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把洗腳水倒到帳外,取毛巾替許世擦腳,用力擦著將軍腳底的老皮。


    “按照我的預計,聖旨這時候恐怕已經到了鎮南軍,您說我們這麽偷偷摸摸地離開,違反唐律軍紀不說,萬一出點兒啥事怎麽辦?”


    “我沒有帶著大軍離開,這一百多名近衛,是當年陛下賞給我的私軍,隻是因病來山中休養,哪裏違反了唐律軍紀?就算違反了,誰敢治我的罪!”


    “得得,您就當我沒說,怎麽現在脾氣越來越大了。”


    王景略有些惱火地說道。


    許世現在確實像孩子,見他惱火,自已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安慰說道:“不用擔心,我堂堂鎮國大將軍,走在大唐國境裏,難道還能有什麽危險?”


    便在這個時候,帳外傳來了緊急軍情。


    金帳王庭大軍南下!


    西陵神殿誥令天下伐唐!


    軍帳裏一片死寂,王景略臉色很難看,許世的臉上也早已沒有了笑容,回複到大唐軍方首領應有的威嚴與沉穩。


    “你馬上回鎮南軍。”


    許世看了一眼帳外黑沉的崤山,說道:“如果新帝和殿下沒有犯糊塗,這時候讓鎮南軍北上的軍令,便應該已經到了。”


    王景略微微一怔,說道:“那您呢?”


    許世說道:“既然舉世伐唐,我當然要去長安城坐鎮·你不用擔心什麽·殿下肯定有旨意讓我盡快北歸。”


    王景略點了點頭,但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蹙眉說道:“西陵神殿既然發出誥書·他們肯定想對您不利。”


    許世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先前就說過,這是在我大唐境內,誰敢來殺我這個鎮國大將軍?”


    王景略說道:“現在還有什麽事情是西陵神殿不敢做的?”


    “我從軍數十年,難道不比你清楚?如今我們在崤山之下,如果有人想要對我不利,便要從清河郡那邊翻山越嶺而來,清河郡那邊的人又不是瞎子。”


    許世微笑說道:“而且你要弄清楚,我雖然已經老了·但不是那麽好殺的,世上有資格來殺我的人,沒有幾個。”


    王景略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扳著指頭數來數去·還真找不出來誰,能真正威脅到老人家,老人家雖然很老了,但還是很強的老人家。


    軍情要緊,王景略要帶回許世大將軍的最新軍令,還要協同鎮南軍將領組織北上抗金之事,所以連夜離開了崤山下。


    就在他離開崤山後不久,許世穿好軍靴,認真地穿好盔甲·然後走出了軍帳,看著夜色中的山林,緩緩眯起了眼睛。


    營帳裏的近衛們·聽到了盔甲與劍鞘撞擊的微聲,極為警惕地走出帳來,來到大將軍的身邊,低聲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許世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著夜山。


    他很想像先前支走王景略一樣,支走這些近衛。


    但也正像他先前對王景略說的那樣·這些近衛是皇帝陛下賜給他的私軍,忠誠無雙·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離開他的身邊。


    “世上有資格來殺我的人,確實沒有幾個。”


    許世看著安靜的夜林,緩聲說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魔宗二十三年蟬,劍聖柳白,還有那幾個年輕的天下行走······我總以為這些人不會以千金之軀犯險來殺我,更沒有想到,居然是您來親自出手。”


    一道宏亮如雷的聲音,忽然在夜山裏響起。


    “夫子與唐帝死後,大將軍你便是唐國最後的精神氣魄,如果我不親自出手,豈不是顯得對你太過不敬?”


    話音落處,崤山一陣震動,山岩崩落而下。


    一座巨輦,碾林碎石而現。


    輦上幔紗萬重,縱在漆黑夜色裏,也能看到裏麵光芒萬丈的那個高大身影。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親至。


    輦畔是六十四名西陵神衛。


    “荒原之戰前,掌教大人多年不下桃山,如今竟為了我這個老病將死的老家夥深入唐境冒險,許某也不禁生出些飄飄然之感。”


    許世的聲音就像寒冷的鋼鐵,一字一字破風而去,落在黑暗的山林裏,在巨輦之前炸響:“但我還是想知道,今夜究竟誰能活著。”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咳了兩聲。


