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有了假身份證,花東興連酒吧那種地方都敢光顧,和吧女唱歌嬉鬧,最後嬉鬧到床上,完全是公子哥做派,平常日子的嚴謹樸素換成嬉皮笑臉和滿目貪婪。嬉鬧完事,他返回縣城又變成那個嚴謹樸素的花東興,下屬進副縣長室征求意見或者請批公文,花東興始終是正襟危坐,端著發黃的舊瓷缸喝南方粗茶。花二進來時,花東興就是這個樣子。通過一段時間接觸,花二對花東興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花東興不隨便接待沒預約的客人,馬上作了解釋,他不請自坐下,臉上浮現恭維的笑容,從皮包裏抽出兩條玉溪煙放到花東興不算檔次的辦公桌上。縣委主要領導全都換了小班台,花東興吩咐秘書還用之前的四腿桌,秘書不解其意,花東興解釋說,現在生活富裕了,但不能忘本,四腿桌好好的換掉不是可惜了,再說學人家孔繁森就要有個樣子,領導首先要帶頭嘛。至此後,秘書逢人便誇讚花東興是個廉潔奉公的好領導。廉潔奉公的好名聲散出去,花東興暗地裏的小把戲越來越頻繁,一有空閑,賊偷般左瞧右看地溜出縣委大院,甩特務似的七拐八拐一陣才去該去的地方。


    見了玉溪煙,花東興沒像對其他人那樣做掩飾,在月紅酒店做過的事,花二一清二楚。花東興摸了下玉溪煙,歡喜得眉毛挑了幾挑,迅速拆了包,從裏麵抽出一盒放進兜裏,剩下的十九盒被他迅速地放進抽屜裏。花二詭譎地掃視一眼花東興,心裏嘟囔句“虛偽的家夥”,嘴上卻說出相反的話:


    “花縣長,隻要你喜歡抽這煙,我花二保證供上溜。”


    說完,花二偷看一眼花東興。花東興舒眉展眼地笑著回道:


    “好,好,好,有你這個朋友墊底,我花東興是這輩子吞雲吐霧到死不愁啊,花總,今後有啥事盡管說,你現在已是省人大代表,好好幹,我保你前途無量,等花妖鎮鎮長退了位,我保你擔任副鎮長。”


    花二此次來訪花東興本沒打算過問政事,聽花東興這麽一說,腦袋立刻發炸,他知道花東興是要提拔金福做鎮長,自己做了副鎮長,豈不還被金福踩在腳下?心想這次沒白來縣城,這個重要消息要是晚一些知道,他豁出的本錢就泡了湯。他留在花妖鎮,目的就是要整垮金福,入黨、當人大代表,全都是為了複仇,他不能在最後一刻輸給金福,心想既然你花東興放了擔保話,我花二也就不客氣,弄翻了台,我還有最後一件撒手鐧,那就是花東興**的全部錄像。花二收回笑容,直截了當地說:


    “花縣長,我要當鎮長。”


    “你說什麽?”


    花二回答得更加不卑不亢:


    “我說我要當鎮長。”


    花東興的眉頭瞬間鎖住,眼睛裏充滿烏雲,烏雲裏帶了閃電,臉一繃緊就顯得很彎,他轉悠下舊瓷缸子,眼睛睜得比平時大一圈:


    “這恐怕行不通。”


    “為啥行不通?”


    “提拔幹部是有標準的,你沒當過一天領導,論資格空缺,論經驗負數,要是提拔你當鎮長,那就是違規操作,是突擊提拔幹部,我雖說主管花妖鎮,可也不能一手遮天,也得聽人家一把手的意見,還得常委會通過才行。”


    “花縣長,你別拿我花二當白癡行嗎?你剛才許諾說要我當副鎮長,那就不是突擊提幹了?再說鎮長是個多小的芝麻官你心裏清楚,我保證當上鎮長後,把花妖鎮的落後經濟搞上來,到時你這個副縣長不也跟著榮耀嗎?”


