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不管咋說官太太都沒厭惡組織部長,她回去一吹枕邊風,說花妖鎮有個表弟特能幹,說不知怎的給擼了鎮長職務,說表弟一家難受得幾天都沒吃飯。組織部長笑著說,沒聽說你有個表弟啊?她拽著組織部長的耳朵撒嬌,說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說你幫不幫忙讓表弟官複原職,說你不幫,咱倆就各奔東西。說娘家除了爹媽和表姐表弟外再無啥人,說一個小鎮長算不得什麽,說你一張嘴,秘書會辦得妥妥當當。


    組織部長沒抗住那些磨耳根子的話,也舍不得嬌妻走人,盡管自己是半拉男人,可守著漂亮老婆睡覺還是很舒服,鳥東西不爭氣,他可以用想的,他人老實巴交躺在老婆身邊,思維早做出行動,他看見自己和老婆運行得非常完美,他喊叫,老婆喊叫,像一對發情的公母豬。


    某天,組織部長躺在老婆身邊說,玉潔呀,那事秘書給辦妥了,你咋謝我呀?老婆假裝弄出矯情,渾身的肉軟綿綿蟲子般向組織部長爬去,那雙鋼琴家的纖細手指不斷撩撥組織部長有些胸毛的前胸。組織部長閉著眼睛舒服得一陣豬哼,直到困意上來,豬哼才戛然終止。


    官太太人剛到月紅酒店便打電話給花二,電話裏一陣嘈雜,可能信號不好,花二挪了地方,一個勁問對方是誰,對方幾乎是在喊話,我,玉潔。這下花二聽清了,臉冒汗、心也在狂跳。他不想理睬這女人,又不能卸磨殺驢。卸磨殺驢不是他花二的作風,再者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要不是她幫忙,他哪能這麽快當上鎮長,飲水思源,他就是再怎麽反感她,也得張開雙臂迎接她。沒等他開口,那邊又說,我想你。花二不知怎麽順嘴溜出“我也想你”。


    咋說出這種話?


    花二拍了腦袋,隨後舒展地掛了笑,有什麽大不了,我花二一沒家室二沒鎖定目標。叫玉潔的女人對他來說是天大的恩人,他對她必須熱情款待、有求必應。什麽喜不喜歡的,看穿了女人就那麽回事。自從把月鳳深深埋葬在心底,他對任何女人不動真情,既然沒有真情,什麽女人不一樣?


    “我也想你”這話傳到玉潔耳朵裏,玉潔居然激動出眼淚,她對著手機一連說了數遍,“謝謝”。看來這女人心裏燃燒的**之火已經很久,**之火讓她本末倒置、顛三倒四,原本感謝話該出自花二之口,她卻沒頭沒腦地奪為己用。顯然,她被**之火燒糊塗。


    那晚,花二沒和花鐵匠打招呼。


    匆忙地走了。


    頭沒回一下地走了。


    花鐵匠專注地上下房間欣賞著,沒注意花二開溜。他看夠看累,倒背著手下了樓梯,叫了聲“花二”,沒人應答,又叫了聲“花大”,還是沒人應聲。他覺得蹊蹺,兩個兒子眨眼上哪去了?他提高嗓門喊了“花大”、“花二”,花大在靠近裏牆的房間整理著物品,那個房間的布局典雅大方,他尤其喜歡牆上的暖調壁紙,水粉裏帶著大麵積灰色碎花,顯得既溫暖又儒雅。此外,那房間裏的垂地窗簾他也喜歡,純淨的白裏帶有本色暗花,要多別致有多別致。這是花大剛選好的房間,把東西從靠近樓梯的房間搬進來,他就忙活擦東西,聽到花鐵匠喊他,他從房間裏探出頭:


    “爹,啥事?”


    “啥事?做飯吧,都啥時候了?”


    “我這就做去。”


    花大去廚房做飯時,天色已近黃昏,外麵起了風,那風賊溜溜刮進廚房,在廚房裏繞幾個圈,廚房的玻璃拉門被掀動得直顫動,花大傻了眼,這樣的風,他還是頭一次遭遇上。他趕緊關了廚房窗戶,帶著緊張做好飯菜,端上餐桌,叫來花鐵匠,父子倆這才知曉花二已經離開。


    “你弟咋不來吃飯?”


