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對麵一個苟延殘喘的妖魔向我射來毒鏢時,我沒有躲避。我在眾多弈劍將士驚訝惋惜的目光中倒地。我如願帶著匣子中的三封信來到了奈何橋。


    孟婆已經很老了。我靜靜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忙碌地燒火、煮湯,招待絡繹的人群喝下一盞忘記前世的孟婆湯。良久,她才注意到我。


    “小鬼,還不快點過來喝碗孟婆湯。”孟婆笑吟吟地說,“早點喝完好投胎去戶好人家啊。”


    我說:“我還要等人。等到就可以喝了。”


    孟婆大笑起來:“一個小孩懂什麽,等人的是我才對。”


    ――其實,我們都在等人罷。


    等人怎麽這麽無聊呢。比吃撐著了等著打嗝還無聊。終於有一天,我對孟婆說:“婆婆,我在你這裏幫忙吧。”


    孟婆問:“你能做什麽?”


    “你天天熬孟婆湯一定很累了,這些粗活我可以幫你做的。”我說,“而且,這裏可以看見去投胎的人,或許我能看見要等的人。”


    孟婆的小屋就建在奈何橋邊。每天清晨她把大包的藥材扔進鍋裏,她一點都不耐煩,顯然對這份工作已經厭倦。她倒藥材的身態和表情如同家庭主婦出門傾倒垃圾。


    我蹲在爐子前扇火。湯沸了,藥材的味道流散在空氣中,湯汁變得濃稠,我和孟婆舀出湯,分給那些絡繹不絕趕著去投胎的“人們”。


    清閑的時候,孟婆喜歡泡上一壺茶,眯著眼,半躺在奈何橋邊的藤椅上。


    而我喜歡看奈何橋邊的人來人往。如果我所看到的大多是老人,那就是和平的年代,如果青壯年居多,那就是戰亂的年代了。這樣的生活並不枯燥,每天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們――或許應該叫做鬼。有漂亮的,有不漂亮的;有耋耄老者,有垂髫少年;有活潑聒噪者,也有靜默無言者。他們一個個依次走過奈何橋,襯著橋下漆黑的水麵,如同一禎禎畫鏡。


    有一天,孟婆問我等了多少年了。我想了想,誠實地答道:“我不記得了。”


    孟婆笑道:“你已經等了五百年,你等到要等的人了嗎?”


    “沒有。”我說,“或許我們沒有認出彼此,又錯過了。”


    孟婆說:“那你還是喝碗湯快走吧,忘掉這一切就好了。”


    我說:“我不走,我還要等。”


    孟婆聳聳肩:“隨便你。傻丫頭。”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


    有一天,孟婆突然問我:“你在陽間是做什麽的?”


    我從旺盛的爐火前抬起頭:“信使。來這裏之前,我是弈劍聽雨閣的一名信使。”


    “弈劍聽雨閣……信使……”孟婆的眼神飄渺地望著虛無的遠方,“那你為何來到陰間?”


    “送信。”


    是的,我曾是一名信使。一名持劍策馬、遊走四方的信使。天下沒有比這更浪漫更辛酸的職業了。


    夜晚小憩的時候,我枕著我的荷青色包裹。


    包裹很孱弱很單薄,如同塵世之人卑微的願望。


    包裹中隻有三封信。


    這三封信,幾乎耗盡了我一生的光陰來投遞,但我一直找不到可以投遞的對象。


    那是大荒戰亂的年代。我相信這些收信人都已在亂世中去世了。


    有人曾經告訴我,所有的書寫,注定都是塵煙。這些信函,不過是寫在水上的流年。


    我沒有告訴他,我自小樹立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稱職的信使。信使的職責就是把信箋送到收信人手中。


    因此,信匣中的信,我一定要送到。它們是我的丹青之信。


    我攜帶三封投遞無門的信箋,來到奈何橋,就是為了給這些孤魂般的信箋一個可以停靠的港口。


    在下定決心來到奈何橋之前,三封信箋我都仔細打量過。當然,我並沒有拆開它們。拆看他人信箋是不道德的。


    一封很堅硬。嗅之有隱隱的檀香。


    一封很輕軟,摸上去如同一塊絹帕。


    第三封最簡單了,裏麵裝著一枚盤絲扣。


    【第一封信:檀香扇】


    不知又過了幾年,一位身著弈劍門派服飾的女孩來到孟婆跟前。


    孟婆將一盞孟婆湯遞給她。這時,我從她身上聞到隱隱約約的檀香。


    是了,或許就是她了。我終於等到了第一封信的收信人。


    “姑娘,且慢。”我阻止了她,“您可叫檀香?”


