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大如何請得來神仙?看到韓嫣那一手, 他心下惶恐覺得事情要糟, 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臉上的肌肉緊收了一下,旋即揚眉,說需要準備, 後又將“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 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 勿卑, 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於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後可致也。”的話給重複了一遍, 意思很明白, 你不先兌現條件,是見不到神仙的。


    欒大臉上的變化雖快, 到底沒逃過劉徹的眼, 劉徹省過味兒來,火冒三丈,讓欒大先證明一下自己的“神技”,卻是看到韓嫣逗劉閎時拿的小玩藝兒,再讓他請神仙, 卻又提條件,分明是沒見到貨便要人付款,付的還是漫天要價不許還價的巨款, 這貨物還沒有任何保證。


    雖然一切封賞都沒明允諾,看起來隻是設一場宴會,弄了個滑稽先生來取樂,劉徹知道自己明白心裏其實已經相信他了,這個騙子到現在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討要封賞自己還差一點把女兒嫁給他了,越想越氣。臉也沉了下來。雖然不知道韓嫣方才空手取物用的什麽手法,不過結合他一貫作為,劉徹也知道這看起來比欒大高明許多的手段,多半也是如磁石般用了自己不知道的道理。


    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劉徹道:“你能做出丞相方才的……”形容不出來,直接伸手比劃了一下。


    “丞相之技強於臣,此技學之不易,非有緣不得窺其門徑,”欒大此時倒不敢說得太滿了,回臉看了看韓嫣,帶著希翼,“難道也是同道中人?丞相亦能見仙麽?”非常希望韓嫣能承認,欒大覺得自己也給了韓嫣天大的台階,讓他也成了神仙的使者,這樣,丞相應該不會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吧?有財大家發,你就別拆台了。


    韓嫣心底翻了個白眼,壓根沒理欒大,對著劉閎招招手,劉閎吐掉骨頭擦擦嘴,跑到韓嫣席邊,恭敬地道:“學生謹聽太傅教導。”


    師生二人跑到一邊嘀嘀咕咕,回來隻見劉閎滿臉興奮與得意,輕蔑地看了欒大一眼,複又向劉徹一禮。照原樣兒就把“學之不易”、“非有緣不得窺其門徑”的空手取物給他父皇表演了一遍。舉座嘩然。


    “父皇想看小把戲,兒臣雖然年幼,得師傅教導,也知彩衣娛親。小小把戲,願博父皇一笑。”劉閎笑嬉嬉的樣子,很像考試得了滿分希望父母高興的乖孩子,恰好給了劉徹一個台階下。


    於是,“神使”成了個變把戲的,賞了五匹帛……


    孝順的太子殿下被陛下拉到禦座邊摸了摸腦袋,表現父慈子孝。


    神仙之說,此時是大有市場的,欒大入長安時日也不是太短,在貴戚中小有名聲,一向得人追捧。宮宴上的事情傳到貴人耳朵裏,曾經出了許多錢財供奉他的貴人們回頭一想,不由得暴起了粗口:“他奶奶的!這個王八蛋,從來都隻是收錢玩小把戲,他沒有辦過實事啊,老子怎麽就信了他了?!”


    開國日久,開國傳至今的列侯裏有本事的不多,被騙的大有人在。這些人與劉徹是一個心思,被騙了,麵子上說不過去,表麵上沒吆喝,暗地裏恨得牙癢。不幾日,有人投了匿名信,說是在欒大住處見到了某列侯家的寶貝,據說是高祖皇帝賜的貴重物件,丟了一直找不到賊贓。廷尉去抄的時候還意外地發現了其他的貴重物品,然後,由“偷”變成了勾結遊俠兒的“盜”。陛下英明地說:“豈能因他侍過一回宴,就誤了國法?這麽多家列侯、貴戚受其害,可見其惡。從重!”廷尉府判的徙邊被皇帝硬改成了腰斬,大臣們一麵說皇帝真是英明,一麵領回了自家的“失物”。


    至於自己曾經不長眼地供奉過“神使”,以及“神使”大家曾經差點成功騙倒皇帝的事情,長安權貴們選擇了集體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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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的手勒得死緊,韓嫣雙手環過劉徹的後背,輕撫著。


