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傘字。


    前麵沒有動詞。


    寧缺也沒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艱難共度數載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字便能讓對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麽。


    就在傘字響起一瞬之後,桑桑像個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雙手握住傘柄用力一錯,那把和她瘦小身體相比誇張巨大的黑傘忽的一聲被撐了開來,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現在已經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擋住了繁星。


    兩顆火油彈落在地麵,迅速燃燒起來,蓬勃的火焰把地麵上的落葉卷起助燃,熊熊之勢無法阻擋。


    車隊四周還活著的侍衛和草原蠻子,看著衝天而起的火勢,想著藏在那處的貴人,渾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們受傷極重,縱使拚命向這邊靠攏,卻也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熾熱的火牆瞬間把那裏的一切吞噬。


    然而眾人沒有看到的是,那把大黑傘並沒有被燒毀,高溫熾烈的火舌噴吐在油膩粘乎的黑傘布麵上之後,很奇異的變得微弱起來,這把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的黑傘,不知道傘麵是用什麽材料製成的,竟也能夠擋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傘下方,瘦小的桑桑緊張地低著頭,閉著眼,抿著唇,兩隻小手緊緊握著傘柄,抵擋著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著傘柄頭的微黑左手一時緊張地繃緊,一時又無措地放鬆,顯得極為緊張,又像是心裏正在掙紮著什麽。


    婢女也在黑傘之下。


    清秀眉眼間發絲微卷,感受著一布之隔的高溫,看著透過黑布傘過來的點點火光,她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而當她的目光順著黑傘側方的空隙,看到那個躍出火牆的少年身影時,眼眸裏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驚。


    隱藏在林梢裏的黑衣人,已經斂氣靜神了很長時間,沉默旁觀公主車隊的應對,判斷對方的應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刺殺目標在何處,然後他們移動身形,借著大劍師和巨漢成功吸引了呂清臣老人的精力,悄無聲息靠近此地發出了攻擊。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間跳落人間,兩名黑衣人選擇的時機非常精妙,非常狠準,他們並不是強大的修行者,但他們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專業的刺客。


    他們一出手便是兩枚火油彈,然後快速靠近對手進行近身狙殺,讓對方根本沒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目光落在繁星間跳落的兩個黑色身影上,寧缺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更沒有慌張,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後在兩枚火油彈剛剛擲到落葉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來。


    腰腹與腿部的肌肉驟緊驟放,他雙腿仿佛安裝了某種機簧,沒有助跑也沒有起勢,就在原地突兀躍起。


    此時火油彈也正好開始燃燒,他的人影正在火牆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著熾熱的火舌,借著火勢飄了起來。


    人在空中強行穿掠過烈火,雙手虛握成空心的拳頭,隨慣性很自然地從臉側擺向身體後方,雙腿向後斜掠,身體向前傾斜,動作顯得異常自然協調,像鳥兒滑行般美妙。


    虛握成空心拳頭的雙手,握住了身後斜斜背著的兩把長刀,寧缺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兩個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沒有任何雜念,專注到了極致從而也顯得冷靜到了極致。


    黑傘下那名婢女透過極小的那道縫隙,看著他躍出火牆的身影,驚鴻一瞥讓看到火光映照下那張青澀的麵容,看到他眉眼間的平靜,不知怎的覺得渾身上下變得寒冷起來。


    在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隨單於在草原狩獵看到的那幕。


    當時那頭年輕的猛虎躍過灌木向她撲來,前爪微握,後足輕靈微縮,眼眸裏沒有任何殘忍血腥的神情,異常平靜專注,在那電光火石間的一刻竟有了某種從容甚至是雍容的氣質。


    然而那頭猛虎的眼神卻是她這一生所見過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時午夜還會被睡夢中從容平靜的虎視而驚醒——因為沒有情緒代表強大與自信,代表著意誌和決心。


    猛虎捕食,去勢專注冷靜而不冷酷,因為將一切敵人撕成碎片,並不是它想要發泄什麽,隻是它生存的天賦本能,隻是它習以為常必須知道自己很擅長的天份或者說天賦。


    火光之中婢女看著寧缺的臉,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殺人的刺客,是對危險最**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寧缺平靜專注神情下隱藏著的凶險,那兩名黑衣刺客盯著躍過火牆的少年身影時,更是下意識裏感覺到了緊張,甚至比當年他們刺殺燕軍遊騎時更加緊張。


