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泥塘這種艱難凶險的地方,人跡罕至,也就越安全。寧缺是這樣想的,很多動物也是這樣想的,散發著淡淡硫磺味的水泊,無法養出什麽大植物,但苔蘚將就也能吃,而且熱能避冬,所以很多動物常年在這片沼澤裏生活。


    主要食物是苔蘚或水裏的浮遊生物,沼澤裏自然沒有什麽獅子老虎,不過卻有一種形狀似蛇,體外覆著淺密油膩毛發的凶獸。


    這種凶獸被金帳王庭的牧民們稱為細水豚,遊行速度奇快,唾液裏帶著輕微毒素,食腐肉為生,牧民家裏迷路誤入沼澤的馬羊,大部分都是被這種凶獸殺害。


    寧缺自然不會害怕這種細水豚,細水豚似乎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危險氣息,每每相遇便遠遠避開,隻是前些天,有條細水豚終於忍不住大黑馬的**,想要嚐嚐馬屍肉塊的滋味,偷偷潛在水草下,對大黑馬發起了一次偷襲。


    大黑馬一口便把那隻細水豚咬死,極為不屑地用前蹄踩成肉泥,然後低頭舔了兩口,發現味道非常糟糕,便沒有吃。


    泥塘裏的霧氣越來越濃。


    再也看不到那片厚厚的烏雲,雖然明知道那片雲層肯定還是懸浮在馬車上方,但無論寧缺還是桑桑,都覺得舒服了很多。


    繼續向沼澤深處走了一段距離,估摸著離出沼澤大概還有兩三天的時間,黑色馬車來到一處水潭前,寧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這裏地勢較低,潭中的水足有半人深,相對於沼澤別的地方要清澈很多,而且可能是因為源頭的關係,這裏的水能夠直接飲用,潭裏水草茂盛,有很多細小的銀魚在水草間遊動,還有十餘隻白色的水鳥在潭邊飲水。


    “如果大師兄看著這地方,一定特別高興。”


    寧缺走到潭邊。被荒涼和泥沼折磨了很多的天的眼睛,頓時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裏,發現溫度正合適,便讓桑桑下來泡澡。


    大黑馬被趕到另一處潭邊,它歡嘶著衝進潭水裏,不停擺動著頭顱,把身上沾著的泥點衝掉,然後開始盯著水裏遊動的銀魚流口水。


    桑桑脫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裏麵的薄衫。走進水潭裏,被潭麵上吹來的微風一激,有些顫抖。雙手抱著身體,有些畏寒。


    “坐到水裏,就暖了。”


    寧缺拿著毛巾走到她身後。準備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體緩緩下沉,直到頭都沒進溫熱的潭水裏,才重新站了起來,濕漉的短發顯得很順滑,發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時候,寧缺經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後,桑桑便堅持自已洗澡。卻又堅持要替他搓背,後來桑桑病情反複,寧缺再次開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無論身體還是靈魂,彼此都沒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經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會害羞。寧缺更不會尷尬。


    隻是少女的身體尚顯青澀,但線條已然柔美,桑桑終究是長大了,寧缺的雙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搓動,片刻後很自然地伸到前麵握住。


    桑桑輕聲說道:“是不是太小了?”


    寧缺說道:“已經不小了。”


    也不知道兩個人說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寧缺收斂心神。開始認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時間。結束洗澡,然後橫抱著她回到馬車,擦幹她的身體,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換了件新衣裳,然後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摟在懷裏看風景,看到她微濕的發,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總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體向後挪了挪,全部藏進他的雙臂裏,問道:“在想什麽?”


    “在想山山。”


    寧缺很誠實地說道:“當年在燕北邊塞外第一次看見她時,也是在溫泉的旁邊,她站在一棵樹上,頭發好像也是濕的。”


    桑桑懶懶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擔心說道:“山山姑娘在爛柯寺裏幫了我們,不會給她惹什麽麻煩吧?”


    寧缺搖頭說道:“她老師王書聖是道門客卿,她自已是神符師,佛道兩宗都要給些麵子,而且大師兄已經收她為義妹,應該沒事。”


    大黑馬也結束了洗沐,歡天喜地地跑了回來,湊到二人身邊,想要撒個嬌,隻是一張嘴,寧缺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魚腥味,不由惱火說道:“你到底是憨貨還是吃貨?洗個澡還不忘叼魚吃,趕緊邊上去。”