    “他不在。”


    “渾小子又去哪了?”


    花大沒再回答花鐵匠,端起飯碗就往嘴裏扒飯。他猜花二一定是去見花春桃,心裏的別扭、委屈、彷徨一股腦砸來,但他得在花鐵匠麵前掩飾住惡劣情緒,每當看到他沮喪的樣子,花鐵匠都會逼他盡快成親,他可不想隨便找個女人湊合日子。花家爺仨全光棍,鎮子裏有好事婆娘撿起花家的陳年舊事,把花家編排得神乎其神,說花家三個男人都命裏犯克帶有邪氣,老子一連死仨媳婦,兒子照樣一連死仨媳婦,剩下沒娶媳婦那個,沒啥克的,把自己克成瘋子。那些托人打探花大、花二心跡的姑娘,聽了這些,全都繞著走路,見了花大、花二,見鬼般,先是斜眼瞄,後是撒腿跑。


    花鐵匠出去散步,常看到快嘴婆們聚集一堆,腦殼挨腦殼地講什麽,那樣子很像一群為搶食聚集一處的魚頭。他一走近,她們的話戛然停止。花鐵匠心裏有些發酸,回到家裏挨個數落兒子,你們有毛病咋的,咋就不娶個女人回來?讓人家嚼舌根子舒坦哪?


    湯、菜都合花鐵匠口味,清淡不膩,裏麵都放了辣椒。花鐵匠吃了一腦門子汗,顯然,這頓飯吃得順口,比月紅酒店那些帶大量粉麵子的菜要好吃得多。父子倆吃過飯,嘮扯會兒家常,各自回房。花鐵匠喜歡聽大鼓書,回房後抽了一袋煙,便迎來說大鼓書時間。打開收音機,他的精神全部投進去。花大在埋頭整理教案,學校馬上要期末考試,他得把重點課程講完。十一點的時候,他上來困意,連連打哈欠,於是他關了燈準備上床睡覺。身子剛著床不久,他腦子裏又開始亂七八糟,胸口像給什麽重物壓住,他憋悶兼並呼吸不暢,滿屋子都是花春桃。他看見她在溫存地笑,他聽見她在客氣地講話,那雙海水般深澈的眼睛總是綻放誘人光芒。她給他的印象實在完美,讓他覺出天底下再沒任何女人比得上她。可她喜歡的是花二,並且甘願被花二糟蹋感情。他呼吸更加受阻,腦袋也開始嗡嗡。這時候,他又聽到古怪叫聲,像公雞打鳴,又像小孩子在哭。接下來樓頂響起劈裏啪啦的腳步聲,他意識一下子清醒,樓頂咋能有腳步聲?他披上衣服就往花鐵匠的房間跑,花鐵匠像住在月紅酒店那樣不鎖門不關燈。門輕鬆地給花大推開,花大急切地推醒花鐵匠。收音機還響著,已經不是大鼓書,花鐵匠是聽著大鼓書睡著的。


    “黑天半夜不睡覺幹啥?”


    “爹,有鬼,有鬼呀。”


    花鐵匠給花大一提醒,立刻想起住進這裏的目的。鬼在哪裏?我去會會。


    “爹,你注意聽。”


    “膽小鬼,哪來的啥聲音。”


