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代表他的這幾句話沒有力量,事實上那些話,就像無數道悶雷在大臣們的腦海裏炸響,讓所有人都處於惘然的狀態中。


    一名大臣站出隊列,伸出顫抖的手指向他,想要怒斥他冷血無恥的行逕。


    寧缺靜靜看著那人,臉上沒有一絲情緒。那位大臣的手指最終無力地垂下,嘴唇氣的不停哆嗦,卻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自從篡改遺詔一事曝光後,大唐朝野便分成了兩派,而帝國眼看著便要覆滅,於是這種分裂和敵意,被強行壓抑下來。


    很多大臣用大局為重,來說服自已暫時不要理會遺詔的事情,避免大唐正式陷入內戰的泥潭,然而誰能想到,寧缺入宮與殿下長談一夜,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態即將被控製的時候,他……卻一刀將陛下殺了!


    極度驚怖與憤怒,然後這些不知見過多少風雨的大臣們,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冷靜下來,愕然發現正如寧缺所言,這竟是最好的結果。


    皇帝陛下被殺,先帝的血脈便隻剩下六皇子,文武百官除了擁立他登基,還能有什麽別的選擇?他們這些官員、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和終究將會知道篡改遺詔之事的百姓再也不用選擇陣營,大唐再也不會分裂。


    不用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其實這個道理誰都懂,卻不是誰都能替大唐做出這個決定,隻有寧缺可以做,因為隻有他敢這麽做。


    篡改先帝遺詔,那便是叛國,人人得而誅之,即便是新帝和公主殿下,亦不能逃脫唐律的審判,然而真在現實中發生這種事情,誰敢隨意誅之?


    隻有寧缺。沒有給李琿圓任何辯解懇求的機會,沒有給任何人留下思考的時間,便一刀砍了下去,是為不教而誅。


    這個簡單的揮刀動作,展現了他極為冷靜甚至冷酷的思維方式,代表了著書院對大唐皇權的極度漠視,令人不寒而栗。


    現在大唐的大臣和將軍們還能做什麽?寧缺看似大逆不道的作法,可以在唐律上找到鐵一般的依據。誰敢說他刺駕?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即便有人這樣想,在如今的局麵下,誰敢觸怒書院這座唐國最後的大山?


    群臣看著禦椅旁的寧缺。看著血泊中陛下的屍身,臉上的神情異常複雜,憤怒悲傷惘然警惕恐懼。不一而足。


    還是沒有人接寧缺的話,死寂依舊在持續,因為情緒太激蕩,更因為他們很難接受大唐就這樣被冷血霸道的一刀給鎮壓住。


    書院不得幹政,這是夫子留下的鐵律,那麽現在這算什麽?


    便在這時,皇後娘娘牽著六皇子從殿外走了進來。


    大殿裏的官員們再度震驚,他們都知道皇後娘娘和六皇子被公主殿下攔在長安城外,她是什麽時候入的城。入的皇宮?怎麽沒有聽到任何風聲?


    皇後娘娘沒有盛裝打扮,依然穿著素淨的衣裙,神情平靜——她在這裏當了近二十年皇後,長安城怎麽攔得住她?又怎麽可能進不了皇宮?


    六皇子也是一身素衣,隻是腰間係著根明黃色的腰帶,跟著自已的母親亦步亦趨,看著大殿深處的血腥畫麵。小臉變得異常蒼白。


    他覺得自已的腿有些發軟,手開始顫抖,但被皇後緊緊握在手中,卻是不敢放緩腳步,也不敢露出任何退縮的意思。


    皇後帶著六皇子繼續向大殿裏行走。向禦椅走去。


    殿裏的大臣們,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那些始終效忠皇後的官員,以最快的速度跪倒在地,俯地行地,激動的滿臉通紅。


    李漁一派的官員,漸漸也跪了下去,隻是他們臉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憤怒。


    皇後牽著六皇子繞過禦椅前那灘血泊,和那具身首分離的身體。


    寧缺微微側身,讓開道路。


    皇後看了一眼李漁。


    李漁此時因為極度的悲痛與憤怒,心神渙散,根本沒有反應。


    皇後把六皇子抱到高高的禦椅上坐好。


    然後她望向殿裏群臣,平靜說道:“都還愣著做什麽?難道我大唐現在歌舞升平?軍部,先把最新的戰報呈上來。”