    花東興先前向金福許下重諾,要是違背諾言,金福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想了這一層,花東興幹脆來了一不做二不休,冷臉拒絕了花二:


    “花總,副鎮長我可以考慮兌現,但正位絕對不行。”


    花二的臉也冷得嚇人,剛才的熱情一下子被寒氣籠罩住,花東興抽出一半的玉溪煙停在特殊時段,不知放進煙盒還是幹脆拿出點燃。花二利落地起身,給了花東興一句半晌回不過氣的話:


    “那好,咱們走著瞧吧!”


    鎮長退下來,鎮委會成為一鍋沸水,有人揚言鎮長非金福莫屬;有人搖頭說這年頭的事吃不準,板上敲了釘照樣會給人撬下來;有人見了金福幹脆省去“副”字,喊金福為金鎮長。金福被叫得心裏直發癢,渾身的骨頭也跟著發酥。金福為鎮長位置耗了許多神,沒根脈的事從不敢做,想漂亮女人想得眼珠子發紅,硬是把自己裹得嚴不透縫。八十年代末期,花妖鎮沒多大變化,樓房、商店、工廠、街道基本老樣子,但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卻變化不小。她們不再穿得窩窩囊囊、出膿冒血,大腿兩側開豁口的旗袍陸續出台。另外,街上梳辮子的女人逐步減少,大多數女人頭發散開,有的燙了大彎,走起路來洋洋灑灑,洋氣又好看。金福每當在路上看到這樣的女人,氣就有些喘不勻,尤其看到女人裙子下擺的大腿,他便想撲過去啃幾口。為能暢快飽眼福,金福戴上墨鏡,墨鏡的好處在於能透過鏡片看別人,別人累死也看不見他。金福自從戴上墨鏡,眼睛放肆得發了炎,他時常盯住漂亮女人不眨一下眼,從臉看到胸,從胸看到腰,從腰看到屁股,甚至看到雪白的屁股脫了節變成球滾落在眼前。等對方走遠,他回過神,眨巴幾下眼睛,才發現眼角生疼,去鎮上衛生所一看,發現患了角膜炎。


    金福想漂亮女人想得發瘋,想歸想,就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他腦袋裏有嚴重顧慮,每當邪念叢生,“鎮長”頭銜光一樣迅速躍在眼前。他果真當上鎮長,那就是鎮子裏的山大王,屆時呼風喚雨、吆五喝六全由他,那是要多風光有多風光。聽他爹說,打從太爺輩起,家裏的房產多得數不清,幾十號長工丫鬟整天在大宅院忙活著,太爺、太奶吆喝下人幹這幹那,好不威風。到他爺這輩,家產被土匪、白軍搶得精光,輝煌的宅院也被占領,一夜間金家變成窮光蛋。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土改時金大牙因此給劃分為貧雇農。“文革”期間,金大牙打著赤貧旗號成為革命先鋒,對鄉裏鄉親橫眉立目,身邊經常跟從幾個拳打腳踢的家夥。金福打小羨慕這種群幫生活,稍大些心裏那團羨慕的小火苗越燒越旺,要不是為謀求個官位,打死他都不會娶老鎮長的醜女兒。聽說日後能有官當,金福痛快地同意了這門婚事。


    鎮長退位消息一傳出,花二派花六去鎮委會附近盯梢查看金福的動向。連日來,花六吃飽喝足後吹著口哨一溜煙來到鎮委會門前,躲藏在鎮委會附近一棵粗壯的槐樹旁,不眨眼地望著鎮委會出口。鎮長退位頭兩天沒啥動靜,金福照常上下班。第三天,金福換下夾克上衣穿了西裝坐進轎車,轎車拐過幾條街巷上了公路。花六一看是往縣城的方向,顧不上擺譜,撒丫子跑回月紅酒店向花二稟報說金福去了縣城,花二牙一咬、嘴一歪做出相應措施,他拍了下花六的肩膀從兜裏掏出一遝鈔票無不感激地說,花六,二哥謝你了,這是二哥的心意,你收下吧!