    花鐵匠抽了袋旱煙醒了神,耳朵一下子好使,鬼聲呼嘯著衝進耳鼓。他穿上夾襖式襯衫和纏腿褲,又穿上圓口布鞋,拎了電筒大步流星往外走,花大拎了菜刀跟在後麵。門開了,外麵黑茫茫一片,遠處是山巒,近處是原野。這座**小樓建立在原野上,小樓周圍是一圈鐵柵欄圍城的院牆,一條通向院內的花石路麵對著院門且一直通向公路。周圍全是野地,有時一些野生小動物還會跑到花石路麵棲息片刻。花大一出門,他拿著菜刀擺好應戰姿勢。外麵風很大,草葉相互撞擊的聲音不斷敲打在花大的耳朵上,花大不由得一陣哆嗦,手裏的菜刀被他握得更加緊。花鐵匠的電筒向上一掃,上麵光禿禿什麽都沒有,花鐵匠又圍樓轉圈照了照,最終還是沒照到什麽東西。可一進屋,一躺在床上,房頂又開始有腳步聲,那種古裏古怪的叫聲也跟著複出。花鐵匠坐在床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煙,花大賴在他屋裏不走,他不再罵花大膽小鬼。夜半三更出現這種怪聲音,多大膽都得嚇破。


    官太太帶著無限憧憬一臉喜悅撲向久別的花二,並沉醉在花二的懷抱裏,花二則帶著理不清的複雜心情迎合了玉潔。從最初充滿心機的出擊到滿心感激,花二不知到底怎樣定格和玉潔的關係,但他是有恩必謝有仇必報的人,因此當玉潔說出“我想你”,他才會脫口說出“我也想你”這樣的話。花二清楚要是不心存感激,那話打死他也說不出口。他是個嘴巴很硬的男人,連跟月鳳都沒說過甜言蜜語的軟話,如今為個鎮長職位,他簡直改頭換麵得有些令自己陌生。


    玉潔住進月紅酒店的第二天晚上,花春桃粉墨登場。一天一夜沒見花二影,又沒打通花二電話,花春桃急得坐立不安,沒到下班時間,便衝出鎮委會。站在馬路上,她想起沒坐鎮委會的車,盡管鎮委會到月紅酒店沒多遠,可她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飛過去。一輛三輪車打身邊經過,她叫了過來。放在平時,她不會看一眼三輪車。她瞧不上眼三輪車這個交通工具,覺得坐上去矮人半截。三輪車夫的腳力很好,蹬得輪子直飛。她坐在上麵目不斜視盯著前方,唯恐熟人看到她。她打小就愛慕虛榮,穿著從來都是新花樣,和花妖鎮的姑娘們形成鮮明反差。人家四五月份剛脫棉衣穿著薄毛衣薄毛褲,她學大城裏姑娘們的樣,穿高筒襪時裝裙。花妖鎮有一陣流行燙劉海兒,她看不上眼,覺得俗氣,便把劉海兒剪成一排齊,看上去跟五四青年或日本學生差不多。花妖鎮的姑娘們沒特別情況都在二十五歲之前完婚,到了一定年紀,不管對方啥樣人品啥樣家世慌慌張張嫁過去。她在這一點又超乎尋常,沒遇到好男人,她寧可一輩子當老姑娘也不匆忙嫁出去。她極端蔑視那些隨便出嫁隨便和男人生孩子的姑娘,認為她們缺乏頭腦,隨便的婚姻能幸福嗎?隨便生下的孩子能優秀嗎?總之,她一切舉動都和花妖鎮的姑娘們不一樣。因為不一樣,人們就高看她一眼,好似她身上流著名門望族的高貴血脈。


    差半條街到月紅酒店,花春桃提前下了三輪車,街上的人和往常一樣來來往往,她做賊般不敢看人,唯恐有熟人認出她。本來半條街沒多長,也就三五十步的事,卻給她走出萬裏長征那麽遠。她越緊張,路越好像沒邊沒沿。天熱,她沒穿裙子,有些汗濕。她在穿戴上總要和季節唱反調,總要和花妖鎮姑娘們唱對台戲。她穿了條微喇叭牛仔褲,上身穿了件黑色砍袖綿麻衫,脖子上掛一條十字架項鏈。十字架項鏈剛在省城流行,吸引來許多目光。那些目光多數露著驚奇,明顯把她當做外地人。她的頭更加傲氣地挺拔,她就是要做個外地人,她從骨頭縫裏看不起花妖鎮的人,認為他們庸俗、目光短淺,男人沒個好聲調,女人沒個好氣質。這會兒她給這些缺五音少氣質的男女瞟得很不自在,加上緊張,她出了不少細汗。