    女孩一怔:“我不叫檀香,但我對檀香倒是很熟悉。”


    我從包囊裏取出第一封信。


    她接過信,輕風滌蕩著劍柄上的穗。她還沒有拆開信封,僅僅將信封輕輕一瞥,便菀爾一笑:“這封信的確是給我的。”她的語氣釋然而篤定,“想不到這封信輾轉了這麽多年,最終還是送到了我手上。”


    她輕啟信封。一縷清幽的檀香彌漫開來――信封裏隻有一片檀香扇的扇片。她反複端詳,又笑了:“果然是故人。”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匣。匣子裏是一些散落的檀香扇片。


    她將信中的檀香扇片和它們穿插一起,重新製出了一把完整的檀香扇。


    “得到了這片扇片,湊成了一麵完整的檀香扇,算是給自己這麽多年的心結來了一個了斷。”她笑道,“謝謝你。婆婆,我要喝孟婆湯。”


    “姑娘,你真的決定要喝了嗎?喝下你可就忘記前世所有的記憶了。”


    女孩嘴角扁了扁,欲哭的細微神情,又及時控製住了:“有了這把扇子,就不怕來生沒有回憶了。隻是在喝下湯之前,我很想告訴你這把檀香扇的故事。”


    ――其實我叫卓月汐,是弈劍聽雨閣師叔卓君文的女兒。


    或許你聽說過我的伯母紫荊婆婆的事吧。紫荊伯母昏迷了這麽多年,我的伯伯卓君武為了救醒她,四處尋找藥方。我聽說紫荊伯母生前最喜檀香扇,而檀香對恢複她的病情或許也有幫助,於是便出門尋找珍貴的紫檀香樹。


    那一年,我來到巴蜀梧桐穀。在茂密的叢林深處,發現了一位同樣在四處梭巡的少年。那少年穿著冰心門派的服飾,令我頓生親切之感。


    你知道的,弈劍聽雨閣和冰心堂是頗有淵源的兩個門派,來往甚密。但畢竟門派龐大,也不可能個個弟子都相識。但在異地,發現對方門派的弟子也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


    那少年問我孤身來這僻靜幽林做什麽。我告訴他,我在找紫檀香樹,我要做檀香扇。


    少年笑了起來,他說他也是來找紫檀香樹的,他想做一些香料。


    在密林中,我和他同時發現了一株珍貴的紫檀香樹。


    我問他:“你覺得這株檀木品質如何?”


    他仔細打量後,歎道:“不錯。香氣醇厚自然,經久不散。顏色,光澤也都上佳。質地堅硬,細膩。是做檀香扇的好底子。”


    他話音剛落,我就明白他將這棵樹讓給了我。


    似乎是為了安慰我,他輕描淡寫地說他可以繼續去尋找。


    話雖是這麽說,但找到一株好品質的紫檀香樹實在是太難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不舍,但我拯救紫荊伯母的願望是如此洶湧,以致於我無法拂逆他的好意。


    我獨自離開梧桐穀,轉身時對他感謝地笑,他也對我笑笑,圓圓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卻有無盡的瀲灩流淌出來。


