別給我拽文了!你是在海裏撲騰的,我是在山上轉悠的,都不過是認識幾個字,有事沒事的學什麽進士口氣說話?”他說著自己也坐下,指了指一旁坐著的兩個人說道,“這位兩位秦先生你肯定都是認識的吧?”


    那兩個人連忙欠身說不敢當先生的稱呼。段四也不理會他們,隻盯著方確看。


    方確當然認識這兩個人。坐在上首的是秦家現今的家長秦道,另外一個他的嫡長子秦倥。秦家也是明州的大海商,若說家業的興旺,比方家還要強上兩分,秦道和秦倥這樣的身份,明州地方稍微有點頭臉的人,有誰會不認識他們?但他不清楚他們究竟是何緣由來到指揮衙門,因此就隻是向段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與這二位都是熟人。他有些納悶,據他收的消息,秦倥的座船是昨天才到的翁洲外海,怎麽他們父子倆今天就出現在了這裏?


    段四是在燕山提督府培養鍛煉出來的幹脆作風,隻要說到正事,就絕不拖泥帶水。他對方確說道:“兩位秦先生都是剛剛從真臘回來的。是這,他們說,他們上月底在真臘時,發現太陽中的三足烏遁匿了,於是判斷今年的南風十有七八不會大起,而真臘以南的風向,甚至有可能會轉為西北風或者西風,因此他們才不及等到六月就急忙趕了回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方確,一字一句慢慢地問道,“老方,我找你來,就是想問問,海上行走,是不是有這樣一回事?是不是看見三足烏遁匿,風向就會有所改變?”他根本不避諱兩個姓秦的,更直接地問道:“這是不是他們在妖言惑眾?”


    聽段四嘴裏蹦出“妖言惑眾”四個字,秦家父子的臉色頓時不可抑製地變得蒼白起來。但兩個人都能沉得住氣,並沒有立刻替自己辯解。


    方確卻是一下就楞住了。他絕沒有料想到,段四找他來竟然是問這件事。


    他是海商出身,又長年累月地在海上奔波,自然知道這是不是妖言。他心裏很清楚,與各家秘不示人的航海圖、航海路線以及製舟密法一樣,所謂三足烏之說,肯定也是秦家人掌握的航海技藝之一。隻憑方家在明州與秦家人比鄰而居兩百年,卻從來都未曾聽見過這“三足烏”的說法,顯然,不是秦家的嫡脈子孫,就絕不可能知曉其中的內情。既然秦家如今甘願把這隱藏了不知道多少載春秋的秘密貢獻出來,他們就必然有著更大的圖謀。這圖謀能是什麽呢?隻能是朝廷的東倭方略了。


    他在心頭微微地歎息了一聲。他就知道,這消息絕對瞞不過秦家父子這樣的精明人,即便段四看在他胞兄的情麵上,出麵拒絕了另外兩家大海商參與東倭方略的請求,但秦家人上來就獻出如此“大禮”,肩負著重任的段四就絕無再幫著方家繼續隱瞞下去的可能了。他更明白,段四當著秦家父子的麵向他請教,這就是一個信號一一不是段四有了三分信實,又怎麽可能從外島碼頭匆忙地趕回來?


    他在一瞬間就拿定主意,幫秦家父子這個忙!讓秦家人記方家一個人情,總比得罪他們要好!何況他還有種強烈的感覺,假如他現在站出來指證秦家父子是在妖言惑眾的話,隻怕不久之後就會有大禍臨頭了。


    雖然方確決定要幫忙,但他的話還是說得極其謹慎。他說道:“大人,海上航行,各家都有不外傳的技藝。有的善辨風向,有的能識海水苦鹹,有的長處在於辨別方向,千裏海路謬差不過數裏,有的能憑借天象星象預測未來一日或者數日的氣象變遷,有的還能從水中魚蝦來判斷所經所過究竟是何地。兩位秦先生說的三足烏之象,就是天象一類。不過,這是他們的獨到之處,別人絕難辨別其真偽。”


    段四仰起臉哈哈一笑,說道:“這是一定的。要是誰都能懂,那還叫什麽獨門本事?”他叫進來一個門口值崗的小校,小聲地交代了兩句,又對秦家父子說,“你們的話,我本來是隻信三分的,不過老方把話說得滴水不漏,就不能不教人信實五分了。我就不仔細打聽你們的獨家之密了。一一不過,我把一句難聽話先擱在這裏,有什麽話現在都好說,過了這個時辰,再想說就沒有機會了!我也不怕告訴你們,什麽三足烏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我的老上司最是精通這海上的諸般事物。我剛才已經把你們的話寫了書信,用八百裏萬急遞送去上京,半月之內必然有所回信,隻希望兩位千萬不要自誤誤人!”說著話,剛才出去的那個親兵小校拿著兩塊錦緞進來。段四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幾筆在錦緞上添上字,分別交給了秦家父子。“這是兩份勳銜告身。先委屈兩位一下,暫時在軍營裏做個武功郎,幫著老方處理後勤上的事務,等演武的事罷了,咱們再按功敘賞!”他回過頭,又對方確說,“你把演武的底細與他們說一下,先讓他們幫著你打下手……”


    秦倥忽然乍了膽子插言說道:“在下……哦不,是職下……職下冒昧,想請教大人,我朝是不是要對東倭用兵?”


    段四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幾分眼光。一一也罷,反正你們領了武職就不再是外人。你說對了,我這番正是領軍去東倭!”說著又笑道,“你們不用拘束。你們和老方一樣,雖然身上領著武職,但這隻為了使你們進出軍營方便的便宜之計,所以你們不用象其他人那般嚴謹。隻要你們能做到保守秘密,能夠盡心盡責地做事,這就足夠了。”


    他的這番話既是叮囑又是撫慰,聽得秦倥心頭一片滾燙,他有些激動地說:“既然大人是帶兵征伐東倭,職下倒是能為大軍先導。大人有所不知,過去十年裏我三至東倭,在那裏也認識不少人。尤其是在東倭的難波港,我還認識一個當地豪族,並且與其極是相熟。這人在難波港以北三十裏的偏僻地方築有一座隱秘碼頭,能並泊兩千石的大海舟。”


    段四是北方人,偏偏秦倥的明州口音又極重,哪怕是說上京官話,也要連蒙帶猜才能把十停的話聽明白七停。現下秦倥心情激動之下長篇大論地講話,明州腔自然變得愈加明顯,他登時就有些不耐煩,臉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皺著眉頭聽著,突然聽秦倥說到有可以停泊千石大舟的碼頭港口,驚愕之下一把就攥住秦倥的胳膊,連聲追問道:“你說的碼頭,可是真有其事?”


    “當然是真!”秦倥毫不猶豫地作出保證。那處碼頭是他為了避過倭人收稅而買通那家豪族背了人偷偷修建的,秦家販去東倭的貨物多數都由那裏上岸,又怎麽可能是假?他說,“那家豪族在難波港也頗有勢力,自己也是難波港的戍衛官員,有權力可以調動當地的兵丁……”


    段四哈哈大笑。他前幾天還一直在擔心這上百條千石大海舟如何停泊,舟上的兵馬有如何上岸,想不到瞌睡遇見枕頭,這個秦倥居然送來這樣一份大禮!他拍著秦倥的肩膀大聲說道:“好!隻要有這座碼頭,這回出兵我就有了七分把握。我現在就應承你,隻要功成,不論文武,我都保你一個七品的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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