    進入月紅酒店,花春桃碼直線上了樓。她去敲和花二住的房間門,沒人應答,又去敲花二的辦公室。隻敲兩下,裏麵的人奶聲喊她進來。辦公室裏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那小子看上去比花二還牛性,蹺著二郎腿,腦袋仰向坐椅靠背,挑著眼皮問她找誰,花春桃長這麽大隻有傲慢別人的份兒,沒人敢隨便傲慢她,如今她被一個年齡在二十幾歲的毛小子傲慢,心裏的火氣直往上躥,要不是急著找花二,她會狠狠給他幾句搶白。她抿了下嘴唇,極力控製拙劣情緒。


    “花總呢?”


    “不知道,他隻吩咐我看好電話。”小夥子眼皮依然抹搭著,回話也很冷。


    花春桃本不想答理對方,可對方一再傲慢她,這是她最受不了的事,她一氣,沒能忍住,拙劣情緒一股腦發泄在小夥子身上。


    “幹點擦屁股活就忘記自己姓啥了?德行。”


    “你罵誰?”


    “罵你,罵的就是你這跳梁小醜。”


    小夥子忽地起身,握緊拳頭,擺出打架姿勢。花春桃一向蠻橫發潑,經驗豐富,對眼前這碟小菜根本沒放在眼裏。她冷笑著順手拎起門旁的拖布,陰陰地說:


    “有本事過來,姑奶奶我還沒怕過誰。”


    小夥子本是嚇嚇對方了事,沒想到對方動起真叫起勁,花總吩咐他看管電話順便接待來訪客人,他就這副模樣接待客人,花總回來有他好果子吃嗎?他懸崖勒馬換了副笑臉,對花春桃說起客套話,身上的傲慢一掃而光,讓座、倒水、拉家常,還險些露出職業本相。小夥子是隻鴨子,為花二賺了不少利益,人也精明,還是個大學生,經常給花二出點小謀小計,頗得花二賞識。


    得饒人處且饒人,花春桃不再和小夥子計較,坐下來邊等花二邊和小夥子嘮扯。嘮扯中,小夥子不由自主地講明身世,他說之所以弄出傲慢,完全是為抬高身價。自己是個鴨子,出來進去,總覺得矮人一頭。大學那陣好多女生追他,追求的女生多數為他那張俊臉。他仗著那張俊臉和追求的女生胡搞一氣,他嚐了她們的鮮,她們嚐了他的鮮,互不後悔、互不埋怨,好似吃家常便飯一樣隨意。畢業了,他在她們中選擇一個結了婚,開始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住媳婦娘家房子,時間一長,媳婦不幹了,也不再欣賞他那張俊臉,整天嫌這嫌那。他所在的公司,每月千來塊錢,顧吃顧不上穿。媳婦眼眶子高,又貪慕虛榮,去夜總會唱歌認識個彪肥體壯的大老板,眉來眼去幾個回合,便和大老板勾搭上。隨後日子就散了,他覺得沒麵子,媳婦寧肯和豬樣男人鬼混,也不要他。這說明什麽?說明錢的威力。他在報紙上看到月紅酒店招聘男服務生,月薪三千,就從省城奔過來。到了這裏,才知道工作性質。為報複媳婦,他決定做下去,男人做這行除了名聲不好,沒啥虧星,玩了女人,還從女人手裏得到實惠,這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事。等攢足錢,回省城買套像樣房子,不把媳婦羨慕得歪了眼才怪。遇到有錢婦人,服侍得人家舒舒服服,人家會賞給他一筆數目可觀的鈔票,有時幹脆開張支票給他,那是守時上班幾年也賺不來的錢。


    花春桃聽得耳朵熱乎乎、腦袋暈乎乎,要不是小夥子向她坦露心跡,她還真被花二蒙在鼓裏。怪不得月紅酒店在鎮子裏這麽紅火,原來是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她有些暗惱花二,可瞬間她就原諒了花二。花二身上的各種好處足以抵消這點下三濫生意經。