    回到弈劍聽雨閣,我找巧匠將這株紫檀香樹製成了兩把檀香扇。一把放在了紫荊伯母的枕下,一把別在了我的腰間。


    那一季的弈劍聽雨閣,雨水豐沛,我的心似乎也被雨水打濕了,一枚種子在心裏瘋長,長成了一棵青藤,在心裏的每個角落纏繞。


    丫鬟在背後議論說,月汐姐姐一定有心事了,自從找到檀香木回來就變得魂不守舍。


    我也不想否認,黑壓壓的雨滴滿布天穹,你無法預知哪一滴會落到你的掌心。我隱隱預感自己和那少年的故事沒有完。


    再次相見,已是半年後了。


    我從冰心堂看望紫荊伯母,返回途中經過永寧鎮。在一間小客棧飲茶歇息時,兩個窮蟬的壞小子圍過來調戲我。


    窮蟬是全大荒最令人討厭的門派了。我本想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卻沒想到窮蟬弟子也有不凡的武藝,如果不是一位少年出手相救,還真是有些麻煩。


    我們聯手趕跑了窮蟬弟子,可是我腰間的檀香扇被其中的一位用匕首挑斷了。扇片散落一地,那少年和我一起鞠身撿拾,卻有一片怎麽找也找不到,我再也湊不成一麵完整的檀香扇。


    我正在發愁,那少年卻朝了我喊了一聲:“嗨。”


    我轉頭,看見一張幹淨的麵孔,依然是微笑著,圓圓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是的,你也想到了,他就是那位尋找紫檀香樹的少年。


    我們擔心窮蟬還來鬧事,便匆匆收拾好行裝,策馬趕到西陵城,在一家客棧安頓下來。


    本來我已決定次日清晨就離去。但起床後,發現外麵下了滂沱大雨。


    無奈的等待中,我和他坐在窗邊喝茶。天氣很冷,我和他坐在一起,大把的時光無法打發,他就取來一本圖譜,我與他同看起來。他為我翻書頁,兩個人低著頭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很默契地讀完了整本圖譜。那一刻,我知道他是一個內斂的、有分寸感的人。


    那是紫荊伯母早年畫的一本草藥圖譜。合上書時,我在封皮上看見一個動聽的名字,林舞鶴。那是他的名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圖譜,認識了很多新鮮的植物。而他當然在很早以前就已經看過,那是他們冰心重要的藥典。他對我說,他是冰心堂專門收集香料的雲遊藥師。半年了,他仍然沒有找到紫檀香樹,所以他不得不繼續尋找下去。而我努力了很久,終是無法啟齒告訴他,其實那把已經散落的檀香扇,原本就是為了感謝他而製作的。


    雨停了,我要走了。這短暫的一天,我卻覺得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有些人就像刻著宿命的符號一樣,隻需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靈魂有著共同的出口。他把我送出客棧,為我把薄披肩蓋在頭上:“中原的夜晚很冷,小心著涼。”


    “你下一站去哪裏?”


    “去燕丘碰碰運氣吧。”


    我上了馬,他望著我,忽然想起什麽。他遞過那本藥物圖譜,輕聲說:“給我你的地址吧。我找到紫檀香樹回到門派後,會寫信給你的。”


    我把地址寫在藥物圖譜的後麵,然後就快馬離去了。天氣真的很冷,剛落過雨的空氣清新冰涼如薄荷,我卻覺得有些溫暖,還有一些久違的感動。


    回家後,我曾經做了一個夢:在一個驛站,我又見到了那個眼睛一笑就眯成兩條縫,卻有藏不住的瀲灩流淌出來的男子。他對我明媚地笑,然後朝我伸出手,還沒等我們十指相握,我就醒了。因著這個沒有做完的夢,我才悵然地想起,我竟然忘了留自己的姓名。但隨即我又寬慰地想,至少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地址,他以後一定會來找我的。


    還有,我一直想告訴他,這麽多年,生命中的瞬間,我可以無比清晰地提取出兩個,它們都和他有關。一個是那天他幫我趕走窮蟬弟子。而另一個,是從永寧鎮到西陵城客棧的途中,我從他的身上聞到了那熟悉的檀香――那一刻,我知道是他私藏了那一片檀香扇片。


