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天朗朗, 萬裏無雲, 金色絲幔給鬱鬱蔥蔥的森林染上了薄薄光暈,通透著大自然無盡的輕靈與美好。


    草野,櫻花, 飛鶯,流蝶。


    忽而隨著視野傾瀉而下的瀑布濺出滾滾水霧, 濕氣彌漫。


    一尾遊魚深潭泛起,到了稍稍平穩的水域, 搖著流線型的身軀, 想覓些小蟲蜉蝣。


    它剛張起圓形的嘴,忽而,被白皙的大手穩準抓住, 徒勞的瘋狂掙紮了兩下, 出了水麵。


    脫去少年時代柔軟的清磁男聲響徹幽靜:“姑姑,你看!”


    水嘩啦嘩啦的隨著他的動作泛起無數波動漣漪, 一位俊美男人僅著濕透的下褲, 裸著背,光著腳,幾步走到岸邊淺水處,炫耀似的甩甩手,那魚分外不甘心, 急得尾巴搖來晃去。


    他即便隨性,卻絕不粗鄙,舉手投足甚至讓人如見精靈仙子。


    是的, 精靈仙子,初次看到,任何人都會忽視他流暢勁瘦的身軀,星輝月媚的五官,而片刻迷失在那清澈見底的美麗笑容裏。


    曆事越多,就越明白人露出笑,可以帶著嘲弄,冷淡,欺騙,幸災樂禍。


    他的笑,卻隻是單純的笑而已。


    這單純,就是絕世珍寶,天下無雙。


    ――岸邊立著個衣著講究,麵帶薄紗的婦人,她看上去年歲已高,卻仍然高貴而迷人,身材保養的極好,手部露出的皮膚微微鬆弛,依舊細膩,隻是滿頭白發,一絲不苟的梳好,沒有半個多餘贅飾。


    婦人剛來,見到夏笙不肯好好打坐,又在胡鬧,不由無奈的讓他扔掉大魚,開始教訓:“捉那些髒東西幹什麽,你可把今日的內功層次修完?”


    “沒……”夏笙接過她手裏的棉布,胡亂擦了擦,就套上衣服,將近及地的黑亮長發還濕嗒嗒的流著潭水。


    婦人點了下他的頭:“五年了,你總是磨磨蹭蹭,若是我兒子還在,三載便成。”


    他扁扁嘴:“我又不是大仙。”


    “看你,二十又一,還沒個正形……”


    夏笙哀叫:“我知道了,吃了飯就練。”說著還愁眉苦臉的揉揉肚子,很留戀的往水裏望了又望。


    婦人不禁輕笑:“說了多少次你不能吃那些東西,跟我回去吧,飯做好了。”


    夏笙卻不甚歡快,當然,嘴饞的人想起米粥青菜是一定歡快不起來的。


    婦人看著他越發挺拔的背影,每每都感覺這個孩子似乎沒有分毫改變。


    可是,究竟變了沒有,恐怕隻有夏笙自己才能知道。


    ――


    五年前,夏笙醒來,就躺在這山林的一個小木屋裏,陌生的婦人蒙著臉坐在床前木凳,靜靜添著油燈的芯蕊。


    他隻覺得刀口漸好,但五髒六腑,七竅八脈,卻沒有一樣像是自己的,全都木了似的不聽使喚,連抬手提腿都做不到。


    婦人道:“你食了麻藥,不會感覺疼痛,等藥效過去,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夏笙說不出話,清澈眼眸微微驚慌的看著她。


    “身重含毒不可提氣運功,否則必然喪命,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如何又要和那些老江湖混在一起?”婦人語氣似是極為不屑,又轉而裝滿自傲:“虧得你遇到我,才不至於枉死,但我僅可保你一時,至於以後……”


    少年麵色明而又暗的和婦人麵紗後朦朧的臉無言對視,婦人接著說道:“我這裏有一份偶得的心經,你若練了,不僅可以大難不死,而且後福足足羨煞旁人,至於練不練,還有你自己掂量了。”


    夏笙還是不明白。


    那婦人拿出本藍皮黃頁的舊書,翻到第一頁遞到他麵前,上書:“因緣,情滅,長生。”


    潦草的六個小楷,殷紅似血,油燈昏黃的光下格外的死氣沉沉。


    “這書是一位世外高僧所著,上麵記載了十分精妙的內息心法,練者不僅可以調節內體缺陷,而且練至高層必定日近千裏,但練此心境,忌諱大喜大悲,孩子,你若沒有笑對人生寵辱不驚的器量,還是不練為妙,否則,毀了心脈,可比寒毒入體還痛上千倍萬倍。”


