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斯裏巴加灣市女中校園裏充斥著濃濃的離別情懷,即將來臨的七月,又要有一批人離開學校,而康橋就是這批人即將在離開的人之一。


    康橋曾經有一次經過文秀清的班級,文秀清的座位已經被搬走,隨著孫麗華案熱度的消失很少人會再去提起文秀清。


    關於孫麗華案康橋也不再去關注了,兩天前她無意中從電子媒體獲知結果,就像是那些法律界權威人士預測的那樣,孫麗華因防衛過當而獲刑十三個月。


    六月下旬最後一個周末,斯裏巴加灣市氣象台在持續播報著這樣的消息:未來幾天斯裏巴加灣市將會迎來大量的雨水,大量的雨水也許會導致斯裏巴加灣的河水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度。


    一如天氣播報的那樣周二晚上早上就開始下起了大雨,和往常一樣在吳姨的注目下康橋和霍小樊上了車。


    車子開出金色大門。


    車子經過中央廣場時霍小樊的目光落在廣場中央的巨幅牌匾上,今年牌匾更新了畫像,每隔兩年中央廣場的畫像都會更改,文萊蘇丹是牌匾上的永恒主人公,和文萊蘇丹一起被畫到畫像中的人則代表著對這個國家的經濟、建設有傑出貢獻的成功人士。


    霍正楷是畫像中的八人之一,他是今年唯一沒有被換掉的人物,而且他的位置從去年的隔著一個人到現在的站在蘇丹的左邊。


    今年的畫像排位讓坊間在私底下竊竊私語,從畫像位置上看蘇丹拉攏霍正楷的意圖很明顯。


    近一年裏霍正楷大多資金都集中在印尼,印尼政府為了拉攏霍正楷承諾免費給他提供大量土地建設商場,介於這一點再加上印尼的勞動力低廉,霍正楷有意把總部從斯裏巴加灣遷移到印尼去,如果當真事態朝著這個方麵發展的話那麽文萊政府將會失去這位納稅大戶。


    挨著文萊蘇丹站著的霍正楷仿佛還是康橋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在中央廣場看到時的模樣,風度翩翩,眉飛色舞,那張臉帶著往昔的英俊模樣,俯瞰眾生。


    目光悄悄從霍正楷的畫像移到霍小樊臉上,每一個孩子想必都有崇拜英雄的心,而每一個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也許都長著一張酷似爸爸的臉。


    自從霍小樊和霍正楷從新加坡回來之後,康橋偶爾會從他口中聽到“爸爸”這樣的稱謂,從前,關於那個應該被他喚作父親的人霍小樊一般會用“他”來稱呼。


    此時此刻,霍小樊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巨幅牌匾上,康橋自然知道霍小樊現在在看誰。


    “小樊,你說爸爸要是穿一套像蘇丹那樣的軍裝的話會不會很帥氣。”她低聲問著。


    “當然,肯定像一名海軍上將。”想也沒想,霍小樊說出。


    說完這句話之後霍小樊似乎意識到上當了,於是目光離開牌匾,正襟危坐著。


    笑了笑,康橋手觸了觸霍小樊額頭上的劉海:“等小樊長大了也會像他一樣帥氣的。”


    霍小樊比霍蓮煾更像霍正楷。


    霍蓮煾,霍蓮煾!


    嘴邊笑容悄悄收起,目光拉到窗外去,窗外的雨嘩啦啦下個不停,不停有雨點打到車窗玻璃上,康橋看著那些暈開的圓圈發呆。


    那個聲音小小的叫了一聲姐姐。


    目光從窗外拉回,看著他。


    “姐姐,我現在沒有像以前那樣討厭他了。”他垂下眼睛看著她。


    她摸了摸他的頭發,說小樊這是好事情。


    車子停在斯裏巴加灣女中門口,下車,站在司機的傘下,康橋彎腰和霍小樊笑,笑著說小樊再見。


    霍小樊回以微笑。


    笑得無邪天真。


    那笑容是霍小樊留給康橋最後的禮物,那笑容永遠停留在這一年六月末的這個下雨天。


    從此以後,她的小樊就未曾再長大過。


    站在雨中,和很多次一樣康橋目送著黑色勞斯萊斯逐漸遠去,透過雨簾康橋依稀間看到那顆小小的頭顱印在後車玻璃上,依稀間他回過頭來和她說再見。


    中午時間,康橋回家沒有見到霍小樊,吳姨給出的回應是雨太大了,因為霍小樊學校比較遠的緣故,所以中午霍小樊在老師的建議下留校,聽完吳姨的話之後康橋給霍小樊打電話,可康橋並沒有打通霍小樊的電話。


    兩點左右時間,康橋再次給霍小樊打電話,霍小樊的電話還是和前兩次一樣處於無人接通狀況。


    下午四點,學校教導員找到康橋。


    收拾好課本康橋跟著教導員離開學校,在校長辦公室裏康橋看到姚管家,姚管家的臉色和他身上穿著的深色衣服一般的凝重,沒有等康橋開口說話,他就叫住她的名字。


    “康橋,小樊不見了。”