    那片檀香扇片,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因了這個秘密,我有了足夠的信念來支撐自己的等待。然而我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他的信,也沒有等到他的人。一年後,妖魔入侵大荒,弈劍聽雨閣很快失守。我想,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事實果然就是這樣的。作為弈劍聽雨閣的重要將士,拯救大荒,恢複門派,我責無旁貸。我很快就衝到了最前線,在一場混戰中,我死於妖魔的一場伏擊。我來到陰間時,發現自己手裏緊攥的,除了長劍,居然就是那些散亂的檀香扇片。


    我以為這把檀香扇再也沒有機會複原了,我還擔心來世我憑借什麽來找尋方向呢?想不到這封遲到了這麽久的信,還是來了。


    這個叫卓月汐的女孩笑了笑,將盞中的孟婆湯一飲而盡,然後轉身,走過了奈何橋。


    我本想阻止她,但終於還是克製住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無比哀傷。她不知道,發信人林舞鶴在把信給我時,講述的是另一個故事。


    那個叫林舞鶴的少年在西陵客棧送走了卓月汐。當夜,他趕到駱駝村,在那裏的小客棧草草棲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在前往江南的途中,他想起那個女孩留的地址,於是打開包裹,卻不見了那本藥物圖譜。再翻翻,他發現包裹的底部被劃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林舞鶴忽然覺得心像被掏空了一樣。他丟了那本藥物圖譜,丟了那個女孩留給他的地址。他心裏恨恨地罵著這個可惡的小偷,竟然偷走了他的一段緣。


    林舞鶴加快了尋找紫檀香樹的進程,隻是從此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到一個城鎮的客棧,他都會給店家的留言薄上留一段話。他寫道:檀香女孩,我丟失了你的地址,我的地址是……


    林舞鶴去了很多小鎮,有名的無名的,在大大小小的留言薄上留下了若幹張尋找檀香女孩的留言。不斷有陌生的旅客和小二詢問事情的原委。林舞鶴偶爾會告訴他們這個關於檀香扇的故事,他像是在給別人講,又像是沉醉在自己的回憶裏。


    有一天,在燕丘一家客棧他遇到了我。他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並將檀香木放進信封,囑咐我一定要交給弈劍聽雨閣的那位檀香女孩。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說,就叫檀香,應該就可以找到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接到的最令人為難的一封信:收信地址不詳。收信人不詳。


    我本想拒絕他的請求。可是他眼神中的堅定打動了我,我終於接下了這封信。


    我找了很久,在弈劍聽雨閣詢問了很多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叫檀香的女孩。其實那時,她已經去世了。


    大荒很大,他們在小小的地方遇到了。於是,大荒變小了。可是,他們卻在擦肩之後錯過了,大荒因此而再次變大。


    【第二封信:鴛鴦帕】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


    一天,我聽見一個渾濁的聲音――“可以不喝嗎?我不想忘記她,我還是要找她。”那人抬起一碗孟婆湯,又緩緩放回去。


    孟婆聳聳肩:“隨便你。”


    於是他走了。奈何橋頭,他回頭,說:“謝謝。”


    孟婆笑了,有點殘忍。孟婆冷笑著說:“我見過他三次了,每次都是這句廢話。”


    我問:“為什麽他每次都記得要找那個人?前世的事了,又何必?”


    孟婆冷笑:“他以為不喝孟婆湯就能保留前世的記憶,其實一旦投生,前生的記憶全部淪喪,喝不喝都一樣。”


    這下我疑惑了:“那為什麽還要喝孟婆湯?有什麽分別?”


    “喝與不喝都會忘記,但是不喝的話結局更慘。這是陰界對違背天命者的懲罰。”孟婆繼續冷笑,“他們注定在陽世尋找一生,卻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麽,直到死後才能想起自己該尋找的人,於是決斷地繼續不喝,一直在生與死中輪回,一輩子都在等待,卻隻能等來虛空,這就是不喝孟婆湯的懲罰。”


    “可憐。希望他們最終能在一起。”


    “是嗎?你以為她會原諒他嗎?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我不語。孟婆沉默。


    “婆婆,湯沸了。”


    “婆婆,剛才那個人就是他吧?”