    黑衣刺客握著長劍的手腕有些僵,寧缺躍入二人中間,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間帶出數道微弱火線。


    他從肩後反抽出來的兩把帶著鏽跡的長刀,像風雨般揮灑了過去,林間驟然響起一連串極為刺耳的金屬刀鋒碰撞聲,勁風起處,燃燒的棉袍帶出的微弱火線被吹拂成更加細微的火星,卻將戰場照耀的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劍相撞,寧缺很奇妙地向前一彈,雙腳在落葉上連錯數步已經插入兩名黑衣刺客之間,手腕一轉刀勢轉劈為拖,順著對方的劍背閃電般斜抹而上,噗哧兩聲砍入對方的胸骨!


    沉重的刀鋒從斜下方狠狠砍斷兩名黑衣刺客的肋骨,砍進他們的胸腔,鮮血與肉片被擠出刀麵!


    兩名黑衣刺客臨死之時終於暴發出大唐軍士最剽悍的戰鬥力,狂嚎兩聲棄劍用手死死握住寧缺的雙刀。


    而就在這時,又有一個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來,雙手握著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無回地斬向寧缺後頸!


    原來林間還有第三名刺客!無論怎麽看,那兩名刺客都應該是在進行最後一次嚐試,沒想到他們居然還伏著後手,看似冗餘實際上卻飽含著以同伴和自己生命為枯葉的狠辣!


    沒有人能夠預料到這樣的情形,或者除了寧缺自己,或者除了黑傘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傘下的小侍女緊張瑟縮著身體,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寧缺時,她緊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兩個字。


    很簡單的兩個數字,能夠提醒寧缺什麽?是暗語還是方位指示?可是她明明應該看不到那名刺客,即便她能夠精確判斷出刺客的方位,然而寧缺此時的兩把刀還在先前兩名刺客的胸腔裏,滿是血汙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麽?


    “六?二?還真高啊。”


    聽到桑桑焦急的大喊聲,寧缺在心中默默想了這麽一句話,然後毫不猶豫鬆開了雙手,任由那兩名臨死前小宇宙暴發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雙手攥緊自己的兩把刀。


    雙手已空,他高舉過頭頂,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個**裹著吸血棉布的柄,然後拔出了自己身後的最後一把刀。


    雙手緊握長長的刀柄,唰的一聲厲然出鞘,寧缺看都沒有看身後一眼,腰腹部驟然發力,擰身而轉,將全身氣力灌注長刀之上,以一燎天之勢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腦後長了眼睛,這猛烈的一刀異常準確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狠狠砍飛他手中握著的短刀,然後毫無阻礙地確進刺客的頸骨,直到深深砍斷一半才停了下來。


    第三名黑衣刺客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從林梢跳落,便摔落枯葉之上,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


    寧缺退後握住先前一名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了出來,然後走到第三名黑衣刺客身前,眉頭一挑反手劈下,刀鋒從他脖頸的另一半砍了進去,與先前那抹刀鋒頸骨間相會。


    鮮血噴灑,黑衣刺客的頭顱喀嗒一聲掉了下來,骨碌滾過他的雙膝,滾過落葉,在林間滾了極遠極遠。


    當年在大唐與燕國的戰爭中,夏侯將軍率領的先鋒部隊曾經刺殺過無數燕國遊騎,刺殺組由精銳軍士組成,卻表現的十分強悍,甚至有過成功刺殺修行者的戰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將軍麾下神秘的刺殺組究竟是怎樣的建製,但寧缺知道,他知道那些刺客慣常是三個人一起行動。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身上便一直背著三把刀。


    ……


    ……


    (今天晚上開始修改前文,再把大綱梳理一下,然後明天開始每天至少四千字以上了吧,會逐漸加速的,再也不會再次下榜了,這裏簡單說一句:將夜前麵這四萬字,我很滿意,希望你們也滿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膩並收藏將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