    在姚管家的闡述中,霍小樊缺席了今天上午的第三節課,之後霍小樊的老師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校長。學校動員了所有人力把整個學校翻了個遍,在遍尋不獲之後校長把電話打到霍家。


    接到消息的姚管家不敢怠慢,馬上聯係現在正在雅加達的霍正楷,接到電話之後霍正楷馬上打電話給他最得力的助手,而他現在正在從迪拜回斯裏巴加灣市途中。


    聽完姚管家的話之後康橋腦子一陣空白,老人家還在絮絮叨叨說著,具體說一些什麽康橋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了,那時她腦子就充斥著這樣的念想:小樊怎麽就不見了呢?怎麽會不見了呢?沒有道理啊。


    然後,康橋聽到從姚管家口中迸出來的這樣一個詞匯“綁架。”


    這個詞匯陌生,而且聽起來天荒夜談,慌得康橋狠狠切斷姚管家的話“不要胡說八道,又不是在拍電影。”


    車廂裏死一般的靜寂。


    蒼老的聲音仿佛來自於遠方:“康橋你聽說過霍彤這個名字嗎?按照輩分算霍先生應該稱呼她為姑媽,她就死於撕票中,死的時候才十一歲。”


    那幢被純白色圍牆包圍起來的建築有著被刻意荒廢的一角,那被荒廢的一角在某天被那個叫做康橋的女孩發現,從此以後變成了她秘密樂園。


    康橋曾經在那個秘密樂園裏度過很多暗淡的時光,那片樂園霍家主人們從不輕易涉及,那片樂園曾經屬於一個叫做霍彤的女孩,那是一個夭折的小生命,關於她的死眾說紛紜,有人說事自然死亡,有人說死於生病,有人說……


    但從來沒有人說她死於撕票。


    那個絮絮叨叨的聲音還在繼續著:“這也是霍老先生一直住在新加坡,不願意回來的原因,霍老先生大霍彤五歲,從小霍彤就對大她五歲的哥哥十分依賴,霍彤死的時候霍老先生才十六歲,他……”


    聽到這裏康橋打了一個冷戰,然後捂住耳朵拒絕去聽,嘴裏喃喃說著:“小樊不是霍彤,不是——”


    即使是捂住耳朵,可屬於她淒厲的聲音還在刺進她的耳膜裏,讓她天旋地轉。


    夜幕降臨,霍家主宅燈火通明,距離霍小樊不見了已經有十個小時時間,十幾人聚集在客廳裏。


    這十幾人中除了那個穿著灰色襯衫的中年男人之外康橋誰都不認識,穿著灰色襯衫的中年男人叫肖棟,那是霍正楷的得力助手,在霍正楷還沒有到達斯裏巴加灣市時一切事情將由他處理。


    肖棟主張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先不要驚動警方,他雇用了最有經驗的私家偵探,他所雇用的私家偵探陸續來到這裏,他安慰康橋說不用擔心,要往好的方麵想,他請來的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這些人神通廣大。


    是的,是的,要往好的方麵想,這是現在唯一支持康橋的念頭,就像那個周日下午在遊樂場一樣,一切隻是虛驚一場。


    康橋讓自己安靜的呆在一個角落裏,不吵不鬧,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就害怕呼吸一大就會打擾到那些人,打斷他們的思路。


    又有新的陌生麵孔進入了客廳,那是幾名馬來人,這幾位馬來人帶來了從霍小樊學校附近一戶住戶那裏拿到了的門口監控錄像。


    看完監控錄像之後他們集體沉默。


    手撐在椅子扶手上,康橋想站起來,可由於手抖得厲害,她又跌回座位上去,那一下子發出細微的聲響,那聲響一下把那些人驚動了,那些人似乎才想起客廳裏還有她這樣一號人物。


    “怎麽了?”康橋顫抖著聲音問出。


    “沒事。”回答她的是肖棟。


    於是康橋提出:“請問,我能看一下監控錄像嗎?”


    肖棟看了她一眼然後目光轉向姚管家,於是姚管家來到康橋麵前,他和她說康橋你今晚晚上還沒有吃飯呢,回去吃完飯好好的睡一覺。


    吃飯,睡覺?康橋想,不知道她的小樊現在吃過飯沒有。


    “就讓我看一下行嗎?”


    那些人選擇用沉默回應。


    手落在心上那塊,那裏鈍鈍的麻麻的,類似於被什麽堵塞著似的,需要捶一下才能迸出聲音來,迸出來的聲音也不像話,像一死人:“我!我!”


    握成拳頭形狀的手一下一下的往那個最難受的所在,終於,她擠出了她想說的話來,嘶聲裂肺:


    “我是小樊的姐姐,我是小樊的姐姐啊!”