    “婆婆,你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婆婆,你怎麽老不說話?”


    ……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半躺在藤椅上的孟婆忽然睜開眼,她對我說:“是他。”


    “婆婆……”


    孟婆說:“是他,我等的就是他。我恨他,所以我要看著他在我麵前一次又一次地贖罪。”


    “知道為什麽一看見你,我就有親切感嗎?”孟婆轉過身對我說,“因為我也曾是弈劍聽雨閣的一員。”


    ――那時我還不是孟婆。我叫沈朗年。我和他結識在九黎,當時弈劍聽雨閣已經失守。我和他那一年才十二歲。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戰場上了。我是被舅舅和舅母帶大的。舅舅對我很好,舅母對我就不太客氣了。整個少年時光,我都很孤獨,很寂寞,很不快樂。


    當時各大門派的子女都寄居在九黎。年紀相仿的少年,很容易就拉幫結派了。我沒有成為任何幫派的一員。我的身心,是遊離的。


    有一年夏天,弈劍聽雨閣和冰心堂居住的房子莫名著了大火。這火真是很突然很蹊蹺。


    我在半夜驚醒。眼前的火焰和濃煙將我驚呆了。伴著劇烈的咳嗆,我往外衝,但來不及了,出口被火封死了。


    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位少年的懷裏。他滿麵的煙塵。他的懷抱很溫暖。是他救了我。


    現在想起來,這個少年長得並不出色。他有著鷹一樣陰鷙的雙眼。幸運的是,他有著柔和的唇線和挺翹的鼻梁,它們中和了他眼神中陰沉的底色。


    可笑的是,他看見我醒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毫不留情地鬆了手。我撲通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疼得叫喚了一聲。他看看我,麵無表情地戴上麵具,走了。並且,不再回頭。


    我的舅舅死於這場火災。從此我的噩夢開始了。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盡管弈劍聽雨閣是一個劍技和法術雙修的門派,但並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功完成辛苦的雙重修煉。盡管大多數弟子已經如臻化境,卻仍有一些隻是修到了表麵功夫。他們專注的僅僅是輕逸靈動的身體語言,內心的厚度和境界卻遠遠不夠。很不幸,我的舅媽就是這種矯情虛弱的半調子。


    我寄住在舅媽家,經常吃不飽飯,有時半夜會餓醒。有一天中午,我隻喝了一碗粥。實在太餓了,我走出家門,在白水台邊的一個小池塘裏挖菱角。然後我又看見了那個少年。他和一群同樣戴著麵具的夥伴在挖菱角,揀貝殼,叉魚。一個拖著鼻涕的男孩對著我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他及時喝止了他。


    我和這個男孩就這樣認識了。我說我很餓,他把大把大把的菱角和蓮蓬塞到我懷裏,卻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腆著臉向那個拖著鼻涕的男孩打聽他的名字。鼻涕大概也就十二三歲吧,他嘻嘻地說他姓祖名宗。


    祖宗。祖宗。我低聲呢喃了兩聲,這才發現鼻涕在耍我。


    這時那少年走上前,像踢一條狗一腳踹開鼻涕。他大聲對我說:“明天要是還餓,再來這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這之後,每一天我都在池塘邊等他們。我的少年時光因此而不再饑餓。


    後來,我的舅母發現了我的秘密,她厲聲嗬斥了我。


    這時我才知道那是一群窮蟬少年。


    “那是最爛最底層,蛆一樣的一群人呐!”舅母對我的自甘墮落痛心疾首。


    然而,第二天我還是跳窗逃了出去。少年的心中沒有階級意識,沒有等級勢利。我隻知道我肚子餓。離開這些“最爛最底層”的一群“蛆”,我就吃不飽。


    那時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祁涼。他對我說。我叫祁涼。我有好幾個哥哥姐姐,也有好多弟弟妹妹。他們是一堆混蛋,一群惡棍。不過你放心,在我身邊,他們不會欺負你的。