    三等兩等也沒能等回花二,花春桃有些心煩,小夥子滔滔不絕的話,她沒再聽進去,打算出去轉轉。下樓的時候,花二出現了,胳膊被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挎著,女人邊走邊仰臉朝他笑,笑得甜蜜又癡情。隻有戀人間才可以這麽甜蜜,連她花春桃大庭廣眾下都沒這麽犯賤,這女人咋賤成這樣?咋敢輕易挎花二胳膊?花二不是隨便被女人輕浮的男人,這一點她領教頗深。可是事實擺在麵前,花二不但任由那女人挎胳膊朝他賤笑,他本人也在偏頭向那女人回笑。那笑柔和又溫情,是她花春桃盼望已久的,他一次也沒送給她,即使對她在醫院裏照顧他心存感激,也是冷臉請她吃飯算作答謝。就是近期他迎合了她執著的愛情,也沒露過一次柔和溫情的笑。要是清楚他迎合她完全源自另一個女人,要是清楚他給她的感情完全是一種餘情排泄,要是清楚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在他身上開荒犁地,促使他欲壑難填下拿她當靶子練,她會不顧一切地撕了他,把他剁成碎片,不會動眼前女人一根汗毛。


    然而她動了,不但動了,還動得驚心動魄,女人的頭發給她捋下一大把。她什麽內情都不知,滿以為他是真心對她,是這女人不要臉。她忘記副鎮長身份,撕扯抓撓得非常猛烈。她出手迅捷,等花二反應過來,官太太玉潔的臉、胳膊都有了血檁子。他出手扭住花春桃抓撓不止的胳膊,一下子把她掄出老遠,頭啪地撞到厚實的牆上,腦袋破了皮,一股紅豔豔的黏液順著臉蛋淌下來。流血了,玉潔尖叫一聲,隨後喊“我的天”,滿眼是驚恐。女人見到血通常的表現就是這副樣子。花二站在原地沒動,也沒驚訝。他不能動,也不能驚訝。他在評估這兩個女人,哪頭重哪頭輕,他必須在短時間作出裁判。花春桃人比玉潔年輕漂亮,卻沒有玉潔那種呼風喚雨的本領,他要穩住鎮長職務,甚至幾年後升更大的官,就必須壟斷住玉潔。壟斷住玉潔,就必須舍棄花春桃,一山容不下二虎。沒有玉潔,他也不會真心對待花春桃,他心裏隻有最初的戀情,那就是月鳳。他原想和玉潔有染就已經忘記月鳳,仔細一琢磨不是那麽回事,他舍不得丟掉月鳳的遺物,包括一隻桃木梳子。想起月鳳,他眼內立刻潮潤。這說明他依舊深愛月鳳。玉潔不過是他利用的工具;花春桃不過是一個可供操練的靶子。


    他叫人扶走受傷的花春桃,花春桃甩開扶她的人,自己站起身,她撞成這樣,花二居然無動於衷,他是塊石頭嗎?就算是塊石頭也給她暖化。她對他付出的太多,為照顧他,她不惜丟掉副鎮長職務、不惜被人說東道西地往返月紅酒店,她什麽都給了他,他咋就這麽無情?花春桃眼裏的嫵媚全死了,隻剩下怨恨。在家裏躺了幾天,痛苦了幾天,對花二還是沒死心。這是癡情女子的通病,女人一旦真愛上某個男人,會一點不打折扣把心掏給男人。頭上的傷好了,她又去找花二,去鎮長室,花二冷得嚇人,眼珠子瞅著別處問她啥事,她幾乎帶著哭腔懇求花二,說他們該好好談談,說他不該這麽對她。那該怎麽對你?花二的話刀子般鋒利、流水般無情,花春桃喘粗氣了,她的氣惱已經快要在體內炸裂,她真想衝過去抓扯得花二稀巴爛。去月紅酒店的總經理室,花二還是滿臉冰山,眼睛冷得冒涼風,要是沒事,你最好別來這裏。花春桃抖了下,還是作了最後掙紮,她忍住憤怒,眼內露出痛苦的笑。


    “我怎麽就讓你煩成這樣?


    “因為沒有愛。”


    “你和那個女人就有愛嗎?”