    花六見錢跟見吃喝一樣親,之前的一萬元獎金給他敗禍得隻剩幾百元,如今收到一打足有兩千元的鈔票,花六是眼內冒光、口水四溢。他忙不迭接過花二手裏的錢,一副討好架勢,連聲向花二道謝。花六那副窮酸相,花二很不滿,隨口丟給花六一句告誡:


    “花六,悠著點花,別把自己弄成叫花子丟我的臉。”


    花六連忙許諾,說一定不丟花二的臉,轉身人就變了樣,拿錢去了鎮子裏的賭館,眨眼輸得流鼻血。


    金福前腳離開花妖鎮,花二後腳亮出撒手鐧,把錄像光盤特快郵遞出去。縣城和鎮子距離比較近,也就是幾片莊稼地之隔,用不了多久那件致命寶貝就會出現在花東興麵前。果然不出花二所料,金福人沒到,錄有花東興風流韻事的光盤帶先到縣委,由收發員轉給花東興。花東興向那包郵件打量一眼,發現郵件是從花妖鎮寄來的,禁不住心裏翻了個,什麽玩意?什麽人寄來的?花東興帶著滿腹疑問一層層打開郵件,裏麵現出一隻光盤,花東興皺了眉,盯著光盤犯下尋思,索性看了錄像光盤。


    花東興傻了眼,嗆水一樣發蒙,使勁眨巴幾下眼睛,看清自己在月紅酒店花天酒地的畫麵。和漂亮小姐推杯送盞的猥褻動作,床上翻滾鏡頭,以及**裸的肉身全部展示出來。花東興出了一頭冷汗,狠命踩了錄像光盤,隨後操起電話,二食指使勁點了號碼,話機被點得直晃悠,顯然,他心裏的惱火升了級。電話響幾下,花二那邊接下。一聲平靜如水的“喂”字,更加激怒花東興:


    “花二,沒想到你這麽卑鄙,為了當個芝麻官,啥損招都往出使,趕緊把母帶交出來,否則我關了你的月紅酒店,不信咱就試試。”


    “你有這個本領就試試吧,至於還你母帶也好說,隻要你肯讓我做鎮長,那東西會乖乖落到你手裏。”


    花二不屑一顧的回話,花東興毫無還擊之力,情急之下,花東興罵了娘,罵得天翻地覆、狗血噴頭,完全喪失領導者風範。花二像在聽一出好戲,一聲不吭,花東興隻能聽到花二不斷呼出的粗氣。麵對花二的冷靜,花東興已無計可施,最終妥協了花二的要求,聲音抖顫地說,栽到你這個壞小子手裏我認了,我盡力幫你扶上鎮長位子,不過,你到時得兌現諾言,否則我隨時擼了你。


    沒費吹灰之力贏得花東興的許諾,花二喜悅得直摸鼻撓眼,隻要當上鎮長,他的複仇計劃定會順當施展。金福一家可惡至極,金大牙當年擔任造反派頭目時把花家整治得家破人亡,這筆賬還沒清算,金福又累上幾筆,老賬新賬他要和金福一起算。花二從電視裏學來一種高雅習慣,高興時喜歡喝上幾杯紅酒,於是撥了內線電話,吩咐人送來紅酒。花二一杯杯喝下去,內裏敞亮得似乎裝進了大海。


    花東興剛撂下電話,金福喜眉笑臉叩了門,處在低潮階段的花東興,聽見有人叩門,幹脆坐在辦公坐椅上不予理睬。外麵的叩門聲愈加緊密,花東興沮喪得要命,怕這個時候引來辦公人員,隻好起身打開門。金福滿臉堆笑地進來,花東興煩躁地閉了下眼睛,沒像以往那樣客氣地禮讓進金福,而是閃到一旁直盯盯望著金福,意思是在問你金福這個時候來做什麽。本來他對金福的到來了如指掌,心裏想的口裏說的全都是明知故問。金福進來,他慌張地關上門。