    雖然麵子上是挽回來了,劉徹心裏真是不好受。韓嫣知道,劉徹對於神鬼之事的崇信源自他未生時,王太後夢日而孕,可能是為爭寵而編的假話,可是她夢日而生的居然是兒子而不是女兒,實在是太巧了。更巧的是,景帝居然夢到一個老頭兒,說:“這孩子就叫彘吧。”然後景帝醒悟了——這是高祖啊,自己兒子是在高祖庇護下出生的。


    劉徹一直以為自己是上天的寵兒,此時在神仙事上栽了個大跟頭,不但是否定了他看人的智慧,對於他出生時的各種異相也是個變相的否定,他心裏的難過可想而知了。


    這種時候,還不能直說什麽,因為表現上看來,皇帝英明無比,連安慰的話都找不到個引子。劉徹的心,已經被現實打得千瘡百孔,嘩嘩流血了。韓嫣隻好一邊由著劉徹把自己勒得呼吸困難,一邊輕撫他的後背緩解一下劉徹的緊張情緒。


    “我是不是特別傻?”劉徹終於悶悶地開口了。


    “你傻在哪裏了?”韓嫣緩聲道。


    “裝什麽?!”劉徹忿忿地加大了手勁,聽到韓嫣一聲悶哼,才鬆開了手,麵對麵站著,“我讓個騙子給糊弄了!別說你沒看出來。”


    “那傻子想把咱們當傻子哄,卻讓咱們看了場笑話不是麽?”韓嫣失笑,“咱們早就知道了那把戲是怎麽一回事兒,可也不知道真有人會跑過來丟人不是?你這氣的什麽呢?”


    “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上前一步,撫上劉徹的肩,被孩子氣地抖掉,笑了笑,“被個神棍當成是可以糊弄的人,換了誰都不會高興。明知道他心懷惡意,為了大局還不能顯戮,怕被人笑話,隻好另找由頭,我心裏也覺得窩囊……”


    “就是,”劉徹吐了口氣,“實在是窩囊。”


    “至少,這事還有一樁好處,別瞪眼,我說真的。你想啊,以後誰再心存僥幸,都得掂量一下——天子可不是能被騙的了。”從這事裏韓嫣還學到另一樁好處,說話要注意表情語調,光憑說話內容不一定能讓人相信,加上表情就不一樣了。略歪了一下頭,揚臉,四十五度的明媚笑容,晶亮的眸子,很好地緩解了劉徹的情緒。


    “噗哧,”劉徹終於露出笑臉了,“你這是不是在說,韓大人聰明絕頂不會被騙?”瞥一眼韓嫣。


    “你才要‘絕頂’!”


    “嗯?啊?咦?呃?哦!哈哈!絕頂……”


    “少貧了,且歇了吧。明兒還要商議治河的事情。”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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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仙是指望不上了,可現實中的問題它還存在著,比如說黃河。此時這條母親河已經初顯後世黃沙滾滾而下,有事沒事就決一回口子,跑得不高興了就改改道,抬抬河床努力向上做個地上河的樣子了,這麽些年來就沒怎麽消停過。


    治水不外兩策,一是疏,一是堵。疏固然是好辦法,可是黃河沿岸無不是肥沃之地,疏就代表著要安置大量本來沒被水患波及的人口,不劃算。那就隻好堵,可堵黃河決口,也不是件小工程。同時,因為黃河泛濫還產生了不少流民,又是社會隱患。


    “就這麽堵啊?”劉閎有些喪氣,“堵完了冒,決口了再堵,什麽時候是個頭啊?黃河兩岸,都是好土,住不了人種不了田,得虧多少錢啊?”一副吝嗇鬼的模樣痛心疾首。


    “殿下,”石德一聲驚呼,“君子不言利。”


    石德比韓嫣略長幾歲,本對韓嫣很敬服,不論別的,單就舉賢薦士這事就讓他佩服了,不嫉賢妒能,不蓄私客,凡所舉薦必是坐定在丞相司衙內考較,一有所得必報天子,私邸不見生人,除了必要的禮節,不去串連。事母孝、待弟悌、與兄友,嫡妻去世不續娶不蓄婢妾一心撲在教導太子上,行止有禮,很讓家風嚴謹的石德佩服。