    “這和你沒關係。”


    “花二,做人要講良心。”


    “我現在不是人。”


    花春桃含淚走後,花二坐在那裏反複問自己到底是不是人。是人有什麽好處,花二咧嘴冷笑下,在花妖鎮,是人他就得低三下四給人當孫子,他就當不上優秀企業家,他就得受窮,他就得吃金福那個敗類的暗虧,他就當不上鎮長,當不上鎮長,他就得繼續吃金福的暗虧;不是人,他就能一手遮住花妖鎮的天,美好事物就能滾著爬著往身上湊。人生苦短,他必須逐步把自己變成不是人。不是人,他可以為所欲為、天馬行空,想幹啥幹啥。是人,他就得被人的條條框框封鎖住。


    還是不是人好啊!


    花二由衷地發出感歎。


    人都不是了,女人算什麽?何況是自己不愛的女人,無所謂對不對得起。他沒那些精力對得起張三李四,他隻要對得起現實。現實是每天晚上和玉潔**幾度地過,玉潔心花怒放時會摟住花二一陣許諾,說鎮長算不得什麽,在省城那就是個小蝌蚪,咱要做縣長、做市長……花二的唇便熱乎乎地貼上去,玉潔便幸福地閉上眼睛,兩個人再次蕩入愛河,在花二和花春桃曾經纏綿的床上翻雲駕霧。


    花春桃無聲無息,沉默得讓花二感到恐慌。花春桃一向是個潑辣子,什麽事都不甘下風,如今他把她從身邊毫不留情地踢開,她會那麽安分老實度過每一天?她肯定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花二分析得沒錯,花春桃在婚姻道路上挑剔成老姑娘,好容易看中個男人,她不可能善罷甘休。她找到花鐵匠沒邊沒沿地哭,說花二欺負了她,她懷了身孕,要是花二不娶她,她就一頭撞死在花家。冷不丁冒出個女人說懷了花二的孩子,花鐵匠根本沒顧上聽兒子欺騙誰,他隻聽到懷孕。有孫子了,終於有孫子了,他樂得臉又一陣跳,煙袋鍋往茶幾下不鏽鋼腿柱子磕了磕,煙灰就傾出來,茶幾腿柱子下有個方型煙灰缸,裏麵堆積厚厚一層煙灰。看來花鐵匠經常坐在這裏抽煙、磕煙。他把空煙袋鍋續上煙葉,刺棱劃火點燃,猛地吧嗒幾口,一口濃煙被他吸進肚子。


    “閨女,你是說懷上花二的種了?”


    “沒錯,就是花二的種。”


    “閨女,你放心,有我老漢在,不會讓你受委屈。”


    花鐵匠回答得幹脆又響亮,使得花春桃有了些許寄托,吃著花鐵匠找給她的點心,心裏的怨氣出了一半,決定在花家別墅裏住下,一來和花鐵匠處處感情,二來讓花二舉手投降。花大下班回來,一眼看見大廳裏坐著的花春桃,立刻熱血沸騰。是她?她怎麽來了?心裏的不快一掃而光。先前因為一次偶然認識花滿銀父親,知道花滿銀家困難,又是本家姓,因此他對花滿銀這個學生格外照顧。花滿銀家實在困難,那孩子每天中午吃兩個馬鈴薯,人瘦得麻杆狀,精力就不夠用,上課經常打瞌睡。花大看了辛酸,每天中午多打一盒飯菜硬塞給花滿銀。花滿銀很感激花大這個老師,人有了精神,學習成績也跟著突飛猛進,成為全校的優秀生。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花滿銀一連數日沒來上學,她家住山溝裏沒法聯係。花大急得火上眉梢的一天,花滿銀的父親拎了根木棍衝進學校,進了學校劈頭蓋臉朝花大打去。花大被打得暈頭轉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花滿銀父親邊打邊罵花大是畜生,弄得其他老師一時意識混沌,大家相互觀望又搖頭。花大忍著痛邊躲閃邊問咋回事憑什麽打他,花滿銀父親給這一問更加怒火衝天,咋了?你說咋了,你這個畜生,花滿銀才十六歲呀,你就忍心糟蹋她?