    “你來找我有啥事?”他冷冷地問。


    金福還是老樣子,連把手伸向衣兜的狀態都沒改,他那肉滾滾不算大的一隻手匆忙地掏出一包東西,也沒看花東興此時的臉色,依然笑得臉上堆成褶子,拽過花東興的一隻手,那包東西厚重地落在花東興手裏。花東興條件反射地打翻那包東西,那包東西四零八落散開內幕,一張張嶄新的鈔票展現在花東興眼前,放在平時,花東興見了錢一定笑歪嘴,附帶一種對錢的虔誠,而今花東興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臉色鐵青、渾身冒汗,盡管節令已是深秋,花東興臉上的汗珠子順兩鬢往下淌,金福完全被花東興的舉動嚇住,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望一眼花東興和地上散落的鈔票,說出不知趣的話。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以後當上鎮長,肯定重謝您。”


    “別來煩我好不好,縣長很快被上調到省裏,我呢即將被提升為縣長,你每次來我這裏都整些小恩小惠,什麽意思嘛,難道你讓我脖子掛上**招牌才甘心?”


    花東興的話冷靜又堅決,金福傻了眼,之前隻要金福拿出好處,花東興哪怕趕去開會,也會喜眉笑臉和金福一番客套,而且從沒推辭過金福的禮物,如今不但把他不薄的禮物摔在地上,態度還極其蠻橫,他金福沒得罪花東興啊!金福嘴巴蠕動著悶出一句:“花縣長您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你該清楚,我花東興從今往後不再收你金福的禮,你金福也別再給我花東興找麻煩。”


    “這,這,這……我那鎮長……”金福被花東興的話刺激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我,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鎮長一退位,鎮長的位子就,就是我金福的。”


    花東興似乎被點醒,有些心軟,可眼前立刻出現那張要命光盤,那東西利劍般穿透靈魂,使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栗,也使他杜絕金福的心更堅定,他挑了下眉毛說,此一時彼一時,上級部門要在花妖鎮建立特別經濟開發區,打算派有實力的人做鎮長,你說我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嗎?回去安分地做你的副鎮長,要是有好機會,我會按在你頭上。


    金福完全被花東興的話打蒙,那時陽光慘兮兮地射進來,照在金福那張陰沉的臉上,金福看上去好像地獄裏的冤魂,一張本就不正的臉現在變得愈加七扭八歪。說完那些刻薄話,花東興下了逐客令,說他正忙著整理文件,沒時間陪他。金福拾掇起地上的鈔票,失魂落魄地走出花東興的辦公室、走出縣委大院,每走一步,腳跟都像在飄動,他萬沒想到花東興會這樣冷血無情,也萬沒想到做了幾年當鎮長的夢,在快要成功的刹那會煙飛灰滅。一股冷風鑽進脖子,他這才加快步子向那輛二手貨轎車走去。


    坐進轎車的金福居然沒能忍住掉下眼淚,想到先前那些物品白白打了水漂被黑吃,他的心一陣痙攣,好似有人往出拖拽。怕司機看到流淚實況,他趕緊擦掉半落在臉上的淚水,自我安慰道,幸虧那些物品大部分也是黑吃別人的,不然虧星可就大去了。金福自打當上副鎮長,隻要有揩油機會,他從不放過。縣裏衛生檢查團來花妖鎮檢查衛生,金福也能充分見縫插針,他親自去飯店、旅店、車站等窗口地方檢查,雞蛋裏挑骨頭,雪白的牆壁也能給他找出瑕疵,那些衛生情況差一點的地方,就給他旱地拔秧利索地解決,一張白紙上寫了大大的“查封”,人家見了,立刻賠笑臉陪好話加上陪送一筆明白費。金福接了錢,自然收回“查封”,臨離開時還是虎著臉拿出官相朝對方甩出“好生清掃衛生”這樣的話,這叫既得便宜又賣乖,也叫一箭雙雕。鎮子裏的幾個學校他也沒放過撈油水機會,金福這個副鎮長恰好分管民辦教師轉正這件事,於是產生大撈一把的想法,民辦教師的轉正指標被他壓在抽屜裏不肯放出來,直到民辦教師著了急,帶上禮物登門求救,他才答應承辦此事。要是禮物不到位,他還是照樣拖,民辦教師好不容易有個轉正機會,萬分珍惜,家裏值錢物品統統拿給金福。金福送給花東興的那條金鏈是某個民辦教師的傳家寶,他拿了人家的傳家寶欣賞個把月,便把它拱手出讓給花東興。費盡心機得來的意外之財幾乎全都送給花東興,結果落個沒抓到雞倒蝕幾把米的下場,他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咋樣,總不能去紀檢部門告花東興受賄,那樣的話他自己也成了**對象,畢竟自己是行賄者,屆時恐怕連個副鎮長都當不上。


