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前一天晚上剛走, 第二天一早, 韓則就出了城往城郊韓宅來了。


    一進門,劈頭蓋臉:“你怎麽又招惹上他啦?”


    韓嫣頗覺冤枉:“不是我招惹的,是他自己來的, 我忙家務都忙不過來呢。還要點校這些書、教寶寶騎射什麽的。”


    “你……”韓則也回過神來,那位可不是別人一說就聽的, “不管怎麽說,也要避避嫌的。”


    “這個我也想啊……”韓嫣嘀咕。


    於是, 劉徹蹭了晚飯, 韓則蹭了次日早飯。吃早飯的時候,韓則還沒走呢,劉徹又偷偷摸摸過來了, 來的時候自然還是翻牆, 好在是白天,韓嫣家裏的大黃值完夜班已經休息了, 不然……昨天要不是正好撞上韓祿, 早就上演一場精彩的追逐戰了。當然劉徹今天也是沒吃早飯,於是,倆人一塊兒蹭。


    劉徹見到韓則覺得有些意外,韓則見到劉徹有些無奈。互相招呼過了,悶悶地吃了一餐飯。


    吃完了, 劉徹見韓則坐那兒不動一臉的凝重,顯是有話要說。兩人對視了一眼,劉徹道:“阿嫣, 我想喝你泡的茶……”韓則也看著韓嫣,眼中的意思很明顯:識趣一點,大人說話,小孩閃一邊。


    韓嫣隻得應了。想也知道韓則不會害自己,那自己就不添亂了吧。


    磨蹭了好一會兒,再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兩人看樣子是聊完了。證據就是劉徹有些陰沉的麵容和韓則無所謂的表情。


    “慢工出細活,這茶聞著都香。”韓則笑道。


    “喝完了再說好不好吧。茶就是個解渴的東西罷了,香不香的倒在其次,隻要不難喝、不難聞就行了。”韓嫣回他。


    “雖說是解渴的東西,也不能太隨意了。比方說水,也能解渴啊,可有了香氣不是更好?”劉徹突然插話了。


    “是麽?”韓則接口,“茶有茶的好處,水有水的好處,人不能沒了水,卻未必不能沒了茶。水喝得多了覺得沒味兒,就想喝點茶換換口。其實啊,終歸還是會覺得水好。”


    “況且,飲食男女,飲在食前,飲裏,水當是第一。”韓則繼續發表高見。


    劉徹冷道:“蜂蜜、羊乳、香茶、美酒都喝過,宮裏就是少有備清水的。”


    !確實,高人一等的地方麽,除了韓嫣這個怪胎,在有新茶出來之前是喝清水的,宮裏的主子就沒什麽人愛喝水,哪怕是為了解渴也要弄點與眾不同的味道來以示自己高貴。


    “喝個茶也能引出這麽多話來,快喝了吧,別說些有的沒有的了,”轉向韓則,“你不是還要回去麽?我給太夫人備了些東西,你給帶過去吧,我就不出門了。”


    韓則道:“知道了,喝口茶也催。”一邊一口仰了,起身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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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韓則一走,劉徹就開始哼哼,“混帳東西!”壓低了聲音,韓嫣還是聽到了。


    “又怎麽了?”


    “沒事兒,我就愛喝茶!”


    [“陛下貴為天子,瓊漿玉液任君品嚐,何必糾結於這杯茶呢?若不喜飲這些,還有水呢。人的生活,是絕少不了水的,就算不喝,潔麵淨身也少不了它,怎麽能夠疏忽了水而整天捧著茶呢?”


    “陛下今日覺得這茶好,待想起水來,又扔下了茶,到時候,這茶要如何自處?扔到牆角生黴麽?不如一開始就放在一邊,安安靜靜的,待有緣人不離不棄的好。”]


    韓則!!!你混蛋!


    “你愛喝的是茶吧?”韓嫣看著他,“那你咬杯子做什麽?”