    花大完全清醒,原來花滿銀出了事。花大一把奪下花滿銀父親手裏的木棍,喘息著辯解說,你弄錯了對象,花滿銀呢?我們一起去見她,事情就會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我閨女她喝耗子藥自殺了,你見不到她了。”


    “害她的人找到沒有?”


    “害她的人就是你這個渾蛋老師。”


    “你怎麽這麽說話,怎麽能冤枉好人?”


    “怎麽說話?我閨女三天前突然肚子痛,去鄉衛生院檢查,人家大夫說她懷了孕,問她孩子是誰的?她始終不說,臨死前握著被角隻喊了你的名字,不是你是誰?”


    花大沒再爭辯,知道花滿銀臨死喊他名字的深刻含義,那是覺得對不起他的栽培。花大說,走,去你家,花滿銀這孩子不是糊塗人,她不會糊裏糊塗死掉,她有日記,我們找來看看事情就會真相大白。果然,在花滿銀的日記裏得到詳情。一天晚上,花滿銀為在學校多看會兒書,天擦黑才離開學校。走到山半腰,突然冒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這東西見花滿銀長相秀氣,一邊嚼著山芋一邊強暴了花滿銀。母親有病,懂事的花滿銀回去後啥都沒說,把帶血的短褲埋在後院,用一隻木盆洗了身就悄然度過事發當晚。事情的經過明朗化,花滿銀父親撲通跪在花大麵前一個勁地扇自己的嘴巴,第二天又去學校向全體教師洗清花大的冤屈。盡管如此,花大還是一頭霧水、滿腹惆悵,好好一個學生就這麽沒了,他覺得惋惜,講課時老走神,眼睛總愛盯在花滿銀的空座上。


    花滿銀死後,花大家裏學校都是一副苦瓜臉,加上一段時間沒見到花春桃,鬱悶、孤獨蝗蟲般咬齧他吞噬他。現在花春桃活脫脫出現在眼前,他的苦瓜臉換成豔陽天,心和臉都在笑。可是生活沒讓他的笑保持多久,三兩分鍾,他的笑定格在茫然裏。他再次失落。兒子回來,花鐵匠樂顛顛道出一肚子喜悅。他說,花大,你爹我有了孫子,你也有了侄子。


    “爹,你說什麽呢,我聽得一頭霧水。”


    “你弟和你春桃弟妹有了娃,咱花家有了後。”


    花大這下聽懂聽清花鐵匠說的什麽,他心裏燃燒的那團火頃刻降溫,滿肚子要和花春桃說的話懸在嗓子眼講不出咽不下,那滋味真好比有食物卡在食道,一時間他憋得臉紅脖子粗,眼淚含在眼圈裏,隻剩下沒大聲號啕。他雖說大學沒畢業,可也算半拉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那點矜持和修養,讓他把突湧到口腔的呐喊吞回去。他拚命地咽唾沫,喉結跟滑輪似的一陣滾動。他喉結一滾動,雄性魅力跟著複出,這點小秘密還是那個學姐說給他的。為此,他一對學姐產生感情,就對著鏡子照啊照,他果然在鏡子裏看到自己不可低估的雄性魅力。隻可惜花春桃沒看他一眼,那會兒花春桃正低眉順眼想心事,想怎麽蒙混過關,想怎麽把沒懷孕變成懷孕事實,想怎麽把花二這條活蹦亂跳的魚釣住。


    花春桃不瞅不看一眼花大,花大還是滿腔熱情喊了句“春桃”,這一喊,花春桃的神回歸現實,她看見花大溫和地望著她,心裏一陣熱乎,覺得這個未來大伯哥很有人情味,要是花二這麽有人情味該有多好。她甜甜地回敬一句“哥”,花大聽了喝酒般沉醉,可想到花春桃肚子裏有了二弟的種,他陶醉的臉扭曲成十八彎,變得似笑非笑,像靦腆,又像藏有詭計。


    那天,花大為花春桃做了很多好吃喝,有炸魚、水煮蝦仁、老母雞湯、三鮮水餃,花掉他半個晚上時間。盡管沒工夫備課,他無怨無悔。看著花春桃大口往肚裏咽食物,他一陣快感外加興奮。花春桃愛吃他做的東西,說明不反感他。他當時想,有二弟的孩子就有吧,二弟要是不肯娶她,他就認下這個孩子。這麽完美的女人,又漂亮又有才幹,二弟咋就不把心掏給人家?


