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啟十五年裏的第一場春雨裏,寧缺帶著桑桑去了長安城很多地方,首先去的當然是大學士府,畢竟無論如何,大學士夫婦是桑桑的親生父母,而且從最近這幾天的事情來看,對桑桑確實有真情有實意。


    站在安靜的書房裏,寧缺有些不知從何處來的緊張,與前天那般狠厲強大的模樣截然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今後有些事情就算不需要麵前這對夫婦點頭,但在世人眼中他天生就比這對夫婦矮上一輩,那是好幾個頭。


    曾靜大學士夫婦知道寧缺的身份,自然不會把他看成普通人看待,而且他們也知道自家女兒和寧缺間的關係並非尋常主仆那般簡單,所以對寧缺有三分尊重、三分警惕、三分不安還有一分審視。


    關於桑桑脫籍的事情,書房裏的人們很有默契沒有提及,寧缺是不願意桑桑與自己在戶籍上分離,曾靜大學士想著皇後娘娘的希望,曾靜夫人則隻顧著拉著桑桑的手,在幾天住老筆齋幾天住學士府的問題上眼淚漣漣,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上來,而桑桑則是懶得想這些事。


    最終雙方經曆了一番友好的談話,確定了日後交往的某些基本原則,寧缺做出了不幹涉學士府一家團圓的承諾,學士府方麵也很隱晦地承認了寧缺在某些方麵擁有優先權以及某些衍生權利,就此歡愉暫別。


    接下來寧缺和桑桑去了公主府。


    李漁看見大黑傘下的主仆二人,在心中輕輕歎息一聲,看著寧缺平靜說道:“你應該很清楚皇後娘娘為什麽重視這件事情。”


    寧缺這兩天忙著尋人罵湖殺僧寫帖,還確實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和宮裏也能拉扯上關係,不過這件事情並不複雜,他隻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想了想後說道:“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代表書院的態度,而且我想無論老師還是大師兄都應該沒有興趣對這件事情表達態度。”


    李漁說道:“問題在於如果到時候皇室自己無法確定這件事情的走向,大唐若要穩定永續,便需要書院表明態度。”


    寧缺說道:“我相信文武百官到時候肯定會有自己的傾向。”


    “如果到時候文武百官分麵兩派,各自爭執不下呢?”


    李漁看著他的眼睛,不給他任何閃避的機會,說道:“書院雖說不幹朝政,但書院的態度對文官們來說極為重要,軍方雖說與書院相對疏離,但書院一旦表態,相信沒有哪位將領會敢於提出反對意見。”


    寧缺皺了皺眉頭,沉默不語。


    “書院二層樓弟子為何需要入世?因為書院存在於大唐,書院自身也需要大唐長治尖安,而你既然是入世之人,便需要背負起這個責任。”


    寧缺歎息道:“好像有些重。”


    李漁說道:“顏瑟大師把整座長安城的安危都交付給了你,你肩上的擔子本來就已經很重,再加上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難道是這個道理?”


    寧缺感慨道:“當初我們一道回的長安城,殿下你應該很清楚我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兩年不到,便要承擔起這麽多的責任,我真的沒有什麽心理準備,而且說實話,我不認為自己有這種能力。”


    李漁說道:“誰讓你成為夫子和顏瑟大師的弟子?你來長安這兩年的遭遇看似並不奇陡,都是你憑自身毅力能力攀爬而上,然而如果從結果倒推,隻怕五百年來大唐都未曾出過似你這般幸運的人。”


    “長安城的安危我現在還沒有能力承擔,至於大唐國祚的延續,也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剛才那番話真是徒亂我心。”


    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說道:“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或局麵出現,我可以去問老師和師兄師姐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有智慧的多,到時候我頂多便是那個入宮轉達書院意見的家夥。”


    李漁沉默片刻後看著他微笑說道:“希望到時候你入宮時看到的是我。”


    寧缺說道:“我隻希望到時候在宮中的你看到我時不要失望。”


    第一場春雨來的悄無聲息,去的也悄無聲息,淅淅瀝瀝一陣便沒了影蹤,化作了長安城無數黑簷粉牆上的茸茸濕意,沒讓街巷變得更冷,隻是替尚未抽芽的冬樹洗了洗顏麵,潤了潤身軀。


    桑桑接過寧缺遞過來的大黑傘,束好背到身後,仰臉看著他說道:“你和公主殿下說的話為什麽總是這麽難懂?”