    劉徹臉上一紅,忙把杯子放下了,掩飾地咳嗽了兩聲,從懷裏摸出一包東西來,打開看時,卻是一盒子墨塊。拈起一條來,端詳一下見是上造的好墨。


    “這東西你用比我用更合適,我瞧著你如今寫字用得多,就拿來了,用完了說一聲,我那兒還有。”


    “哪裏就用得了這麽多了?我這兒也是有的,你這大老遠的巴巴的送來也不嫌累?”


    劉徹有些粗魯地直塞到韓嫣手裏:“給你就拿著,你用的那些也是墨?粗製濫造的。”


    冤枉!韓嫣絕不會在這上頭虧待自己,用的都是精製的好墨,再說,宮裏也三不五時的賜些好的下來。隻是,與專供劉徹用的有點差距罷了。


    看著韓嫣有點呆呆的樣子,劉徹又開始嘟囔了:“過得這麽差,你那個哥哥是幹什麽的?小時候他就待你不好,現在居然還跳出來裝正經。”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小時候謳氣也是常有的,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啊?再說,現在已經分家了,斷沒有分了家的兄弟還要哥哥供我揮霍的道理。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再讓他貼補,我還要不要臉了?”把手上的東西往案上一擺。


    “……”劉徹的眼神有些不大對,伸手就把韓嫣給拉到身邊,力道極大,韓嫣一時不防,被他給拽到了懷裏斜臥著,忙掙紮著要起來。


    “你這是怎麽了?”韓嫣臉上有些燒。


    扶起懷裏的人,圈住,蹭蹭:“別離開我。你那個混帳大哥他擠兌我!”


    勉強掙出手,拍拍劉徹的背:“他有時候說話會氣人,不過沒壞心的。他到底說什麽了?”拍順了氣兒,覺得環住自己的手臂鬆了些,悄悄往後退了一下。唰,又收緊了,繼續蹭。


    “溫潤若水,清新如茶。”


    “?什麽?”


    “管它是茶是水,都是你了。”


    大哥!你害死我了!不知道這家夥就是個驢脾氣麽?牽著不走,打著,他還要倒退!老實交待,你是不是恐嚇、威脅、暗示什麽了?


    “旁人這麽說,他怎麽也能這麽說呢?明明我待阿嫣是與人不同的,”劉徹開始小聲在韓嫣耳朵邊碎碎念,“我又沒要拘著你,隻是要你別離我遠了,怎麽就成了……”


    “真不是好人,他就是個悶著壞的家夥。”


    “阿嫣,別理他好不好?”


    ……


    ……


    ……


    不曉得韓則會不會一路噴嚏打回家?韓嫣輕撫劉徹的後背,撫得他放鬆才住手:“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你想得有些亂了,別想太多了。他不管說什麽,終歸沒壞心的,不然,他也不跑我這兒來了。你多擔待點好不好?嗯?”


    “哼!”還有些氣乎乎的。


    韓嫣無聲地翹了翹唇角:“別管這些鬧心的事兒了,說點高興的好不好?”


    劉徹的腦袋還是趴在韓嫣肩膀上:“我如今還有什麽好高興的?”抬起頭,很有點埋怨地斜了韓嫣一眼,“你也不在身邊,莊助他們也不敢上前,朝裏越來越亂,老太太要選新丞相,大家夥兒正瞪大眼睛往前看呢,哪有心思理我?阿嬌還要跟我吵……”


    “風雨總會過去的,這陣兒完了,現在不先振作起來有點兒準備,你要怎麽麵對風雨後的滿目瘡痍?”轉移話題、轉移話題,我剛才什麽都沒聽到。


    “?”


    “大漢朝的家,最後還是要你來當。你有沒有想過這次為什麽會沒有達到你想到的成果?”