    花鐵匠當晚留下花春桃,怕花二不回家,要花大打電話給花二謊稱他生病。老爹生病,花二不到半小時進了家門。花二又買了輛寶馬車,車體美觀大方、黝黑瓦亮,看上去特養人眼,小鎮子裏的人不太識貨,也沒有多少車輛可媲美,開在縣城或省城的街麵則大有不同,會讓身前身後的車大失亮色。寶馬比奔馳開著還要舒適順手,轉彎、刹車、加速都平穩得沒什麽感覺,人坐在裏麵,像躺在睡床上那麽溫情。


    花二人一到家便發現受了騙,花鐵匠滿臉喜色坐在主位吧嗒煙,花大、花春桃分別坐在兩側邊吃水果邊看電視,其樂融融。花二瞥一眼花春桃,那一眼很冷,要是花春桃在意,能立刻封凍住。可她絲毫沒在意,她詭譎地回瞥他一眼,那一眼很深刻,既有挑逗意味,又有胸有成竹。花二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她來這幹嗎?怎麽找到的?爹為啥一臉喜樂?一連串疑問占據花二頭腦,腦細胞一活躍,智慧眨眼上來。他沒挑明花鐵匠假病,也沒在意花春桃存在,胳膊上搭的外衣灑脫地扔在沙發上,順手用牙簽紮了塊水果丟進嘴裏,順坐向花鐵匠身邊,問花鐵匠哪裏不舒服?這一問花鐵匠果然尷尬,尷尬中,他就緊吧嗒煙。一袋煙抽得差不多時,他抬起頭看了眼花二。


    “花二,你爹我還不是急出了病?眼看你就要當爹,這還把人家春桃閨女晾著呢,往後肚子越來越大,你讓人家一個大閨女咋活人?這房子也夠局勢,再添置點家具,趕緊把婚事辦了。”


    花二不否定也不肯定花鐵匠的話,否定會引起軒然大波;肯定又很荒唐,他每次和花春桃**都有采取措施,說花春桃有孩子,那就是一種預謀和欺詐。他清楚花鐵匠說的啥意思,花春桃懷上他的孩子,他必須抓緊辦婚事。哼,花春桃,你可真能編排故事,孩子?簡直荒唐可笑。於是他采取置之不理態度,問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爹,咱這房子晚上還靜吧?”


    “靜個屁,一到半夜鬼哭狼嚎,房頂還有腳步聲。等你結了婚,家裏人氣旺就好了。問你正事說這幹啥,神鬼都怕人,那不算事,眼下你跟春桃閨女的婚事才算事。”


    花二覺得這關搪不過去,變法繞彎說:


    “爹,這年月爹媽純的很少,爹何必那麽實誠。”


    花鐵匠似乎聽明白兒子的話,又似乎沒聽明白,渾濁目光直勾勾射向花二。花春桃急了,她雖說心虛,但一種顛撲不滅的決心牽引她,給她力量。她霍地起身,一根秀氣的指頭指向花二:


    “花二,你說啥呢?當著爹的麵,你咋好意思搪塞自己做的事。我一直跟你在一起,肚子裏的孩子能是誰的?要不是看在孩子分上,我還真不能跟你結這個婚。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充其量不過是土包子開花,而我花春桃橫說豎說都算有點文墨。敢做不敢當算什麽男子漢?”


    花二身體向後一仰,腦袋搭在沙發背上,眼睛盯著頂棚,臉在笑。


    “好啊,要是去醫院驗證你果真有了孩子,我立刻娶你。”


    “驗就驗,肚子裏的孩子是愛情果實,我怕啥?我花春桃一向敢做敢當,就算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未婚先孕,我也不會低頭羞臉地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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