    我相信他的話。


    祁涼在亂糟糟的那幾十號人中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昧道,除了他挺拔的個頭外,他永遠穿著樸素、幹淨得體,他一口略帶文氣的說話習慣也都使他有別於他人。窮蟬少年裏老粗比比皆是,他們能開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講很黃的一直黃到男女睡覺細節的故事以及罵很髒的一直髒到褲子裏的髒話。祁涼卻從不,祁涼因此而獨特。


    事實上,祁涼的確給了我一種奇怪的安全感――身處一個可以想象的糟糕混亂群體裏,卻有了豐衣足食的保證。那一年除夕,我甚至吃上了肉。一群半大的孩子躲在草叢中分享來曆不明的大魚大肉。我根本沒有問他們這些美食的來曆。在我印象中,這群窮蟬少年有的是能耐,何況當時我已經快被美味的享受給擊昏了。


    就這樣,當一群冰心將士突襲過來的時候,這群猴子般的窮蟬少年快速竄入池塘和草叢中,瞬間便不見了蹤影。而我就塞著滿嘴的肉僵坐在草地上,被當場抓了個現行。


    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一個名門正派之後,“道德敗壞,精神萎靡,和一群窮蟬齷齪少年鬼混,偷了冰心堂過年的魚肉大肆饕餮。”


    弈劍聽雨閣的將領向冰心堂諸多人員道歉說,一定會好好管教她的。我緊鎖牙關,沒有招供出這些男孩子的老巢在哪裏。我因此被關了黑屋。


    半夜我又餓又冷。窗戶邊出現了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祁涼。他給我送來了吃的。“你夠義氣,謝謝你。”他在黑暗中對我說。


    “我要嫁給你。”我吞下一隻雞腿,突然對蜷在窗台上的他說,“我要做你的女人,給你生兒子。”


    他嚇得從窗台上跌落下去。


    那一天我還不到十三歲。


    嫁給祁涼成了我那時唯一的理想。這自然有很多阻力。來自門派,來自舅母,還有窮蟬內部的阻撓――我早就發現那個叫巫山山的窮蟬女孩對我敵意的目光了。


    我就在這樣糟糕的環境和混亂的心態中跌跌撞撞地長大了。我的舅母後來已經不怎麽管我,因為家裏的窗台經常會有祁涼和他的擁蹙擺放的火腿野鴨蓮藕什麽的。我的舅母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和祁涼的事情,漸漸在弈劍聽雨閣越傳越開。


    不久,我主動進了陣營,可以吃飽飯了。我時刻想念他。我每天盡最大力量練習。我是個女孩,但我用一個男孩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之後是疆場五年,我跟隨弈劍聽雨閣的將領出生入死,打贏了不少勝仗。我沒告訴任何人,為什麽我在疆場上會那麽狠,那麽不怕死。我想我是在替祁涼還債――如果我在疆場上打出了足夠的尊嚴,或許門派會接納我和祁涼的婚姻。


    我立功回家了。舅母很高興。我為這個破敗殘缺的家庭贏得了門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了舅母精心熬製的湯。舅母笑眯眯地對我說:“很快就會有不少人上門提親了。”


    我說:“我隻可能嫁給祁涼。”


    舅母看著我,狠狠地說:“我就是殺了你也不讓你嫁給那個惡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經長大了。羽翼漸豐。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應該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會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還是低估了我。其實我可以控製我自己。戎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並重新塑造了我。我有良好的生活習慣,懂得如何過得優雅潔白,懂得說謝謝,對不起,不客氣,我有無比清白的意誌。我知道一定要發奮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祁涼在靈魂深處與我是相通的。他本來就不應該是生活在窮蟬那種環境裏的人。他的生長環境拘囿和束縛了他。我確定我和他結婚後,我們會一起離開那個群體,離開周遭嘈雜的一切,安居樂業。我確定。


    我也懂得祁涼心裏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麽好人。”他見到我,寒涼著嗓音說。語氣裏竟有了一絲哀婉。他蜷著身子,像要縮進自己卑微的影子裏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後,他送給我一塊鴛鴦帕。


    這就是所謂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開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了。


    第二天,巫山山找到了我。幾年沒見,她也成大姑娘了。她逼近我,開門見山說:“沈朗年,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祁涼了。”


    我問:“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有什麽權力對我說這些?”