    王景略正在夜林裏疾行。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抬頭向上空望去。


    今夜有雲,無夜,天穹一片漆黑。


    此時忽然落起雨來,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啪啪作響。


    雨水流進他的嘴裏,感覺有些鹹與澀。


    王景略霍然轉身,向來路奔去。


    當他衝出夜林,來到一處崖頭時,隻見遠處山林崩飛,飛沙走石,即便夜雨再如何狂暴,也無法遮掩住那處恐怖的天地元氣衝撞。


    王景略清晰地感覺到了許世大將軍的氣息。


    他感覺到大將軍的氣息越來越黯淡。


    他跪倒在雨水裏,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將軍先前已經隱約看到了命運的走向,所以才會讓自己回鎮南軍,實際上是讓自己避開這場驚天之戰。


    春風亭雨夜後,王景略從軍,便一直在許世將軍麾下。這些年來,他像子侄般服侍著將軍,自幼便習慣了孤單的他,開始喜歡上軍營的嘈亂,他甚至覺得許世大將軍就像自己的父親。


    他微胖的臉漸漸瘦削,他那顆遊戲人間的心漸漸沉靜·他漸漸明白相對於自由·世間還有很多別的美好,同樣值得珍惜。


    然而在今天這個雨夜裏。


    那些美好都被撕碎了。


    王景略跪在滂沱的大雨中,失聲痛哭。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重新站了起來·抹掉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神情漸顯堅毅,轉身向北方狂奔而去。


    他不回鎮南軍。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長安城。


    他要告訴長安城的人們。


    許世大將軍死了。


    那個殺死大將軍的可怕強者,正在向長安城而去。


    而清河郡……叛了。


    清河郡的風景明秀雅致,民宅白牆黑簷,高低互現,清溪石橋,與大唐別處的壯闊風景,有著很大的差別。


    風景最好·還是富春江。


    清河郡諸閥的莊園,都設在富春江畔,為首的崔閥莊園,自然占據著江畔最美麗蜿蜒的一段石岸·和最清秀的一片山林。


    隻是地處南方原野,山林雖秀,卻遠遠談不上險峻。


    崔園深處的小樓裏,依然像從前那般昏暗。


    崔老太爺把熱毛巾遞給身後的兒子,看著椅中那六名皓首老人,歎息說道:“昊天垂憐,在我們死之前,終於能夠等到這場千古未有之變局。”


    其中一名老人平靜說道:“所謂心意,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各族祖訓,時刻未忘複國之事,隻是有些細節仍須好生斟酌。”


    崔老太爺平靜說道:“具體的事務,自然有族中子弟去執行,我諸姓在清河郡生息多年,斷然不會出任何問題。”


    “大兄所言甚是。然則各族子弟在長安城中為官求學者眾,李家斷然不至於讓我們有機會接他們出城,這……該如何應對?”


    “李漁殿下之所以信任我們這些老頭子除了認為我們承受不起臨時轉向的撕裂,便是相信我們舍不得那些族中的血肉。”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然而她不知道我清河郡諸姓,從數百年前開始,便一心一意想著複國,根本不是臨時轉向,她也完全想象不到,為了完成複國大業,莫說那幾百個族中子弟,即便是死再多的人,我們也在所不惜。”


    看著那幾名皓首老人複雜的神情,崔老太爺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也不用提前便開始傷感,隻要戰事進行的順利,李家為了日後的打算,說不定非但不敢對我們族中子弟痛下殺手,甚至還要好好供養著。”


    “隻是戰事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嗎?”


    “道門籌謀多年,唐人驕橫奢浮,如今東北邊軍覆滅,金帳王庭南下,掌教大人親自出手,許世必死無疑,隻要清河郡大開方便之門,西陵神殿大軍與晉軍揮兵北上,且不說唐國會否滅亡,但長安城再也無法對我們頤指氣使。”


    “說起來,還要感謝那位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如果不是他要護著冥王之女,院長怎麽會遭天誅而死,如果不是他在荒原上一箭射死了燕國太子,燕皇此番又怎會像發瘋一樣,發起全國動員?”


