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黑的晚,臨近四點鍾的時候白的刺眼的日頭還掛在半天,悶熱沒有絲毫的消退,反倒是愈發的難耐,粘稠的空氣就像是剛從桑拿室裏飄出來,稍動就是一身的臭汗。


    楚振邦提著一個編織袋,晃進博覽館前廣場的時候,身上的襯衣早已濕透,臉上感覺粘膩膩的,油汗順著兩腮往下淌,抹一把,緊跟著又淌下來,擦都擦不淨。


    和頭晌一樣,廣場上沒有多少人,停車場裏一輛輛各式各樣的小車還停在那兒,楚振邦遠遠的瞅一眼,沒看到那輛阿斯頓小跑,也沒特意去找。


    在停車場入口的欄杆邊上找了一個顯眼的位置,楚振邦眯著眼朝博覽館正門看了看,門前立柱下擺放的幾塊公告牌還在,負責門前警衛工作的武警增加了兩個。此時,博覽館門前的台階上還站了十幾個人,有幾個金發碧眼穿著西裝的,一群人正站成一堆熱絡的聊著什麽。


    算算時間,差不多也到了今天洽談會結束的時間,楚振邦解開編織袋束口的繩頭,撐開袋子,從裏麵掏出來一遝折疊整齊的紅紙,三兩把展開,就著身後的停車場護欄用膠帶粘上。


    一下午的時間足夠做好準備,一平米見方的染紅紙是一份用毛筆書寫的啟示,上邊一般是標準的蠅頭小楷,內容很簡單,起頭一部分是棉襯的用料、款式介紹。後麵緊接著就是一份賬單,介紹了這批棉襯的出廠成本,諸如麵料成本、工序折耗等等。


    賬單製作的很詳細,甚至連電費、次品折損之類的細目都列了進去,打眼一看,條理分明、支出詳盡,簡單一算基本上就能算出一件棉襯從製棉到製成成品整個工序下來所需要承擔的成本,換句話說,就是給出了不包括利潤在內的出廠價。


    這個賬單是楚振邦從渠水棉紡廠的會計賬簿上得到的,對於任一個廠家來說,類似這樣的賬目明細都是不可能對外透露的,畢竟這東西直接關係到產品的定價,關係到廠家的潛在利潤。


    楚振邦把這些賬目明細公布出來,表麵上是打了個誠信的招牌,實際上就是一種營銷方式,放在後世這種類型的營銷方式很多,很常見,但在眼下這個年代裏,此種小伎倆無疑卻是很新鮮的。


    紅染紙下麵一部分是俄語,內容與上麵一部分完全相同,隻是對照的翻譯,拿來給那些路過的客商們看的。


    紅染紙粘在欄杆上,微微有一絲風,整張紙被吹的輕輕晃動,發出“嘩啦啦”的輕響。


    楚振邦撩起襯衣下擺,在淌滿汗的臉上抹一把,又就著褲腿擦了擦手,一番動作活像進城賣菜的老農。


    又從編織袋裏掏出來一麵折疊整齊的薄帆布,一手提著一角猛力一抖,就勢鋪在地上。


    編織袋裏都是折疊整齊的棉襯,簇新簇新的,唯一令楚振邦感覺遺憾的,就是沒時間弄一個精致的包裝,否則的話,看上去倒是應該更有檔次。


    袋子裏的棉襯一件件拿出來,交疊著平攤在薄帆布上,這小攤就算是齊活了。


    博覽館廣場上雖然人不多,但好歹也有一些,看到這邊突然出現一個地攤,難免有好奇心重的人溜過來窺探。看到薄帆布上擺滿了幾種顏色不同但卻款式類同的襯衣,不管是不是有心要買,也有人停下來打聽。


    待看到紅染紙上的啟示,好奇的人更多,幾個好事的人也不回避,就在攤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成本賬目有水分,有人說是嘩眾取寵,當然,更多的人都是覺得新鮮,賣家公開賣品成本的事情大家都還第一次看見。


    楚振邦也不管別人說什麽,就保持著一份平和的心態守在攤子後麵,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圍在攤前的路人閑聊,眼角的餘光卻始終關注著博覽館的正門。


    時間掐的很準,攤子擺好不過六七分鍾的時間,博覽館台階前的那一夥人還沒有散開,正門裏先是出來兩個胸前別著身份牌的年輕人,緊接著,呼啦啦的湧出來一票人,老外居多。


    楚振邦原本在攤位後麵蹲著,窺到洽商會散了場便若無其事的站起身,摸索著口袋掏出一支煙點上。


    煙是軟包的“哈爾濱”,勁挺衝,放在褲子口袋裏時間長了,再加上天氣熱,稍有幾分返潮,煙氣吸進嘴裏有點嗆嗓子。


    楚振邦強忍著抽了沒兩口,從博覽館裏出來的第一撥人走過來,人數不多,六七個,其中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外國佬,一看那塊頭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奔跑在冰原上的北極熊。