    心煩意亂半個月的金福,有一天上午,簡直要休克到會場,他看到花二滿麵春風邁進會場。這是個新舊鎮長交接會,原任鎮長上台講完話,掌聲中迎來花二。花二衣冠楚楚地坐在首席位置,一雙眼睛裝滿內容,既有升官的喜悅,又有一統花妖鎮占山為王的威風,還有半斤八兩的得意。這麽複雜內容的眼睛盯向金福,金福的身體禁不住哆嗦下,全身像被馬蹄踐踏過,血液凝固,手腳擰麻花般抽了筋,還有種要小便的感覺。花二如同鬼魅讓他恐懼不堪,他使勁眨巴下眼睛,企圖抹殺掉眼前的花二。眼睛給他一眨巴,出現成千上萬個花二,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事實。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金福確認花二坐上花妖鎮第一把交椅,表麵上呈出無所謂的樣子,心裏恨得直打鼓。隨著恨意升級,他腦袋裏展開戰爭,花二一個生意人咋一下子突擊成鎮長?誰提拔了他?難道是花東興?不可能。花東興、花二雖同姓,據他了解不沾親不相識,花東興不可能提拔花二,可沒花東興的提拔,花二就是再能興風作浪,在花妖鎮充其量不過是個小財主,咋也輪不到官當。看來這個花二一定和花東興暗中有來往,一定是花東興經常光顧月紅酒店吃了花酒,才有機會打造出現在的花二。可他咋一次都沒撲到影子?難道是花東興趁月黑風高的夜晚出行,再趁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


    金福拍了下腦門,心想,一定是這樣。有了明確判斷,金福在走廊裏趁人不備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心裏大罵腦袋灌了鉛,要是靈活一點不那麽死心眼,要是路過月紅酒店不那麽清高,要是不太在意鎮長這個職位,要是隨和些,要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的耳朵眼早刮進有關花二擔任鎮長的小風。一時間,他那怨,他那恨,他那滿腔怒火山呼海嘯地升了級,他當啷踢翻走廊裏一個不鏽鋼垃圾桶,腳指頭給踢得生疼。他咬牙切齒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花二講話時,女秘書花春桃眼都不眨一下盯向前方,時不時和花二犀利的目光相撞,但她沒回避,始終以敬仰方式凝望花二。花二雖說沒什麽文化,講話卻很幽默生動,人愛聽。比如他把自己比做拉套的馬,把鎮委會成員比作車,他說他這匹馬拉車絕不會鬆套讓後麵的車身脫節;再比如他說現在政策好了,我們這些幹部也想生活好些是不是?我們有的幹部家裏連個洗衣機都沒有,電視機還是最初的黑白,一家五六口人擠在一間屋子裏,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睡在一鋪大炕上,你說晚上夫妻倆要是來了精神頭弄出聲音,全家人都跟著發臊不是?(哄笑)這說明我們花妖鎮的經濟比較落後,我們要搞些創收,讓每月每人都有獎金。(掌聲)當然,我們有的領導幹部和群眾脫了節,隻顧自家住寬敞房屋、購置現代家具和現代家用電器,絲毫不考慮其他鎮委會成員生活方麵的疾苦,這樣的領導幹部遲早要被正義淘汰和唾棄。“淘汰”、“唾棄”兩個詞匯是花二新近從某本書上看到的,那本書上說跟不上時代,就要被時代所淘汰和唾棄。當時他隻覺得“淘汰、唾棄”模樣還可以,卻不認得它們,回去查了被他翻得卷頁的字典。從字典裏認識了它們並了解到其中含義,花二興奮至極,閉著眼睛默念數遍,當時花鐵匠在身邊,兒子一副怪模樣,以為兒子信了佛,心裏一陣安慰。信佛總比整天瞎鼓搗好,為不打擾兒子“念經”,他提了煙袋走出兒子房間。


