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意協同願,頂針未聽勸。提筆問行書,寧鎮全腳店。


    “真好吃,沒想到京城的飯菜都比別處香。”徐寶眨眨眼睛,神色真誠地回答。


    他已經看到了對麵良顏抓著筷子的手攥得緊緊的,顯然是在生氣,知道對方搭上鄭囿的線不容易,此刻算是失敗了。


    但是又怪誰呢?一見麵你就要踩我,他許吏員想要詞,又不曾指定一人寫,你如果沒踩我,你寫兩首,我避開你描寫的景物也寫兩首,許吏員可以全背下來,誰規定不允許團隊協作?


    你良顏太獨,心思也毒,你還瞪我,你有沒有考慮過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大孩子多麽需要這次機會。


    你要是通過側麵暗示我,我也側麵給你解釋解釋,咱就合作一把,可你上來就用對聯逼我,我怎麽退?好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就幫你一次,你配合下哦。


    徐寶思忖過,又露出誠懇的表情,對鄭囿說:“鄭行事,聽聞許吏員想於金明池邀宴,晚生對那處景物不熟,還請鄭行事允許晚生多多向貌涵兄學習。”


    徐寶這屬於留出活口,讓良顏帶自己,等隻有兩個人時,商量商量,誰寫什麽,擅長哪方麵,再互相探討,寫出幾首能拿得出手的詞,功勞算團隊的,自己能繼續賣幹豆腐卷,良顏則跟在鄭囿身邊,大家全開心。


    聽到他的話,鄭囿心中暗驚,這娃娃了得呀,到此地步,還能想到辦法轉圜,給人留一線,試問多少大人能有他一般的心胸、氣度?


    鄭囿便決定成全徐寶,道:“也好,就……”


    他剛說出仨字,他右手邊的良顏緊跟著出聲:“許吏員還不曉得在哪裏請宴,況且我對金明池所知甚少,徐寶你還需多多請教他人才是。”


    “哦,那我再想想辦法,他家的螃蟹真好吃。”徐寶隨意應一句,轉移話題。不跟你玩了,你這行事方法,莫說沒搭上線,真搭上別人也要一腳把你踹走,你分明是得罪人專業戶。


    你良顏是文人,有脾氣,倔,行,我比不了你,我身後還有一村子人呢,咱倆走得路不同呦!


    徐寶放棄,鄭囿眼中閃過一瞬的戾色,他認為良顏不識抬舉,剛進門時那什麽態度?席間又出聯連著自己和小寶一起罵,小寶對聯贏了,接著幫你忙,你不但不領情,還敢打斷我的話,你想跟我?我哪敢帶你呀!


    不但是鄭囿生氣,張檉、跟班、隨從,以及湊到旁邊的另一個夥計與周遭聽動靜的人,心中全對良顏生出不滿之意。


    周圍的食客們,他們看徐寶年歲小,穿著‘樸素’,眉清目秀,一說話就露出倆酒窩,懂事又有才華,心中自然開始偏向,尤其是那吃螃蟹的樣子,多可愛呀。


    徐寶感受到了濃濃的關愛之情,他敢篤定,今天良顏若是打自己一巴掌,不需要自己動用武器,他良顏就能被桌子和凳子埋了。


    於是,氣氛再次尷尬,整個店裏別的動靜全消,連唱曲的婦人都停下,望向徐寶,希望從他口中念出個詞,自己好用來唱。


    徐寶看見了唱曲婦人的目光,想著是抄一首送給她,還是自己寫一首,無論哪種都不是問題。


    結果沒等他想清楚,一穿圓領葛色長衫,頭插雙簪,別處頭發淩亂的中年人跑過來,身後還跟著之前的小二。


    他衝進店,眼睛隻是一掃,便鎖定甲字醜位這桌,眼中露出回憶之色,而後恍然,雙手一拍,上前道:“呦!原來是鄭行事,看我,好生不曉事理,在別處忙事,怠慢了、怠慢了,還請恕罪。”


    他陪著笑說完,一扭身,巴掌落在找他過來的夥計頭上:“你這劣貨,與我道有一桌客人的對子好,還須你說?也不睜大眼睛瞧清楚是誰來了,有鄭行事在,對子豈能不好?”


    挨拍的小二立即點頭:“是是是,掌櫃的說得是,小的眼拙,沒瞧清楚來人,隻聽了一耳朵,覺得對子好,簡直絕了,才去喊掌櫃的來,居然是鄭行事,怪不得,怪不得呢。”


    徐寶聽著,心說你良顏有人家一半的水平,也不至於混成這樣,跟我一個孩子作對,我是孩子對吧?我十四,虛歲。


    鄭囿被掌櫃的和夥計一說,心裏的氣小了不少,出言勸:“別為難夥計,夥計不錯,做事利索,讓人舒心。”


    徐寶立即從褡褳裏掏出五文錢,遞給小二:“多有勞煩,辛苦了。”


    ‘哎~~’周圍響起歎息聲,不少人此刻恨不能把徐寶變成自己的孩子,若家中的孩子有人家大娃娃一半兒的眼色,自己該多省心哪。


    鄭囿心情也是如此,跟炎熱的夏天猛灌兩口冰鎮酸梅湯似的,舒坦,小寶真好,可惜自己沒閨女,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也全出閣了。