    ……


    ……


    數十名侍衛,神情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動靜。


    他們身後的府邸裏一片幽靜,聽不到任何聲音,與過往年間,公主殿下李漁在裏麵招攬名士賢臣時的熱鬧感覺,截然不同。


    李漁身邊最忠誠的那些草原侍衛,加入羽林軍多年,聽聞宮中有變,試圖衝擊宮闈,被羽林軍自行鎮壓,多人戰死,沒有隨驍騎營離開長安城的副統領彭禦韜,則還沒有來得及有任何動作,便被製服送往軍部大獄。


    這些都是寧缺認識的人,多年前從渭城到長安的旅途上,他和那些草原漢子還有彭禦韜曾經同生共死,有過交情,隻是這麽多年過去,聽到這些消息後,他隻是稍微沉默了片刻,便不再去想。


    臥室裏所有的金屬物與尖銳物,甚至就連銅鏡都被搬了出去,無數床綿軟的被褥,鋪在各處,即便想撞牆而死,都很困難。


    不過半天不到的時間,李漁的臉便急劇消瘦,而且蒼白至極,看著十分虛弱,似乎隨時可能倒下。


    她過往清亮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層霜,很沒有光澤,透著刺骨的寒冷,看著寧缺顫聲說道:“我沒有想到,你會騙我。”


    “如果你是說禦書房最後那番對話……我沒有騙你。當時我隻是沉默。你說無論桑桑犯怎樣的錯,我都不會忍心傷害她,這句話是對的,你不忍心傷害李琿圓我也能理解,但理解和同意是兩個概念。”


    寧缺看著她說道:“你對他的憐愛以及悲傷,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正如我對桑桑的疼惜,也不會得到世間的認同,更何況我不喜歡你弟弟。”


    李漁盯著他,滿懷恨意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殺死的是父皇的兒子?父皇真的會同意你這麽做?”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千年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夠在皇宮裏殺死李氏皇族的人?不錯,正是因為驚神陣一直在保護著皇宮。”


    “剛才在大殿上,我一刀斬下的時候,宮中數座大殿簷上的簷獸,都有反應,隻不過它們的氣息在認出我後,被迫斂去。”


    寧缺看著她平靜說道:“為什麽?因為陛下把長安城這座驚神陣交給了我,也就是把你們李家所有人的性命交給了我,任由我處置。”


    李漁身體微震,臉色愈發蒼白。


    “原來如此,原來父皇他寧肯相信書院,也不相信我們這些兒女,在他看來,隻有書院才是我大唐真正的保護者……”


    她看著寧缺刻薄嘲諷說道:“大唐眼看便要滅國,書院卻一直不動,像老鼠般怯懦地藏在山裏,不知道父皇他會不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寧缺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說道:“這就是你不如皇後的地方,她絕對不會懷疑陛下的決定,而且她當年曾經親身感受過老師和書院,所以哪怕我與她仇怨極深,她在選擇相信我的時候,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絲毫保留。


    “隻有眼睛被樹葉遮住的人,才會看不到書院的後山,才會真的以為書院會因為恐懼而選擇躲避,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師兄和師姐們,這時候肯定正在準備戰鬥,為大唐和書院而戰鬥。”


    李漁低頭沉默不語,也不知道會不會相信寧缺的話。


    寧缺並不在意這些,看著她繼續說道:“我回長安城的目的,自然也是戰鬥,我要盡快平息長安城裏的混亂,確保驚神陣沒有任何問題,然後拿到陣眼杵,隻要做到這些,那麽無論西陵神殿如何強大,也攻不進來。”


    他很認真地講述著自已的計劃,像是在做解釋,隻是此時根本沒有必要對李漁做解釋,所以顯得有些怪異。


    “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大唐不會亡。”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眼中那抹不吉的灰霜,繼續嚐試消解她的死誌,冷漠說道:“如果你要向我或者書院報仇,那麽首先需要活著。”


    李漁的眼睛終於有了些光澤。


    此時她已經猜到了寧缺的意圖,問道:“你為什麽要我活著?”


    “如果你活著,忠於你和李琿圓的大臣和軍隊,情緒能更安穩些,朝廷的軍令政事能夠得到更有效率的執行,在這種危急關頭,任何有利因素我都不會放過,所以我需要你活著,為大唐繼續奉獻你的力量。”


    寧缺說道。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寒聲說道:“你完全可以換一種說法。”


    寧缺說道:“大唐現在需要你活著?我不認為這種言語上的修飾在當下還有什麽意義,殿下聰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李漁的身體微微顫抖,像是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說道:“你太冷酷了。”


    寧缺說道:“長安城外當著你派去的那些老大人的麵,我說過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冷酷起來會是什麽樣,不過隻要活著,你會有機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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