    “為什麽?”提起這個,劉徹來了精神,不再糾纏與韓則剛才的話——到最後他也沒跟韓嫣說韓則到底講了些什麽。


    “因為你準備得不夠啊。咱們先說學說這裏,雖然抬了儒家來對抗黃老,又挑了儒家的毛病,可是學說的問題,你還沒有準備好,底下就急著讓太皇太後不問政事,這樣當然不成。”韓嫣見他轉到這上頭來,心裏鬆了一口氣,忙繼續轉移話題。


    “怎麽算是沒準備好呢?各家算是平衡了,王臧、趙綰才上書的。”


    “不是的,幾十年來,黃老畢竟是占優勢的。就像兩戶人家,一家根基深另一家是新起,大家有什麽事兒,自然是向著老戶人家,哪怕是新起來的再有權勢,大家心裏並不是很信服他。”


    劉徹點頭,這點人情世故,他還是明白的。


    “為大局計,不能全鏟了黃老,況且,黃老也不是全錯了,儒家也不能獨大,因為儒家也不是全對了的。這需要平衡,把這兩家對的挑出來,錯的也挑出來,然後合計一下哪些適合用的,弄個大概完整的說法,這事兒才算完。一種學說得到朝廷的肯定,是會長久占據大家思想的,看黃老如今的情勢就知道了。這新的學說會影響未來幾十年,甚至更久,”可能會是幾千年,“這就不得不慎。在沒有弄出個適合的替代品之前,就跳上前台,很難成功。”


    劉徹點頭:“這倒是了,儒家,不能直接拿過來卻是可惜了。”


    “黃老——雖然現在占上風,”劉徹說起這個來還是有怨念的,“不過,要再想得寸進心,我就讓他們全都‘垂拱’了去!”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那天說得挺好。”


    我那是詭辯好不好?!韓嫣腹誹,這人居然拿歪路當正道走了。


    卻聽著劉徹又轉了語氣:“儒家雖然缺點多了去了,可是,大漢朝總要有一樣學說來充門麵,讓大家有個目標去學習啊。比起來儒家更合適些。前秦用法,太過深刻,故而覆亡。黃老也不適合,算來算去,也就儒家了。可儒家也不好,我琢磨著得把儒家給修正一下。”


    修成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儒家麽?韓嫣一下寒顫:“萬萬不可。”


    劉徹很驚訝地看著韓嫣:“你怎麽了?那麽激動做什麽?”


    韓嫣頓了一下:“剛才說新的學說,就是說,這學說必須是全新的,至少,名字要是新的,不能再頂著儒家、黃老這樣的舊名字。”


    “為什麽?隻要能用就好了嘛。”


    “不是的,”韓嫣確實有些急了,“如果你用了黃老的名字,那麽,不出十年,你的新學說,就又會回到現在的樣子來,因為黃老,他們講的才是真正的黃老。同樣,如果用了儒家的名字,那麽大家就會說了,既然是儒家,那麽,就應該是純粹的儒家,攙其他的做什麽?就又會恢複到咱們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來了。如此一來,最近忙的有關學說的討論,就算是做白工了。”


    “可現在是沒有一家能用的啊,朝廷又不能等,反正我不想再讓那幫人太得意了。”


    “那就自己弄一門新的學說。”韓嫣鼓動。


    “你有什麽想法?”


    當然是總結篩選。


    首先列入目標的,是神道教!