    大黑馬悻悻走開,在潭邊屈蹄半臥,曬著並不存在的太陽,吹著暖洋洋的熱風,心情漸漸舒暢,時不時喜悅地噴鼻作響。


    霧氣如煙,清潭像塊極好卻極淡的翡翠,潭邊綠草如茵,潭裏魚驚草不亂,寧缺抱著桑桑看著幽美的景致,因放鬆而疲憊漸至,就這樣入了夢鄉。


    ……


    ……


    不知道過了多久。


    無風而霧氣漸散,幽靜的水潭對岸,隱隱綽綽出現一個影子,


    寧缺睜眼醒來,望向那處,這才發現原來水潭的麵積竟比想象中還要大,對岸離自己這邊的岸,至少有百餘丈的距離。


    他看到了那個影子,不過並沒有警惕,因為那個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麽野獸,不可能瞞過他和桑桑的感知,以為是株樹。


    沼澤四周的霧氣越來越淡,水潭處的霧氣更是漸漸消散一空,已經能夠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烏雲,自然也能看清楚對麵的風景。


    水潭對岸那個影子不是一株樹,而是一個人。


    一個寧缺和桑桑都沒有感知到的人。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依然能夠感受到她身上所散發出來嬌媚氣息,隻是那些氣息被她身上那件血衣一濾,盡數變成肅殺和恐怖。


    血衣上沒有血,裁決神袍本來就是血紅色的,平日裏纖塵不染的裁決神袍,如今上麵多了很多泥點,但神袍下的女子,依然給人出塵之感。


    那女子戴著神冕。


    神冕以黃金為材。以秘銀為線,鑲綴著十三顆璀璨的寶石,仿佛有光幕從冕的邊緣垂下,籠罩在她的臉上,華貴莊美的令人無法逼視。


    ……


    ……


    寧缺知道神冕很貴重,因為在齊國道殿裏,他親手捧過,但他卻不知道。自已會在逃亡途中看到這尊神冕。看到這件血色的神袍。


    但在看到她的瞬間,他便明白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人間誅殺冥王之女,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佛宗連懸空寺講經首座都請了出來,道門身為昊天的仆人,自不可能毫無動靜。


    埋伏在蔥嶺的道門強者還有羅克敵。看似很強大,實際上完全不夠份量,雖說知守觀觀主遠在南洋,西陵神殿至少還要派出一位大神官才對。


    西陵神殿請出的大神官是她,寧缺覺得很幸運,又覺得很不幸,所以他看著水潭對岸的那個女子,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


    ……


    長時間的安靜。絕對的沉默,水潭旁的氣氛變得非常沉重壓抑,細小的銀魚成群結隊向水草深處遊去,那十幾隻白色的水鳥驚恐飛走,那些霧氣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預知到這裏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才提前溜掉。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對麵揮手說道:“好巧。居然在這裏遇上了。”


    葉紅魚說道:“我在泥塘裏等了幾十天時間,才終於等到你和她,你說巧不巧?”


    寧缺笑了笑,說道:“何必一見麵,便把氣氛弄的這麽嚴肅。說起來幾個月前在齊國見麵那次,我們不是聊的很開心?”


    葉紅魚說道:“首先那時候她還不是冥王的兒女。其次上次相見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時間,而不是短短數月。”


    稍一停頓後,她繼續說道:“看來果然是佛祖棋盤救了你。”


    寧缺說道:“等了我們幾十天,就是想聽我們從爛柯寺脫困的故事?”


    葉紅魚說道:“等人,自然是為了殺人。”


    說完這句話,她向對岸走去,血袍微飄。


    寧缺喊道:“不想聽脫困的故事,我還可以講懸空寺的故事,那可是相當精彩。”


    葉紅魚就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腳步緩慢而穩定。


    寧缺佯怒說道:“我最不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動不動就要喊打喊殺。”


    葉紅魚微微蹙眉,停下說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歡。”


    寧缺真怒說道:“我這麽優秀的男人,哪裏不好了?”


    葉紅魚說道:“連冥王之女都敢娶回家當老婆,你這種男人的膽子太大,大到我都有些吃驚,所以最好還是用來殺,不要用來喜歡。”


    寧缺說道:“這說明你還是可能喜歡我的。”


    葉紅魚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不再理會,繼續向前。


    寧缺神情平靜,身體卻是愈發寒冷,說道:“在這種爛泥塘裏,居然等了我們這麽多天,真是深情厚意,無以為報,想請你洗個澡。”


    葉紅魚腳步未停,說道:“殺死你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稍後肯定會沾著泥土,還會染上你的鮮血,要洗稍後再洗。”


    寧缺搖頭說道:“我不和渾身是泥的女人打架,不管是哪種打架,一手摸一把泥,聞著沒香氣,打的也不痛快。”


    葉紅魚麵色微寒,說道:“喜歡殺幹淨女人,那很變態。”


    寧缺站起身來,看著她平靜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都是變態。”


    ……


    ……


    (還有,四點半前爭取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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