    “說的都是一些很簡單的話。”寧缺想著李漁這些年在朝中在軍方不停扶植忠於她的青年力量,說道:“隻不過說話的人比較複雜。


    桑桑說道:“你今天沒有說她是白癡。”


    寧缺回答道:“雖然我還是認為她的做法有些白癡,但畢竟她是你的朋友,和我關係也算不錯,留些口德也好。”


    他們接著去了紅袖招,去了西城賭坊,甚至去皇城逛了一圈,見到了簡大家、齊四爺、徐崇山等人。在這幾個地方寧缺沒有逗留太久,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帶著桑桑出現在他們眼前,便足夠表這出清楚的意思。


    桑桑已經回來了,你們不要擔心了,不用擔心桑桑的安全,也不用擔心寧缺身上那股快要把整座長安城掀開的殺氣。


    離開皇宮經過南門觀時,寧缺看著觀裏的飛簷和一枝瑟瑟探出頭的臘梅,忽然想到何明池曾經說過的那件事情,看著身旁的桑桑問道:“雖然我很厭憎那個死老頭,但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傳人,聽說西陵神殿那邊一直想把你接回去,也就是說日後你有可能當光明大神官,這件事情你覺得怎麽樣?”


    桑桑說道:“老師沒有要我去西陵。”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也沒有讓你去西陵的意思,隻是偶爾想想我家的桑桑,居然可以當光明大神官,便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一名光明大神宮替你端茶遞水鋪床疊被甚至還要暖床,確實是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如果讓世間億萬昊天道門信徒知道你如此邪穢的想法,你信不信就算你進書院後山,都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陳皮皮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身前,看著寧缺嘲笑說道。


    寧缺看著他問道:“為什麽你總能這麽容易地找到我?”


    陳皮皮說道:“因的你身上無恥的味道很重。”


    寧缺懶得和他打嘴仗,問道:“今天找我又有什麽事?”


    他忽然想起在雁鳴山下湖畔陳皮皮提起過,書院開了一場大會,大家吵來吵去都沒吵出什麽結果,七師姐說要抓自己回去審問,不由警惕問道:“師兄師姐們到底為什麽事情爭執成了這副模樣?非得讓我回去參加?你莫不是要騙我回去,讓我代你成為他們的出氣沙包。”


    陳皮皮看了他身旁的桑桑一眼,說道:“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


    寧缺微異問道:“怎麽解決的。”


    陳皮皮說道:“因為某人自己解決了,所以師兄師姐們也就解決了。”


    桑桑輕輕扯了扯寧缺的袖子,提醒道:“他好像是在說你。”


    寧缺點頭說道:“我也聽出來這件事情裏有些古怪。”


    然後他望向陳皮皮問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了,還來找我做什麽?”


    陳皮皮應道:“找你回書院。”


    寧缺問道:“又發生了什麽事?”


    陳皮皮說道:“因為岩師回來了。”


    南門觀那株探出牆孤伶伶的臘梅下,寧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從進入書院開始,他便一直期待著與老師傳說中的夫子相見的那一天,然而夫子始終在外遊曆,即便大師兄出現了依然沒有出現,直到此時,忽然有個人跑過來說夫子已經回到了長安,這未免太突然了些。


    寧缺不知道夫子是怎樣的人,甚至除了西陵桃山一剪沒之外,沒有聽說過夫子任何傳奇事跡,然而他很清楚,一個能當小師叔師兄的人,一個能教出大師兄二師兄這樣人物的人,必然是一年傳奇到了極點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自己的老師,每每想到這點,他便驕傲得意的牙疼,今天終於要見到老師,他便緊張焦慮的牙疼,下意識裏想要逃避。


    “我還沒有刷……我刷了牙,但我……我還是沒有做好準和……你看,你看我身上這件冬呢……已經好些天沒有洗過了,上麵還有粥漬。”


    寧缺指著襟前牛肉蛋花粥的汙漬,很認真很緊張地解釋說道:“我看我應該回去沐浴焚香淨身再換件新衣裳再回書院。”


    “沐浴焚香淨身?”


    陳皮皮看著他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如果讓老師知道你做了這些事情,肯定會讓二師兄把你捧成肉餅,因為老師認為隻有逝去的先人才能配享這些待遇,也就等於說你把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寧缺不知道在鬆鶴樓露台上,自己已經罵過夫子是個死老頭,所以此時聽著陳皮皮的威脅,頓時從惡如流,表示馬上立刻跟他回書院。


    他望向桑桑,準備讓她先回老筆齋。


    “同去同去。”


    陳皮皮看了一眼桑桑,說道:“老師大概對你家這位侯選光明神座小侍女很好奇,專門吩咐讓你帶她一起去。”


    寧缺點頭,除了他,桑桑對世間任何事情都持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既然他同意她一道去,那麽她便一道去。


    然而去往書院的三人還沒有走出長安城,便被迫停下了腳步。


    因為長安城南門前的朱雀街寬坪間擠滿了人群。


    不知道是什麽熱鬧事,竟在雨後吸引了這麽多人。


    陳皮皮踮著腳尖向人群裏望去。


    隻見人群中間空出來的一片空地裏擺著一個長條凳。


    長條凳下趴著一隻白狗。


    長條凳上躺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著件破舊的皮襖。


    皮襖之上是塊沉重的條形大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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