    然後,康橋從監控錄像看到了霍小樊,那一眼讓康橋泣不成聲,那麽小的一個人被堆到後車座上,眼睛被蒙住手被綁住。


    於是,撞撞跌跌的,康橋去求那些人,她求他們快點把她的小樊帶回來,那些人一個個嘴裏說著好,一個個讓她回房間去,一個個讓她好好睡一覺。


    那些話,那些表情怎麽看都像在敷衍,於是她不樂意了,她摔了很多東西,然後姚管家開始打電話,他打的是衛星電話,嘴裏頻頻說著“是的,霍先生。”“好的,霍先生。”“知道了,霍先生。”


    打完電話之後姚管家叫來了醫生。


    眼看那個注射器朝著她越來越近,康橋拚命的搖著頭,嘴裏向著那些人求饒:我不敢了,是我不好,我不會再甩東西了,我會很安靜很安靜,我什麽話都不會說。


    可是,那些人就是不相信她的話。


    困倦逐漸控製她思想時,康橋開始用額頭一下一下去撞擊所能撞擊到的硬物,嘴裏一下一下的念叨著:康橋不要睡,康橋你不能睡。


    有人來拉住她,有人撫摸著她的額頭,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她耳邊念叨著:康橋,霍先生說了,讓你好好睡一覺,霍先生一再保證當你醒來時你就會看到霍小樊。


    康橋這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件事情是:她的小樊在垂死掙紮的時刻她卻陷入了沉睡,甚至於她在沉睡中做起了美夢,關於和霍蓮煾在一起的美夢。


    那一針直接讓康橋從星期二晚上睡到了星期四中午,先醒來的是思想,思想宛如在還沉澱在湖底,耳畔的雨聲讓康橋覺得自己也許隻是打了一個盹。


    思想繼續沉睡著,然後來到那個有著漫天繁星的夜晚,她和霍小樊躺在吊床上,手牽著手,她的手大一點,他的手小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媽媽和她說了,如果康橋是手霍小樊就是足,如果霍小樊是足康橋就是手。


    媽媽說那就叫做手足情,相互牽絆。


    心裏那塊鈍鈍的痛著,睜開眼睛。


    康橋看到了吳姨,吳姨表情凝重,在吳姨身邊站了一個阿巧,阿巧哭得眼睛紅紅的。


    鈍鈍的痛開始蔓延開來。


    康橋問阿巧,阿巧阿巧你哭些什麽呢?


    阿巧說沒,沒,隻有有沙子吹到我的眼睛了。


    點頭說好,說完之後又說你們能不能出去,我現在頭還很暈,我想休息,那個時候康橋心裏害怕極了,她總是害怕吳姨和阿巧告訴她一些事情。


    可阿巧和吳姨不聽她的話,就像是雕像一樣粘在那裏,從她們蠕動的嘴唇康橋猜想到下一秒也許會從她們口中吐出一點什麽。


    不,不,現在她任何一句話都不想聽,她朝著她們喊你們滾開,你們再不滾開的話我要解雇你們。


    嘴裏一邊喊著,身體一邊大幅度移動著,然後康橋從床上掉落了下去,那一下屁股可真疼。


    更加倒黴的在後頭,剛剛她在掉落時手意識往著床頭櫃一抓,隨著她掉落在地上,床頭櫃上一些東西也掉落在她身上,有杯子,有一些帶著藥味的液體,連同一些亂七八糟的一股腦的掉落在她身上。


    最後康橋看到那個電子日曆六月三十號,禮拜四,下午兩點。


    禮拜四,禮拜四,怎麽會是禮拜四呢,她也隻不過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小會美夢,怎麽一下子到了禮拜四呢?


    康橋呆呆看著電子日曆,看著時間一秒一秒的翻越著,然後忽然之間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她的思想停留在陷入混沌之前,姚管家和她說的話:康橋,霍先生說了,讓你好好睡一覺,霍先生一再保證當你醒來時你就會看到霍小樊。


    是的,是的,一定是那一的,霍正楷是多麽厲害的人啊。


    於是,康橋轉過側過臉去看著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阿巧,小樊回來了沒有?”被叫到的人垂下眼睛,那雙眼睛又在流淚了。


    真晦氣。


    於是康橋眼睛去找那個留著很利索短發的女人“吳姨,姚管家說我睡一覺醒來就可以見到小樊了。”


    手往電子日曆一指:你看,我睡的時間可不短,從禮拜二都睡到了禮拜四了。


    眼睛直勾勾的瞅著那位,那個詢問的聲音很小很細:“請問,小樊回來了沒有?”


    許久,許久。


    長時間的仰望讓康橋的眼睛發疼、發酸,酸到她需要眨眼睛一下來緩解眼睛局部的疲勞,於是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眨眼,有什麽東西被帶了出來,涼涼的,滲透到嘴角苦苦的。


    於是她再叫了一聲吳姨。


    有著一頭利索短發的中年女人來到康橋的麵前,手落在她頭發上。


    然後,她聽到來自於頭頂上的那串聲音。


    “康橋,小樊以後再也回不來了。”


    耳朵又開始嗡嗡了,在大片大片嗡嗡嗡嗡的聲響中有一個聲音尤為的清脆。


    很忽然的響起:流星——


    隨著那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世界死一般的靜寂著。


    康橋想,一定是她當時的手不夠快,沒有來得及去遮擋住小樊的眼睛,讓流星落入了小樊的眼睛底下了。


    是她的錯,如果當時她的手能快一點就好了。


    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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