    聽說他是太傅,而自己被點為少傅的時候,石德很是激動了一陣,終於能跟欣賞的人近距離共事了。待旁聽了韓嫣的課程後,覺得韓嫣確實有點墨水,教課也算生動。但是,那些教劉閎的“把戲”近乎墨家,讓石德很不痛快。


    “玩物喪誌啊!”石德常常感慨,“太傅怎麽不把太子往正道上引呢?太子是儲君,未來的天子,是要著眼天下的。這些小事,各有專人司其職,太子把眼光放在朝政上才是正理。”


    直到出了欒大的事情,石德的情緒才有所好轉。此時聽到劉閎又跟錢較上勁了,石德又頭疼了,他也不是腐儒,儒家如今隻是諸子百家中的一派,也沒有至上的地位,石德隻是覺得未來的一國之君被太傅影響得鑽進錢眼裏,實在不是個好現象。


    劉閎悲憤地看了一眼石德:“少傅,朝臣要領俸祿、國家要賑災、養兵衛國、賞有功之臣,孤還想辦學校、啟民智,讓天下人不要被騙子輕易騙了……這些都要錢啊~不言利,這些事情辦不來啊~”


    石德啞然。


    韓嫣道:“言利不言利的,關鍵是看言利是為了什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才是正理。當然,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好心,就一味求取無厭,要注意‘度’,事緩則圓。否則,好心辦壞事,豈不可惜?”


    劉閎受教地點頭。


    “不問錢財,做一清高之士,誰都願意。隻是這天下總要有個當家人,太子知道世情,總比不問盈虧隻管花錢要好。”韓嫣看向石德。


    石德想了想,道:“雖是這樣,也不能太重視這些了,禮儀德教詩書都不能偏廢。”


    “這是自然,以後,討論這些事的時間不超過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一學詩書,三分之一習朝政。”


    “也好,”石德同意了,“聽太傅的。”反正衛青那家夥是不指望了,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主兒,許是因為齊王的關係,一直在避嫌,還是別難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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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嫣帶著劉閎用黃土堆起了河道的模樣,講解水土保持問題的時候,石德也勉強在一旁聽著。親見了流水衝過兩塊對照地,一種植草木,一光,結果後者泥沙俱下表演了一把和稀泥,另一個就要清許多。石德承認這些雜藝於國也算有益,隻是:“這些更該讓底下人去學,學了好為國效力,這教給太子算什麽呢?”


    “至少讓太子知道大概是怎麽一回事,想使喚人做事,也要先知道事情是什麽樣的,省得被蒙蔽了。”


    石德道:“這些東西固然有用,也比經學吸引人,隻望太子不要太入迷。”


    劉閎忙站好應了,石德這才踱了開去,留下韓嫣與劉閎。


    黃河是因為泥沙大才決口的麽?


    比劃著模型講解地上河、水的流速、泥沙沉積。


    便是水土保持,也有麻煩。本來這黃土高原上也是鬱鬱蔥蔥、樹木茂盛的。現在,木頭哪兒去了呢?


    答曰:做題湊了。


    題湊,棺槨周圍用木頭壘起一圈牆,上麵蓋上頂板,就像一間房子似的。皇帝用的,叫做黃腸題湊,即用柏木黃心做題湊。天子以下的諸侯、大夫、士也可用題湊。但一般不能用柏木,而用鬆木及雜木等。但經天子特許,諸侯王和重臣死後也可用黃腸題湊,這就是特別優厚的待遇了。


    做題湊,用的都是幾十年以至百年以上的大木。動輒幾千根上萬根的木頭用來壘一座冥宅。帝王將相有多少人?他們的妻子也是要用差不多的規格來下葬。漢之列侯,於今近兩百,帝後十餘人,宮妃,就更多了。


    那,草呢?開荒開掉了,人口越來越多,田地養活不了那麽多人,隻好開荒。


    氣候又漸幹燥……


    劉閎實在難以接受展現威嚴的皇陵居然是黃河泛濫的一大禍首,神色很茫然。韓嫣道:“想什麽呢?若是高祖時砍一棵樹再補種一棵,到現在補種的也都能用了。”


    劉閎大力點頭:“對對,這與不要焚林而獵、竭澤而漁是不是一個道理?”


    “正是,做事不能殺雞取卵。”


    同樣的事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劉閎看到了不要竭澤而漁,劉徹聽了之後卻翻開了簿子,開始清點列侯的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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