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號稱永不陷落,事實上也確實也沒有陷落過,更準確來說,大唐開國以來,它根本沒有經曆過一次考驗。


    但沒有人對此產生過懷疑,因為長安城是唐人最後也是最強大的信心來源,隻要這座城還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臉上便能保有笑容。


    圍城同樣不可取,隻要長安城還在,大唐諸郡,尤其是近京地區的反抗便不會停止,唐人的反抗精神,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決心,便能一直持續。


    對唐人來說,長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沒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為驚神的大陣。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頂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實。


    如今驚神陣出現了問題,長安城不再像千年裏那般堅不可摧,如果有大軍來到,如果有強大的修行者進入城中,那該怎麽辦?


    現在暫時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問題,其中就包括寧缺。


    看著下方的密集民宅與四通八達的街道,他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與憂慮。


    他拿著炭筆,在圖紙上不停地塗繪,看著城中那些氣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複或者說浚通的方法,隻是越思考越,臉色越難看。


    三師姐給他留了七天時間,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天多,他非但沒有想出好的解決方案,反而注意到這座大陣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


    從北城外的大明宮開始,隱於秋林裏的暗水行出彎山,匯在湖泊,再經由皇宮地底,流過南門觀後,經由萬雁塔。入朱雀大街。再從長安城南門而出……


    所有的堵塞,都發生在這條暗線上。在驚神陣裏,這條暗線的作用非常重要。名為息息,正是生死循環往複的關鍵通道。


    道門在皇宮小樓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發現並且清除。但是驚神陣所受到的幹擾卻已經無法逆轉,甚至隨著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糟糕。


    他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到辦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實的自然地貌或建築街道,那並不算什麽,以大唐強悍的行政能力與發動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內挖空。


    問題在於,道門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樓地底的陣樞中。令陣法裏的天地氣息運轉受到幹擾,數處氣眼被塞,便直接影響到了整座大陣。


    他此時腳下的南城門。受到的影響最大。


    寧缺不明白何明池沒有陣眼杵。怎麽能進入小樓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門究竟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能夠把驚神陣計算的如此清楚。


    現在想來,隻能說道門為了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


    道門準備了千年時間,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門先賢強者的智慧與能力,雖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沒有辦法直接毀掉驚神陣,但終究還是成功地幹擾了驚神陣的運轉,並且顯得極為強硬,無法逆轉。


    寧缺已經排除了道門在長安城裏安置的所有幹擾源,但他卻沒有辦法修複陣法受到的堵塞,因為那需要難以想象數量的天地氣息。


    其實這種程度的破壞或者說幹擾,驚神陣自身都可以修複,但需要很長的時間,兩年或者三年。放在和平時期,這並不算什麽,問題在於現在是舉世伐唐的大戰期間,敵人不會給唐人這麽長的時間。


    如果夫子沒有登天,這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他隻需要揮一揮衣袖,便能把大陸之上,雲海之下的無數天地氣息召喚來長安城。


    但人間已無夫子。


    如今的人間,再也沒有人能夠施出這樣的手段。


    那麽……這座大陣真的再也沒有辦法修複了嗎?


    長安城就此洞開嗎?


    ……


    ……


    陣眼杵在寧缺的懷裏,的就像是石頭,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亂。


    這座城是夫子留給他的,陣眼杵是師傅顏瑟和皇帝陛下留給他的,這便意味著,守護長安以至大唐,是他無法逃避的責任。


    這是無上的榮耀,也是世間最沉重的負擔。


    但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於……寧缺不是陣師。


    顏瑟大師曾經說過,陣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陣。修行界一直有個說法,陣師或者無法成為符師,但符師必然都是非常優秀的陣師。


    寧缺是非常有天賦的符師,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陣法方麵的天賦卻糟糕透頂,當年初入書院後山,幫著七師姐布置舞集陣法多日,他沒有半點長進,這些年他刻苦研習操控驚神陣,也沒有任何進步。