    巫山山說:“我當然有權力。因為我和祁涼才是真正合適的一對。”


    我笑了起來:“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瘋了吧?”


    巫山山卻尖叫道:“你和祁涼不合適。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說:“合不合適,是我和他的事。”


    她說:“你曉不曉得,他當初為什麽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實就是他指令我們放的!”


    我的麵色霎時蒼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亂極了。我轉身就走。


    巫山山卻不依不饒地追上我:“我看出來了,其實你愛祁涼。他也愛你。但是,還是算了。你知道嗎?他給你的鴛鴦帕都是偷來的。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愛,可以被拒絕,可以被遺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雙腿打著顫回到家裏。


    我三天沒出門。隻覺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徹骨。三天之後,祁涼在我的腦海裏便是另一種色彩了。我用剪刀將鴛鴦帕剪得粉碎。


    再見到他,我徑直將鴛鴦帕的碎片丟還給他:“你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要放火?為什麽要偷別人的鴛鴦帕?”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了。”他冷冷地告訴我,“因為我恨這兩個門派的人。如果不是他們,我們的父母不會死!我們就不會過得這麽慘!”


    那一瞬間我想我真是對他死了心。他燒死了我的舅舅。他燒死了那麽多無辜的人。之後我多舛的命運,也和他脫不了幹係。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轉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動申請去了戰事正緊的九黎。半年後,我死於一場鏖戰。


    我就是這樣,過了一生。”


    “婆婆,我有封信給您。”我說。


    “什麽?”


    “這第二封信,就是寫給您的。”我取出包裹裏的第二封信。


    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給我的。那個漁民,應該就是巫山山吧。


    她在給我這封信的時候,還講述了這封信的故事――


    在沈朗年再次奔赴前線後不久,祁涼也遠走異鄉。他和幾個寥寥願意跟隨他的窮蟬弟子,在江南映日荷塘邊安頓下來,隱姓埋名,過起了勞碌貧窮的漁民生活。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巫山山。


    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艱難困頓,卻也安靜隱忍。巫山山覺得,祁涼是在用餘生贖罪。


    很快,二十年過去了。他們都老了。老得似乎連記憶都沒有了。巫山山以為祁涼把與沈朗年的事情都忘記了。但祁涼就這樣孤苦地過了二十年。他們終究未能成親。巫山山想明白了,雖然他們身處一個群體,但祁涼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娶她的。他骨子裏是嫌惡自己的窮蟬身份的。巫山山後來嫁給了祁涼的弟弟祁川。這是一個聾啞人。


    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大家白天去鎮子賣了魚,晚上回來在湖塘邊圍著一個小木桌喝酒,就著在集鎮買的豬頭肉。男人光著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於油燈將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了都不知曉。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燒著了。眾人被劈劈剝剝的燃燒聲驚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們燕子銜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祁涼突然大喝一聲:“沈朗年那個小丫頭還在裏麵!”話音剛落,他便徑直衝了進去。


    等大家反應過來,將他從火海中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燒得體無完膚,卻遲遲不肯咽氣,眼睛始終望著湖塘邊的那個小木桌。


    祁川會過意,取過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裏有張油紙,打開,裏麵包著一塊鴛鴦帕。


    祁涼抽噎了一聲:“幹淨的。”然後斷了氣。


    祁川知道,這是他哥哥白天在鎮子上用賣魚的錢買的。是一塊用自己的苦力換來的,清清白白的鴛鴦帕。


    婆婆接過我的信,取出了鴛鴦帕。良久,在我驚訝的目光中,婆婆將鴛鴦帕丟進了火爐裏。火焰越燒越旺。


    又看見他了。遠遠走來,踉踉蹌蹌。


    “婆婆,幾世了?四世了吧。”


    婆婆不說話。


    我說:“婆婆,你的懲罰該夠了。你可以原諒他了。你們可以在一起了。”