    台下人開始麵麵相覷,目光掃向金福,但很快挪開。金福畢竟是副鎮長,找誰小腳,誰都得疼半個月。金福知道花二點的是他,坐在那裏,臉紅一陣白一陣,卻無法頂話。他家裏的確很闊綽,雖說沒住樓房,整個院落全是房子圍成,房子全有翹簷,跟故宮裏的房屋差不多,此外院子也很寬闊,和花二家從前的院落不相上下,裏麵設施也很時髦,有花園、有假山、有石雕,石雕是縣城裏一個老工匠所雕刻,那充當門神的獅子給工匠雕刻得活靈活現,老遠望去,簡直能以假亂真。


    金福有時站在院落齜出參差不齊的牙滿足地傻笑著,不過有時又會唉聲歎氣,他仰望一圈院落,覺得偌大宅院該有三宮六院搭配才完美,眼下不但沒有三宮六院,裏麵活脫脫養個豬八戒,他不甘心,卻不敢造次,不管哪個官銜上的一把手基本正統,要是沒等當上鎮長就翹尾巴,那會引起民憤,到時鎮長的位子會很難到手。他索錢索得明白索得心安理得,別人也說不出啥,要是胡搞女人,勢必徹底和鎮長絕了緣。在花妖鎮,人們普遍恨亂七八糟的偷情事,哪家出了賊不怕,要是哪家出了婊子或者嫖客,眾人的唾沫都能把對方淹死。這是花妖鎮自古以來形成的良好風氣。也有傳說,花妖鎮是彌勒佛祖修身養性停留過的地方,要是給什麽不潔物衝撞上會大難臨頭。從此花妖鎮的男男女女個個本分,有不本分的,人們背地裏就攛掇人整治一番。前些年,一個姓花的寡婦和人私通,被人知道後一絲不掛地綁了,然後用烙鐵烙寡婦的下身,當時金福清楚地記得,他爹金大牙還借機用柳條往寡婦的下身劃拉下,一臉淫笑。金福想他爹也無恥了,咋沒人烙呢?事隔多年他才明白,他爹是鎮管員,大小事情,包括紅白喜事都得他爹出麵,要是得罪他爹,喪喜事都沒得場麵,他爹會找各種理由向人家收小費,說是什麽管理費,說得頭頭是道,任憑誰都無懈可擊。所以金大牙用柳條調戲寡婦時,人們都裝了聾作了啞。從懂得當頭目重要性的那日起,金福對官位崇敬得如同敬畏佛祖。寡婦被淩虐致死,花妖鎮再沒人敢做偷雞摸狗的濫事。寡婦的冤死沒人說公道話,也沒人製裁淩虐者,在花妖鎮,隻要人們同心消滅的事,沒人上報給司法部門。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可花妖鎮的牆就沒透過風,因此寡婦隻有到陰曹地府找閻王申冤了。那時候人們愚昧得簡直令人啼笑皆非,誰穿件半袖衫或穿件露半截大腿的裙子,都會給人指指點點小半天。像花鐵匠那種老古董都是守舊派,因此對新生事物極力排斥。


    花二講完旁敲側擊的話,目光死死落在金福身上,金福想躲開,又怕引來更多目光。索性他和花二的目光較上勁,任憑花二的目光掃射他。會議的最後一項是重新安排落實領導分管工作,花二清了清嗓子,瞅了眼花春桃,又瞅了眼金福,然後他不緊不慢地開了腔:


    “從今天起,花春桃和金福的工作掉換一下,之前金副鎮長管理的學校、服務行業、街道辦事處,以及鎮辦工業等項工作全部移交給花春桃副鎮長管理,花春桃副鎮長管理的敬老院、擁軍擁屬管委會、扶貧中心、福利廠等項工作全部移交給金副鎮長管理,大家應該沒意見吧。”


    台下鴉雀無聲,比剛開會時還要安靜,甚至都沒人交頭接耳。花二知道是自己的威力震懾住台下的同事,花二趁勢說,沒意見,就這麽決定了,花副鎮長年輕有為,是黨內重點培養的領導幹部,理所應當接管重任,大家說是不是啊?