    白玉似的臉龐分外安寧,夏笙有些出神,唇因失血而泛白,抖了抖,烏亮的眼珠又轉向婦人,那婦人意會:“你想問如此珍貴之物我如何會隨便給人?我豈是隨便,你一看便與我那故人有些淵源,老太太我也算是愛屋及烏了。”


    夏笙還想知道什麽,藥勁又返了上了,眼皮眨眨,婦人輕撫了一下他的額頭:“心經我本無意收藏,這就送給你了,自己的命,還是自己作主為好,歇了吧。”


    她款款起身,熄掉燈火。


    透過窗欞的月色為她勾勒出了一個極為鮮明的背影,若非滿頭銀絲,看起來,也真是像一個妙齡少女。


    隻是,即便在這陋室寒舍之中,也掩蓋不住婦人身上那股年輕人不可能習到的高雅與從容。


    夏笙忽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他淺笑了下,無力思索,轉眼就沉沉睡去。


    ――


    而夏笙清晨起身,喝下婦人的湯藥,終於還是翻開了因緣心經。


    “或許有一天,你會因為痛苦而後悔,那些說長痛不如短痛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做真痛。”她輕歎了口氣,呆呆的立在門口。


    “不練它,我能活多久?”夏笙揚揚手裏的書。


    “三年。”


    “我要是學會了呢?”


    “或許很短,或許一輩子,看你自己了。”


    “那我幹嗎不練?”夏笙吃驚:“我還要回去找我老婆呢。”


    婦人微怔,而後發出聲細不可聞的輕笑,或許是她笑得東西太多,在夏笙聽來,反而空無一物,他撓撓頭:“我們吵架了,我想了想,還是不願意為了別人的仇怨而離開他。”


    “你又豈知,他不會離開你呢?”婦人忽覺得這少年單純的奇異。


    “那怎麽會?”夏笙張大清澈的眼睛,像想,又紅了臉:“反正,他對我很好很好,他是我見過得最好的人。”


    “孩子,你才見過幾個人,你又懂得幾個人?”


    夏笙不說話了,悶頭看看書,吭哧癟肚:“我懂我自己。”


    婦人點點頭:“自己不後悔便好,你若想練,就留在這裏專心致誌,沒我的指點,怕是你丟了半條命也無法參透因緣一重。”


    夏笙立馬跳下床,扯到傷口,疼得呲牙咧嘴:“那可不行,這是哪?我要回去。”


    “回去幹什麽?”


    “找我老婆。”


    婦人輕哼一聲:“等不了你的人,你也不必去追,這世上哪有什麽好人?難不成你一時不去見他,他就把你忘了?”


    “不會……”夏笙嘟囔。


    “那就老實修煉,實話說,你傷好不了,我也是不會讓你走的,這裏五行遍地,還是別作妄想了。”


    “你這個大姐怎麽這麽霸道,我也會五行!”夏笙又差點跳腳。


    那婦人本來要邁出門去,聞此言極為淩厲的一轉身,即便看不到表情,那氣勢也讓小韓閉了嘴。


    “你個三角貓的功夫,少拿出來丟人現眼,還有,我比你大上許多,胡亂叫些什麽?”


    夏笙傻愣愣看她一眼:“那怎麽叫?”


    “我這個年齡,你該叫我奶奶。”


    夏笙徹底傻掉:“你……你哪有那麽老?”


    女人,似乎都喜歡別人說自己年輕,婦人聞言倒是笑了:“這麽說的話你就叫我姑姑吧。”


    ――


    因緣心經博大精深,足有七重,練起來不僅極耗心力,而且難為夏笙必須達到渾然忘我無憂無慮之境界。


    話說起來容易,但即便是曆盡人生者,也難以成其一二,更別說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少年,浴寒池,淋炙水,銀針刺遍七經八脈,初起幾個月,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比起身體的折磨,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內心的煎熬。


    夏笙無數次的後悔,自己為什麽要留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對著一個老太太練所謂的絕世奇功。


    穆子夜,韓綺羅,總是不斷地出現在他孤獨的生活裏。


    麵貌越來越模糊,思念卻越來越清晰。


    最後練功時恍然神遊,險些廢了修行,命喪黃泉。


    三九寒天被神秘的姑姑扔在水潭裏凍了足足三天三夜,再拉出來,已經嘴唇發紫,高燒不斷。


    第一年的冬天,最最艱難。


    那日漫天飛雪,夏笙趴在窗口發呆,紛揚的雪花被風攜進屋內,落了滿塌,他忽然就想起穆子夜的小院,花樹落英繽紛,燦然美麗,平日微甜的回憶,漸漸的,就在初食愁滋味的少年心裏沉澱成了淡淡的憂鬱。