    他已經很老了。臉上的皺紋深深篆刻著一個漁民的滄桑。他靜靜看著桌上的孟婆湯,看了很久。她怔怔地看著他,也看了很久。


    “可以不喝這碗湯嗎?我不想忘記她,我還是要找她。”


    “不,你必須要喝。否則你過不了奈何橋。”婆婆把碗遞給他,毋庸質疑地說。


    他無奈地抬起了湯,說:“謝謝。”他的手在發抖。


    “不用謝。”婆婆抬起頭,她的手也在發抖。


    他輕輕摩挲著碗緣,將碗一頓一頓地移到嘴唇邊,然後張開嘴,一飲而盡。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驚訝地問婆婆:“婆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以為到了來生,我和他就可以走到一起了嗎?”


    “為什麽不可以?”


    “像我和祁涼這樣的人,一生總要麵對一個巨大的背影,無論我們怎麽繞,也無法與我們的愛麵對麵。”婆婆笑道,“所以,其實無論走世間哪一條路,我與他,都注定無法同行。”


    奈何橋頭,婆婆抬起自己一手烹製的孟婆湯,一飲而盡。


    【第三封信:盤絲扣】


    婆婆走後,我在不知不覺中接下了她的活,我成為下一任孟婆。


    我的包裹裏隻剩下最後一封信了。


    沒過幾年,又來了一個女孩兒。她坐在我的身邊,再也不肯離去。我知道,她將是下一任孟婆。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他終於來了。


    他穿的衣服,我很熟悉。仙冠法袍。靈幻飄逸。他的法袍,缺了一枚盤絲扣。


    他沒有認出我。我老了。


    我把信給他,他一定就會認出我來。


    第三封信裏是一枚盤絲扣。我是在他的喜宴上咬下這枚扣子的。


    後來他死了,我主動尋死。


    是的,你一定已經猜出來了。這第三封信,其實就是我寫給他的。我用這樣的方式來到陰間,就是為了將這封信親手交到他的手上。


    我把信給他,飽含期待地看著他。


    他納悶地拆開信封,一臉茫然。“這是蘆笛寫給我的嗎?”他問我。


    “不是。是蘇穆寫給你的。”我悲傷地告訴他,著急起來,“你還記得她嗎?蘇穆?”


    他搖搖頭。將信還給我。“這封信不是給我的。”他說。話畢,他喝下孟婆湯,轉身離去。


    我主動尋死,來到陰間,就是期待來生可以從頭來過。


    可是,他隻記得蘆笛。即使死後,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蘆笛。


    我想起那一年悲傷的喜宴。


    我對著他說:“我可不可以抱抱你?”一桌人都哀傷地沉默著。那是雲麓仙居曆史上最淒涼的一次喜宴。他寧願選擇與一個畫中人成婚,也不願選擇一個活生生的弈劍聽雨閣女孩。牆上便是蘆笛嫻雅美麗的畫,畫中的她知書達理地看著我和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坦然接受這一切。


    他張開雙臂,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這是你欠我的,如今還了。”我小聲說。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但我知道他感覺到了。我離開,他裝作漫不經心地伸手理了理衣襟。他的法袍上的一枚盤絲扣就在剛才那微微一瞬間被我張口咬了去。


    他望向我,我含著笑望過來,眼神裏隱隱的恨隻有他看得懂。今時今日,算不算是一場辜負。婚宴尚未結束,我便悄無聲息地離開。


    據說一個男人衣服上的盤絲扣代表他的心,可是我終是搶來了一枚扣子,而失落了那顆心。


    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作為一個信使,我的使命已經完成。送了一輩子的信,最後一封屬於我自己的丹青之信,我卻沒能送出去。


    喝下孟婆湯,我真的忘記了一切。隻覺心境清明。


    走過奈何橋,我很奇怪自己的掌心裏怎麽會有一枚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盤絲扣。我緊緊握著它,努力地回想,卻終究想不起這枚扣子的前世今生。那枚盤絲扣烙得我手心裏的脈絡生疼――那些糾纏的曲線,那些緣分的糾葛,終究還是黯淡無言地散了開去。


    by:天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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