    崔老太爺微笑說道:“清河郡日後複國成功,當在富春江畔修一石碑,記載此番盛事,到時可千萬莫要忘了加上寧缺的名字。”


    小樓裏響起老人們歡愉的笑聲。


    清河郡諸姓的曆史,要比世間絕大多數國家都要綿長,在千年之前,這裏本來就是諸閥輪流統治的鬆散國家。


    依憑著宗族禮法,崔宋諸閥始終保持著強大的凝聚力,而清河郡更是被他們經營的像是一塊鐵板,無論長安城怎樣試圖分化剝離,都隻能觸及最外層的存在,而無法深入到清河郡的核心地帶。


    如今的清河郡及陽關城,從城守到州軍將領,再到逾千名中低階官員,或者便是諸閥子弟,或者便是與諸閥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


    就連朝廷嚴厲看管的大唐水師,也被清河群諸姓滲透的非常厲害,這也不能怪長安城警惕性不高,水師招募兵員,自然是清河郡百姓應征居多,而清河郡的百姓與其說是唐人,還不如說是諸閥的下人。


    隨著時間流逝,那些曾經不起眼的普通水師官兵,熬著資曆,積攢戰功,漸漸獲得了相對重要的職務,雖說水師的高階將領,依然全部是長安城任命,由別處調來,但水師中下層則已經無法擺脫清河郡的控製。


    天啟十八年秋天的某一日。


    崤山西麓還在下著暴雨,東麵的清河郡則是陽光明媚,秋風送爽。


    陽關城守府召集諸衙官員,商議集軍配合水師,抵禦南來侵略之敵的重要事務。


    所有官員都應命而至。


    幾道茶水過後,陽關城守府司兵參軍鍾大俊,麵帶微笑走了進來。


    城守府大門關閉。


    官員們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鍾大俊揮了揮手。


    城守府裏響起暴怒的斥問聲,和痛苦地受傷聲。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


    幾乎同時。


    清河郡諸姓,邀請大唐水師諸將,前往富春江畔某處,商議戰事。


    鮮血染紅了富春江。


    清河郡諸閥再如何勢大,也不可能把忠於朝廷的官員和將領校尉一網打盡,所以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清河郡和陽關城裏,暴發了很多場戰鬥。


    根據事後統計,一共有三百多名大唐官員被斬首,大唐水師從主將到輔兵,死了一千多人,還有一千多人被押送到富春江下遊的煤山做苦役。


    叛亂這種事情,一方籌謀隱忍等待千年,一方毫不知情,那麽勝負之勢早定,唯一可能影響結局的,便是民心。


    清河郡的民心很複雜。


    他們習慣了諸閥才是真正的天,他們對於別的州郡唐人,有毫不掩飾的優越感和輕蔑感,他們對長安城沒有任何好感。


    但畢竟在大唐統治下生活了這麽多年,當唐人當了這麽多年,他們無數次感受過大唐的榮光,並且為之而驕傲。


    現在……卻要叛出大唐?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清河郡民眾,甚至包括一些年輕的諸閥子弟,都完全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畫麵。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發出自已聲音的時候,他們蒼老的祖父、嚴厲的父親,便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把他們拖回族祠,令他們跪在祖宗牌位麵前,開始講述很多年前清河郡亡國的悲痛曆史,聲淚俱下的懷念著舊日的榮光。


    年輕的清河郡人,對那段曆史沒有忘記,但他們更愛大唐,他們更愛做一個驕傲的唐人,所以父輩們的話,對他們並沒有什麽力量。


    然而······難道他們能舉起手中的刀劍,砍向自已的親人?


    大唐天啟十八年秋。


    夫子登天。


    皇帝辭世。


    書院封門。


    東北邊軍於成京一戰覆滅。


    金帳王庭南下。


    清河郡叛變。


    西陵神殿與南晉數萬大軍,浩浩蕩蕩,遮天蔽日而來。


    鎮國大將軍許世戰死。


    緊接著,月輪國大軍進入蔥嶺。


    舉世伐唐。


    大唐,似乎已經注定要滅亡。


    在這個時候。


    有個穿著黑衣的年輕男人,正行走在荒原深處。


    他剛醒來不久。


    醒來之後的每個夜裏,他都在和月亮說話。


    他懷念著自已的老師與妻子。


    他不知道人間發生了什麽。


    如果他知道了,能夠改變這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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