    無論對東鄰有多大的不滿與怨恨,卻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凝聚人心方麵,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手段。韓嫣對這種“國家神道”了解不多,但是一點常識還是有的,他覺得至少可以借鑒其中的某些做法,比如為國戰死者可以被奉為神明,以鼓勵國民為國獻身。神道教中,本身也吸收了不少儒家的東西,不難理解。


    這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思想,它的侵略性為韓嫣所看好,我們不希望鄰居富有攻擊性,卻不代表希望自己的孩子沒有進取心。這種向外發散的思想,是韓嫣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大家所認可的。


    而且,這種侵略性還掩蓋在嚴謹、溫和、守規矩的麵紗之下,《菊與劍》是二戰後美國人研究日本人的經典之作,用極柔的花與鋒銳的劍概括了一個民族極端的性格。


    真與異端裁判所宣判布魯諾時的評詞:“主是仁慈的,讓他以這種不流血的方式死去吧。”——於是,他們活活燒死了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真的很希望咱們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無恥,確實無恥,總比成為別人無恥的對象要好太多了,多少不平等條約是以《xx友好通商航海條約》的名字簽訂下來的?


    韓嫣承認自己不是聖人,也沒想做割肉喂鷹的聖人。


    進取心、忠、孝、實用……揉雜在一起,就是一個新的思想。


    劉徹真的驚訝了:“這——是你想的?”


    “不是,”實話實說,“是從各家采的,各取所長吧。”


    使勁往裏麵攙沙子,隻要這種不斷向上的進取精神被整個民族所接納,整個民族思想上不被所謂“仁愛”所愚弄,以致出現周邊國家隻要牽幾頭羊說是進貢就能得到大量珠寶、金銀、玉器、絲綢之類的事情就好。更可笑的是,上一道文書聲稱承認自己是附屬,也能得到如此這般的許多東西。而此時,本國百姓而在承擔著沉重的賦稅,衣食難繼。


    真不想回去上朝了,就接著整理這些東西好了,再整理出一本國與國外交的原則就好了——“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隻是永恒的利益。”


    劉徹沉默了一下:“這是好東西,要是早拿出來就好了。”


    “早了也拿不出來,我也就是到現在才有空兒把想到的給寫了出來,還要再具體的整理一下呢,等真寫出來了,你再看,保管讓你大吃一驚。”


    目前的理論雖然多,但是沒有成係統,全是零散的,連寫的人都搞不清條理,別人讀的結果自然是五花八門。先寫出概念、原理,再進行推理,未必做到明晰、準確,少產生歧意。


    “這裏頭有些東西……”劉徹頓了頓,“還要想一下。”


    “嗯,就是先寫出來,再慢慢琢磨有所取舍,一起看一下吧。”


    劉徹點頭:“合適的時候,你就把這個拿出來。”


    “不行!”


    那不是孔子的位置麽?哪怕現在呼籲百家爭鳴了,也不行啊。這新的學說,就是要拿來當成國家宗教的,可以說,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學說,而是一種即將作為國家強製力推廣的民族精神。做一個學說的創始人,誰都願意,可作為一個宗教的創始人,就不是什麽好事兒了。尤其是韓嫣先頭拚命把儒家拉下神壇,這會兒,他自個兒上去了……這個位置,誰都不能去坐!韓嫣也不想讓任何一個人坐上這個位置。


    再解釋一下這中間的區別,劉徹明白了:“這話,誰都不能說,難道要找個魚肚子塞進去咱們再剖出來?那不成新垣平了麽?”


    “這倒不用,不如,由你下旨,命大家一起評定,與現在正在點校的經籍一塊兒拿出來就成了。”群策群力的結果就好。


    “不過,這墨家怎麽也寫進去了?”工人、技術人員、研究人員,在漢代的地位,隻有一個字,低!商人還能賺錢,拿錢捐個爵位洗一洗出身。可“工”這個階層,連這點都辦不到,隻有做點小手藝養家糊口。


    “如果全國的人,都想著怎麽改進農具好多產糧食多開荒,這個國家會怎麽樣?怎麽看都比理著琢磨聖人之言,然後一鳴驚人,到朝堂上謀個一官半職,然後整天聒噪強吧?好歹有點真本事。”揀最簡單的說。


    點頭。


    當下一個問,一個答,把細節給推敲了一下,約好了明日再談。


    直到天黑前劉徹離開,韓嫣才回過味兒來——他,怎麽明天還要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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