    一夥人說笑著走過來,臨到近前的時候才發現楚振邦的小攤子。在最前麵的中年人應該是陪同的官員,看到停車場入口的小攤子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麽,打量楚振邦的目光卻透著明顯的不友善。


    兩個大塊頭的外國佬與身邊的隨行有說有笑,經過小攤的時候放慢腳步,顯然是注意到了攤子上擺放的棉襯,其中一個停下來,俯著身,雙手撐在膝蓋上,低頭左右看看,隨手拿起一件淡青色的襯衣朝自己身上比了比。


    “哈拉少,哈拉少......”


    牛仔布料的棉襯一般號碼都會稍大良好,畢竟布料在彈性上有所欠缺,俄國佬拿著在身上比了一番,看上去大小還挺合適,便左右顧盼著笑道。


    走在他旁邊的另一個俄國佬戴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右邊臉腮靠近嘴角的地方長了一顆蠶豆粒大小的痦子。他走到攤前蹲下,也伸手拿過一件棉襯,兩根手指撚著襯衣下擺搓了搓,連連點頭。


    楚振邦不擔心這些棉襯沒人看的上眼,前世認識不少俄羅斯人,按照他們的說法,在蘇聯解體前後,蘇聯國內的輕工業消費品市場供應緊張,輕紡類的服裝供給缺口很大。一個很普遍的說法,蘇聯的年輕人認為他們的生活甚至比不上美國的乞丐,不為別的,就因為美國的乞丐都能穿上牛仔褲而他們卻穿不上。牛仔係列的服裝就是這年代蘇聯國內的流行趨勢,盡管牛仔布料的棉襯與牛仔褲有著截然的不同,但也不可能沒有市場。


    兩個俄國佬顯然對這些棉襯很感興趣,兩人一個蹲著一個站著,嘰裏咕嚕的交談一番,偶爾看向楚振邦的目光中還帶著幾絲驚訝。


    楚振邦蹲在攤子路邊笑而不語,兩個俄國佬是覺得這些棉襯衣價格太便宜了。


    紅染紙上列出的成本清單基本符合事實,當然,其中也參雜了一些水分,畢竟類似設備損耗、人工這類成本都是虛的,如何結算都在廠家。楚振邦在賬目上東添一筆西加一筆的,總和下來一件棉襯的成本也總和在十五元上下,與最初廠裏給出的報價相差不大。


    記憶中前世的九零年,作為蘇聯國家貨幣的盧布還沒有出現大範圍的貶值,美元兌盧布的匯率為1:06,而美元兌人民幣的匯率卻在1:8.7左右,換句話說,一件棉襯的價格還不到兩盧布,放在俄國人眼裏,簡直就跟撿的一樣。


    當然,作為冷戰的一項內容,同時也是蘇聯高度計劃經濟體製下的弊端,盧布兌美元的匯率與國際市場的實際情況完全脫節,盧布的信用度低的可憐,如此高的匯率根本就是蘇聯央行自己製定的。換句話說,盧布根本在國際市場上流通不了,如此高的匯率除了為蘇聯帶來沉重負擔與驚人損失之外,任何好處都沒有。


    不過這些都不是楚振邦所關心的,而且想必也不是麵前這些俄國佬所關心的。楚振邦隻想將廠裏積壓的棉襯賣出去,而對麵前這些俄國佬來說,他們隻需按照匯率的標準掏錢把這些棉襯買回去,再倒手銷掉。至於說由匯率造成的巨額損失,自然由蘇聯這個即將垮下去的國家來承擔。


    兩個俄國佬在攤位前棧戀不去,彼此交談中還時不時回過頭,向周邊兩個中方的陪同人員提問,問題大多是關於這次哈洽會上有沒有國內輕紡企業參加的事。


    楚振邦抽著煙,也不插嘴,兩個俄國佬提的問題也是他所關心的,隻能說運氣出奇的好,這次前來參加哈洽會的國內企業中竟然沒有一家輕紡類的企業。想想也是,如今中蘇兩國的關係還沒有恢複正常化,對兩國邊貿的合法性還沒有一個官方的說法,這次的首屆哈洽會的重要性說到底還在於它的政治意義,至於經濟方麵的考慮並不是很多。


    這一點從博覽館門前的那些啟示招牌也可以看出來,前來參加洽談的中方企業大多數都是重工、礦業以及化工類企業,這些經濟門類都是蘇聯的強項。中方派駐的企業更多的是想要從蘇聯同行那邊得到技術支持,而蘇聯那邊則希望得到中方的投資,說白了,誰都沒把心思放在經貿往來上。