    夥計高興地接過錢,放在手心裏搓著,然後不動地方,就站在徐寶後麵,小聲說道:“我把你賞的錢串起來,等以後和月月成親,有兒子了,我掛他脖子上,長學問呢。”


    一聽‘月月’二字,便知道是個女孩子的名,徐寶隻用了一秒就想到了什麽,對夥計說:“我是赤倉鎮上崗村的,以後我不在這邊賣東西,村裏也會有人來賣,成親時還請與我說聲,我給你寫喜聯。”


    夥計眼睛刹那間瞪圓,他做夢都不敢想,麵前滿腹才華的大娃娃會答應給自己寫喜聯。


    他也不擔心被騙,這娃娃看上去就不是騙人的樣子。


    於是他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地點頭:“說好了哦,你想吃什麽?我讓我二爺給你做,店掌櫃的就是我二爺,他家四個閨女,要我過繼呢。因為我大爺家隻有一個帶把的,我爹行三,我也是老三,我還有個弟弟在上學,看上去和你一邊大,學問卻差遠了。”


    夥計是什麽都說呀。


    徐寶努力地跟上節奏,他先把‘爺’字給翻譯過來,就是‘爹’,是‘父’,‘大爺’是‘大爹’,大爹可以是大伯,也可以是爺爺、祖父,顯然,夥計哥兒口中的大爺、二爺是大伯和二伯,他父親是老三,他家四個兒子,他是要變成二大爺家的兒子。


    還好,自己有功底,穿個越容易嘛?這北宋,要是遇到一個精通六門外語,語文卻總是要靠抄才能及格的,該怎麽活呀!


    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徐寶回魂兒,對夥計說:“我村裏往後有東西要賣,店中可做,很多做法,令弟若是好相處,可屈居到我上崗村,我教村中孩兒童時,正好可以與令弟互相指正。若不嫌棄,一應費用,村中俱出。”


    徐寶的意思是說,我有東西要賣給你店裏,新的菜式,你弟弟懂事不?懂事的話就去我村裏,我教孩子的時候連你弟弟一起教,咱們關係好,你弟弟不用花錢,連吃帶住全管。


    夥計暈了,好像天上掉個餡餅砸到他了,六千多斤重的餡餅。


    見他不出聲,徐寶自己主動:“要剛才的對聯是不?你去取紙筆,我給你的店裏寫。”


    夥計清醒了,猶豫下,小聲問:“你倆對的聯,他……”


    “他出上聯難為我,我對贏了,不需要管他,他敢不同意,我就出一上聯讓他對,這是規矩。”徐寶不留情麵了,他不願意在良顏身上耗費太多精力。


    他說話的聲音不算小,良顏聽見了,卻未反對。


    良顏懂,自己若答應,對聯算自己一部分,不答應,徐寶出聯,自己去對,對上了,可以不允許用自己的上聯,一旦對不上,臉可就全沒了。


    他不敢讓徐寶出上聯,真不敢。


    夥計跑了,在掌櫃的命後廚加菜,並和鄭行事聊天的時候跑了。


    跑到記賬的這裏,現在暫時不需要用筆墨紙硯,他就拿起來送到徐寶麵前。


    徐寶看看毛筆和墨,還有紙,不怎麽滿意,都是便宜的東西,比他以前在村兒裏用的差遠了。


    但他還是把筆握起來,同時決定不謙虛了,問:“篆隸草行楷,要哪種字體?”


    ‘刷’店中再一靜。


    他對麵的良顏就發現自己心跳節奏是‘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愣打出一個小套兒來。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了,隻有一個想法,這徐寶太狂了,狂到不知道自己多大歲數了是不?


    可是又覺得對方既然敢說,則必然能寫,他是哪個豪門世家的孩子啊?是嗎?是吧?若早知道的話,自己何必……


    一時間,良顏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後悔的心情了。


    同一時刻,包括張檉、鄭囿等人也無語了,情景似乎轉變得太快。


    剛才小寶還明明是憨厚、老實、謙讓的大娃娃,怎麽眨眼間就鋒芒畢露了,那錚錚之意,可謂是直透心懷。


    而這,就是氣場,與人的長相態度無關,和穿著年齡無緣,隻因其行其言,底氣臥心田。


    徐寶的底氣就來自村子中的……國學經典,代代親傳。


    他眼下想的是,我不是村子裏最強的,但到了北宋,我不懼你們任何一個名家,你們名家是天才,誰又比你差?你們接受的教育比我更係統嗎?你們掌握的資料有我更龐雜嗎?


    苦,誰沒吃過?手板,誰沒挨打過?教我為人處事的全是高官,指點我學習的皆為教授。


    營養攝入方麵我就比你們更科學,誰比誰差呀?


    於是徐寶傲氣一顯,把整個腳店的人都給震住了,老厲害嘍。


    然後知道自己裝大發了的徐寶靦腆地說道:“那啥,寫楷書唄?其他的我不怎麽熟練,嘿嘿!”


    店中一片呼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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