    無意間睡著,夢裏的穆子夜忽而帶著麵具冷眼看他,忽而半臥床前溫柔嫵媚,忽而帶著他在玉宇禦馬疾馳,忽而又不動聲色的留下一個默然背影。


    再醒來,手凍的青白,心在極冷極冷中,沉甸甸的感覺的難以言喻。


    日暮酒醒,人已至遠。


    夏笙實在忍耐不住,起身就跑了出去,雪上腳印稀少而漸行漸無。


    婦人沒管他,照吃照讀照睡。


    一天後,夏笙力竭,扶著樹喘息,抬眼又見小屋嫋嫋炊煙。


    ――


    住了五年,夏笙逃跑了十七次,哪回都沒有走的更遠一點。


    時間久了,婦人見他依舊不改初衷,隻安慰:“你是出不去得,還不如早日把身子養好,不然即便見了你的情人,也不過當了個廢物,拖人後腿罷了。”


    夏笙倒在床上不聲不響,婦人忍不住看他,潔白的牙把嘴唇咬得甚血,使勁憋著水光四溢的眼睛,總是不氣波瀾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此後,她就常來教夏笙些奇門異術,聊聊瑣事,以免他積鬱成疾。


    夏笙聰明,性格也招人喜歡,婦人後來到是自己願意看他,想起也不免覺得意外。


    自古練就因緣心經之人,不是無情無義而後喪心病狂,就是意誌薄弱幾近走火入魔,而夏笙,練功時不過明眸一閉,臉上安然若素,練完了,該胡鬧些什麽倒是一樣也沒落下,總被婦人半笑半怒的喝斥,心下卻隱然,書和人一樣,都是要緣分的,恐怕夏笙,就是這本幾百年來刮起無數腥風血雨的心經遇上的良人了。


    夏笙自幼無母,有人隱著疼愛,自然而然的就親近起來,隻是姑姑和貘村人一樣不願說那些流水往事,隻道她年輕時是極為了不起的,有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連死了都不如,後來入過佛門,又厭倦規矩束縛,四處漂泊,到老了,才來這裏避世獨居,極少到外麵去了。


    她極傲氣,心性還是不錯,聽著夏笙說些兒時趣事,笑的很為開心,兩個人,倒像是母子了。


    夏笙一年比一年高,個子瘋了似的挑起來,婦人總歎他是不是背著自己吃那些過補之物了,抱怨歸抱怨,還是親手為他縫製新衣,知道夏笙喜歡好看的東西,再偶爾出去,也記得帶些漂亮精致的綾羅。


    他還是念念不忘那音訊全無的兩人,想得厲害了,就自己站到寒潭裏讓瀑布使勁迎頭衝洗,水打在身上生疼,卻緩了五髒六腑說不出的糾葛痛苦。


    這日衝得時間過長,悄悄瞥見隻大肥魚,一時沒忍住,伸手就抓了起來,自己都吃一驚,何時速度變得如此之快。


    結果,一旦不義必自斃,又讓姑姑撞到,挨了訓罵。


    ――


    兩碗白飯,一碟青菜。


    夏笙亮眼眯成兩條縫,語氣哀怨的暗示:“姑姑,我是個大男人,不是小羊……”


    婦人隔著麵紗默默吃飯,細嚼慢咽了兩三口,才搭理他:“練此心經,能求容顏不老,就是少了進食排泄,你哪裏需要吃很多?”


    夏笙哼哼,嘴又饞,沒辦法的端起碗來開扒。


    “給我好好吃東西,什麽樣子!”婦人又開始訓他,接著道:“明日你就離開,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夏笙忙著吃,嗯了聲,好一會才從碗前抬起頭來:“啊?”


    婦人沒再理他,好像什麽重大場合似的,吃相沒有半點毛病。


    “真的?”夏笙凡因過來,噌的跳起,原地晃兩圈,一個靴子就踩住板凳,滿臉意氣風發:“太好了!”


    轉而又竄到屋子裏開始倒騰東西,劈裏啪啦作響。


    婦人透著薄紗看了看桌上的半碗飯,許久,輕輕歎氣。


    ――第二日夏笙起的極早,背著小包袱站在院裏苦等。


    太陽升得很高了,照得林葉層層明媚,婦人才推開門,儀態萬千的走近。


    “因緣心經你已修至五重,寒毒全解,內力與往日更不可同語,以後的,想練就練,不想練也就算了。”


    夏笙點頭。


    “這是五行圖譜,此林集其精髓,你仔細對照,自然出得去了,尋水南下即可。”


    夏笙又點頭。


    “還有兩件衣服,昨夜才裝好扣子,也沒來得急給你換上,拿著走吧,還有些銀票,夠你花銷,出去不要多管閑事,忌食葷腥,還有……”


    夏笙不住的點頭。


    婦人擺擺手:“走吧。”


    他拿過東西拔腿就跑,跑了兩步又跑回去緊緊抱了她一下,笑的開心:“姑姑,等我帶我老婆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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