    如今四師兄和七師姐都不在書院,他便想問人都不知道何處問去,所以他愈發覺得焦慮,雙肩都快要被重擔壓垮了。


    秋風拂麵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牆下走去。


    長安南城門,正對朱雀大街,自開戰以來,戒備森嚴。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後的羽林軍全部調到了此處,盔甲雪亮的逾百騎羽林軍,神情嚴肅地在側街裏待命,氣氛更顯肅殺。


    數十名青衣魚龍幫眾,在街頭在簷下,警惕地盯著出城入城的人,長安城周遭的部隊,都已經調到了北疆,城防空虛,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間的力量。


    城防司的軍士,仔細地檢查著入城出城的隊伍,對每份文書都實行三人輪檢製,確保沒有任何奸細和違禁品過關。


    這種檢查很複雜,工作量很大,好在現在這種時刻進出長安城的人極少,隻有源源不絕的運糧車隊,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滿滿的。


    這些都是諸州郡運來的糧食。


    大唐已經做好了長安城被圍困的準備。


    但沒有人開始做長安城被攻破的準備,連心理準備都沒有。


    看著這幕畫麵,寧缺的心情愈發沉重。


    就在這時,一名女子從城門洞裏走了出來。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點漆,容顏如畫。


    雙唇有些薄。平靜地抿著。在白皙的容顏上,似雪地裏的臘梅。


    直順的黑發披散在肩頭,不再如當年的瀑布。直似極美的筆觸。


    寧缺靜靜看著她,忽然抬頭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遼遠。清淡到了極點。


    他忽然覺得,昊天……不,應該是天上的老師,感受到自已此時的焦慮與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長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麵前。


    然後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著那個如畫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麽來了長安?”


    “想來,所以來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色棉裙被城門裏穿行的秋風微微拂動。


    寧缺想到一個問題,說道:“墨池苑……”


    莫山山知道他要問什麽,不等他把話說完。平靜說道:“我已離開。”


    寧缺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但其實他清楚,隻能有這個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連累墨池苑。連累她的老師與同門,甚至大河國,那麽她隻有破門出派,才能來到長安城,來到西陵神殿的對立麵。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請她入城。


    ……


    ……


    寧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長安城裏。


    再度並肩,一如當年,事實上卻並不如從前。


    二人來到皇宮前,來到那座當年的橋上,看著同樣是朱紅色的宮牆,卻看不到滿天飛舞的雪花,隻能看到鋪滿地的黃色銀杏葉。


    “我沒有時間,不然可以再次同遊。”


    寧缺伸手到橋外的水麵上,接住空中飄落的一片銀杏葉,說道:“這裏便是第四處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樓正下方的天地氣息。”


    莫山山閉上眼睛,疏而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膚上微微顫抖。


    片刻後她睜開雙眼,眼眸裏的情緒有些複雜,震撼而且不安。


    “好……強大的陣法。”


    寧缺收手,那片銀杏葉向橋下的護城河裏飄落,河水流速極緩,此時河麵上已經積滿了黃色的美麗樹葉,多了這一片,完全看不出來任何變化。


    他看著護城河上的黃葉,說道:“正因為強大,所以麻煩,現在被道門用手段堵塞後,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氣。”


    莫山山思考片刻後,搖頭說道:“沒有誰能夠召引來如此多數量的天地元氣,也沒有人能布下可以修複這座大陣的陣法。”


    寧缺問道:“能不能用符?”


    莫山山說道:“如果說陣就是符,那麽這座大陣,便是我此生所見的最強大的一張符,甚至可以說是真正的神符。”


    寧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長安城是個龐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難攀的山峰。


    道門的手段看似簡單,對這兩點的利用卻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殺機。


    他說道:“我希望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莫山山說道:“我沒有這種能力。”


    寧缺說道:“總比我強。”


    莫山山說道:“那你可以把陣眼杵交給我。”


    寧缺搖了搖頭。


    莫山山微笑說道:“我以為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你已經學會了信任。”


    寧缺想起泗水之上,那個雙腳白如雪蓮,身體黝黑的少女。


    那個腳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說道:“抱歉,現在除了書院,哪怕李三娘活過來,我都沒辦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問道:“李三娘是誰?”


    寧缺說道:“我母親。”


    莫山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抱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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