    花二的一番話,鎮委書記很滿意,畢竟新鎮長把死寂沉沉的鎮委會掀弄活泛,可仔細一想,覺得有些不對勁,花二沒經過黨組討論作出這樣的決定,還把他這個書記放在眼裏嗎?鎮委書記汪明眨巴幾下眼睛,又覺得花二做的有道理,花妖鎮鎮委會有個老規矩,凡是上級部門批調的領導幹部,哪怕是副手,也會被鎮委會的人高看一眼,何況是主管鎮委會的花東興副縣長親自提調的?又何況花二的官銜和自己等同呢?汪明沒表態,等於放過花二的話,金福這邊直向汪明眨眼睛,意思是要汪明否定花二的表決,汪明這個時候很顧全大局,腦袋裏一直閃爍花東興的影像,於是花東興的影象深刻覆蓋住金福的小動作。花東興對他日後返回省城高就起著決定性作用,要是評語好,上級領導會很重視他;要是評語不好,返回省城高就也會被人看不起,所以他放棄了金福,盡管平日裏和金福的關係不錯,有時候兩個人還相互走動,但雙方都明白,他們之間的走動不是友誼,純屬相互利用。金福是本地虎,對花妖鎮每個角落清楚得了如指掌;汪明是省裏派基層鍛煉的幹部,對花妖鎮陌生得跟衛星脫軌一般,要想做出成績返回省城肩負重任,身邊缺少喉舌不行,先前花春桃父親在位擔任書記時,他這個副書記緊密尾隨,但花春桃父親天生不愛講話,啥事到他嘴裏都被及時咽進肚子。金福這個凡事藏不住的人幾乎每天都有小報告,他從中獲得不少基層信息。想到他們畢竟是種利用關係,他幹脆垂頭低眼裝作沒看見什麽。不管金福的眼睛如何穿越,他就是不瞅不看。金福氣得心裏直罵汪明是沒良心的兔崽子,枉費他往日厚待。


    汪明一直吃食堂,吃得膩煩又生厭,尤其食堂裏用豬油包的酸菜餡蒸餃,吃得他直想吐,還多了打嗝的毛病,哪怕是正在開會,隻要汪明的嗝一上來,會議就得持續個把鍾頭,汪明會向大家拱手致歉,起身準備去辦公室吃消化藥。每每此刻,金福總是不動聲色跟出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包幹蒸蘿卜幹,這玩意對控製打嗝十分奏效。汪明吃了幾塊果真不再打嗝,心裏一陣感激金福。


    人天生具備狼性和私欲本能,會議之前,汪明還在金福家有說有笑地吃了頓鮮亮可口的餃子,吃相極其隨意,像金福一樣盤腿坐在炕桌前,一口下咽一隻餃子。一大盤餃子很快給汪明吃光,金福向屋外喊了句“屋裏的”。“屋裏的”是金福對老婆的稱謂,久而久之,金福老婆幾乎忘記自己的姓名。老婆聽到金福喊“屋裏的”,連忙離開灶台來到金福會客的屋子。老婆對招待客人很拿手,向飯桌上望一眼,心裏便有數。第二盤餃子端上來,汪明還是那副餓死鬼的吃相,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金福見了,心裏既有蔑視又有同情,趁汪明低頭吃餃子的空隙,目光裏露出嘲笑,嘲笑過後,他又可憐起汪明這個外地漢來,嘴裏不經意地溜出“吃好”又補充說,咱家餃子管夠,屋裏你嫂子包了幾大蓋簾呢。說者善意,聽者卻紅了臉,汪明實在吃了太多的餃子,這會兒給金福這麽一說,反倒不好意思,他笑了笑,住了筷子,抹了下油乎乎的嘴巴。其抹嘴巴方式和金福一模一樣,和金福一模一樣,也就等於和花妖鎮民一模一樣。下基層鍛煉的幾年,汪明完全融入群眾之中,群眾的一舉一動全都照搬過來。悶熱的夏天,大多數鎮民習慣在外麵擺放四腳矮桌,坐小板凳或蹲著吃飯,吃得熱氣騰騰,臉上的汗珠子和嘴巴上沾的油星混合一處,鎮民就會抬手在臉上狠抹一把,末了向地麵上甩甩手了事。