    “嗨,你這些襯衣一共有多少?”攤前的幾個人交談了一會兒,一個穿著中山裝的年輕隨行指指地上擺著的襯衣,開口問道。


    楚振邦扔掉手裏的煙頭,眉毛一揚,笑道:“二十件。”


    隨行扭過臉,同戴著眼鏡的俄國佬小聲交談兩句,隨即拿出錢包,掏出來四張茶灰色的百元大票,朝楚振邦麵前一遞嗎,說道:“20塊一件,我們都要了。”


    “對不起,”楚振邦看看他遞過來的鈔票,並不伸手去接,隻是笑笑,說道,“這些不是拿來賣的,隻是樣品。”


    說著,又指指身後粘在護欄上的紅染紙,說道:“我們廠想要的並不是把這二十件襯衣賣出去,而是希望拿到一筆訂單,得到一個最公平、互惠互利的訂貨合同。”


    年輕人一愣,遞過來的鈔票也沒收回去,擰著頭對身邊的俄國佬說了幾句話。俄國佬攤攤手,臉上的表情有些無奈,轉而又用生硬的漢語問道:“你......希望得到多少的合同?”


    這話說的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楚振邦卻明白對方的意思,他是問希望拿到多大的合同。


    “至少四萬件,”楚振邦豎著四根手指頭,晃了晃,笑道,“這是最底限了,如果量太小就會分減我們的盈利預期,廠裏恐怕很難接受。”


    兩個俄國佬不約而同的皺眉,他們的確對這批襯衣很感興趣,不過他們本身不是做貿易的,而是來自蘇聯阿穆爾州的企業代表。兩人看中這些襯衣,並沒有打算以企業邊貿的名義簽訂什麽合同,而是打算以私人的名義買回去,然後再到蘇聯國內轉手。


    二十件棉襯夾帶回蘇聯,一轉手賺個四五百盧布很輕鬆,他們甚至希望能多弄上幾百件,但問題在於,四萬件的量就太大了,他們吃不下去。


    兩個俄國佬在攤位前流連的工夫,博覽館裏陸陸續續又出來幾波人,其中有人過來湊熱鬧,對擺出來的襯衣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不過絕大部分都是看兩眼就走,沒有停留。


    值得慶幸的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過來驅趕楚振邦,若是放在幾年後,這根本就是無法想象的事,如狼似虎的城管恐怕早就將他這個違章的小攤直接罰沒了。


    兩個俄國佬停留了將近十分鍾,又詢問了一些合同的事以及渠水縣棉紡廠的相關信息,臨走之前,戴著眼鏡的那個仔細端詳楚振邦片刻,說道:“這位先生,我對你的......你的這些襯衣很感興趣,但是......”


    也許是漢語水平有限的緣故,他後麵又用俄語說了一些話,隨即扭頭去看身邊的隨行。


    楚振邦聽的清楚,這俄國佬後麵那部分話是他手裏沒有那麽多的人民幣,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願意用盧布來支付貨款,當然,鑒於中蘇兩國還沒有正是確定邦交,盧布與人民幣也沒有實現互兌,他想知道這份合同是否能以易貨貿易的方式達成。按照他的說法,人民幣他沒有,但是卻有別的,比如說原木、鋼材。


    聽俄國佬這麽說,楚振邦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原本應該很清楚的問題,那就是這年頭盧布與人民幣的匯兌還沒有實現,兩國之間的大宗邊貿還是易貨貿易。


    易貨貿易做起來無疑很麻煩,不說別的,僅僅是一個對開信用證就不是楚振邦現在辦的來的,那需要打通海關、外貿部門以及銀行等諸多方麵的關節,另外還需要在蘇聯方麵找到代辦銀行,若是沒有對開信用證,任何一筆易貨貿易都無從談起。


    當然,至為關鍵的是,楚振邦現在繼續將縣棉紡廠的擠壓產品換成實打實的人民幣現金,廠裏的工人還等著開工資呢,再多的原木、鋼材也解決不了最實際的問題。


    經過隨行的翻譯,楚振邦也隻能對兩個俄國佬的誠意表示遺憾,盧布的信用度在國內不受承認,易貨貿易又難以接受,這筆原本很有希望談成的合同也隻能擱淺。


    最終兩個俄國佬帶著滿臉的失望離開,臨走之前倒是給楚振邦留了一個聯係方式,估計他們還沒有徹底的死心。楚振邦在哈市也待不了幾天,給兩個俄國佬留的聯絡地址也是臨時下榻的輕工局招待所,他本人倒是對此沒報多大希望,隻想著轉過天來就繼續北行,到綏芬河亦或是黑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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