    花二講完話,汪明故意不瞅不看兩旁,金福急出汗珠子,這時台下響起掌聲,卻沒人回答什麽。人們精得跟狐狸似的,都怕張口得罪金福,鼓掌就不同了,鼓掌是對領導的尊重,你金福再怎麽奸詐也看不出破綻,日後也就沒理由找誰小腳。花二之所以一上任給了金福下馬威,是要告訴金福今後乖順些,否則他即要施展更厲害的手段。至於臨時把重點工作落實到花春桃肩上,是因為花春桃自始至終緊密盯著他講話,所以他下意識地抬舉了花春桃。其實花春桃上麵還有個管理鎮委會日常瑣事的副鎮長,按領導順序,金福是第一任副鎮長、花春桃是末任副鎮長,而那個管理日常瑣事的副鎮長是二任。公布完這樣的決定,三個副鎮長全都形象迥異,金福首先瞪圓眼珠子想辯解什麽,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大概是他意識到花二是個難惹的主,要想翻身明裏絕對行不通,他得找機會放暗箭;二任副鎮長單張子老實巴交地搓著手,臉上毫無表情,額頭卻出不少汗;花春桃聽到花二的決定,先是滿臉通紅,後是一陣緊張,畢竟自己排行在單張子之後,花二委任她那麽重要的工作,她感到驕傲又後怕,驕傲的是那些工作是花妖鎮窗口工作,她來接管無疑是領導對她的信任,可是花二剛上任怎麽敢輕易把那麽重要的工作交給她,莫非……


    這個二十八歲的老姑娘想入非非了。


    後怕的是接過金福的工作,等於得罪金福。金福這個人她太了解,從父輩嘴裏老早聽到金福是個勢利小人,整治誰,誰都無法喘氣。父親原是花妖鎮鎮委書記,鎮委會裏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她早有所聞,父親退位後經現在的鎮委書記舉薦,她進了鎮委會,她人聰明能幹,而且當時有個挺不錯的大專文憑,又趕上鎮委會缺少女領導,加上他父親和新書記那層曾經上下級關係,她填補了女鎮長的空缺。至於那個單張子她倒是毫無戒心,單張子人老實又不多言多嘴,跟誰都是和事老,也沒野心,聽說當年他在縣城裏當過教師,因為躲避校長醜女兒的糾纏,才請調到花妖鎮鎮委會做了鎮委書記的秘書,也就是花春桃父親的秘書,提拔他當上副鎮長說起來還是花春桃父親的功績,因此花春桃對單張子一點都不怕。


    花二當上花妖鎮鎮長,依然管理著月紅酒店,不管在鎮長辦公室,還是在車上,時刻有人匯報月紅酒店的狀況,按理說既當領導又做買賣是行不通的,國家有這方麵的明文規定。可在花妖鎮沒人追究,上邊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不至於影響到鎮委會的日常工作,花二把大部分業務交給副理,可賬目上的事他還是每天晚上親自過目,哪裏有小誤差,他能及時查對出,因此那個副經理對他是俯首帖耳,從不敢違背他任何意願。盡管如此,花二還是忙得一頭倆大,準備從縣城聘請個有學曆的業務主管。廣告剛發出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花大在一個飛雪飄揚的上午回到花妖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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