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 是人們舊夢裏永遠的流光逝水。


    灩漣清波, 劃過鱗次櫛比的房屋,勾勒延長繁華的街道,像盛裝女子身上的盈盈絲帶, 舉手抬眉,都如夢如幻, 動人心扉。


    他緩緩行至水邊,黑玉似的長發隨風輕拂, 蒼白消瘦的臉龐上, 眸子卻如點綴天幕的繁星,隻不過,那繁星滿載哀愁, 便有些搖搖蕩蕩。


    再回到這裏, 更是錦繡,更是盛世, 但往日所有的記憶, 似乎都恍然中粉碎了,再也便尋不見。


    人們不再說子夜歌,她消失了。


    人們,也不再提攜月樓,它早已被拆毀。


    攜月樓原來的地方, 在秦城視野最好,風景最美,傍著清水潺潺, 修起了座華麗而森嚴的宅院,常人難以視之一二。


    宅院的主人,是豔冠天下的穆子夜,和無生山妖媚季雲。


    夏笙走到哪裏,都會聽到他們的流言蜚語。


    如此的不顧世俗,卻美麗到讓人無言置喙。


    沒了綺羅,本就低落至極,想找個人傾訴擁抱,才發覺自己竟成了跟不上時間的傻瓜,因為過去星星點點的美好,而守了五年漫長想念。


    夏笙歎了口氣,想起所有人的警告都成了真,唯獨自己小小的希冀,被那個仰頭都眺望不到的人,弄得煙消雲散。


    身上還是沒有多大力氣,夏笙使勁搖了搖頭,不讓自己那麽多愁善感,晃晃悠悠到藥鋪抓了些藥,還是決定大吃一頓,到街上顛顛打聽半天,除卻收到好些姑娘笑臉外,就是知道要想吃的好,必去六月膳坊。


    六月初夏,那就是為我而設的,夏笙鼓了把勁決定破罐子破摔,反正身子已經爛成這樣,不如幹幹脆脆盡情饕餮,完全是債多了不愁的鬼心態。


    飛簷麗壁,紅木之門大開,裏麵人來人去的,好不熱鬧。


    夏笙前腳剛踏進去,就被店小二熱情拉住,想悔改都不行。


    “公子你可是來對地方了,我們這北地山珍,南方海鮮,西域水果,要什麽有什麽,你要是……”


    夏笙聽得他大肆介紹,連連點頭,結果,剛上到三樓,就天打雷劈。


    他知道他會見到他,但沒想到是在來秦城的當日,更沒想到全天下招搖過往的一對正親親密密的坐在一起,讓小韓心裏頓時百感交集。


    五載已逝,任誰都會長大了,變老了,可是穆子夜沒有,還是淨白的精致長袍,流雲黑發,薄情的唇不經意間露出優雅的笑,像是秦淮河裏點燃的花燈,美麗璀璨綻放。


    季雲似乎是更耀眼了些,看著穆子夜,妖嬈的眼睛裏卻漫溢毫不掩飾的一往情深。


    他們光華無限,比傳言裏更要相配得很。


    夏笙頓住腳,不想上前,目光卻再也離不開那抹透亮的白,他的身體裏,又隱隱的痛起來,不想讓自己激動,但腦袋一下子就不受控製的轟鳴作響。


    穆子夜依舊容易神遊,心不在焉,季雲無意識的掃了一眼,又看回來,見到了夏笙,臉上泛起掩飾不住的驚愕。


    刹那間,穆子夜就感覺到不對,他也側頭,一側頭卻成了那個最最不得超生之人。


    ――


    夏笙被清如水的注視弄得慌亂至極,往後推了步,轉身便想下樓,穆子夜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倒是立即起身,全然沒有了平日悠閑的勁頭,快得不可思議,衝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朝思暮想。


    夏笙幾乎與他一般高了,但溫熱的懷抱仍然能在片刻把他包圍,手臂緊緊的禁錮讓夏笙回神,掙紮的去掰他修長的手,反而讓穆子夜趁機翻過他的身子,低頭就瘋狂的吻上小韓微微泛白的美唇。


    是的,瘋狂,夏笙隻覺得是被什麽積鬱已久傾瀉而下的狂熱淹沒了,他按住他的脖頸,吻得他幾乎疼痛起來。


    隻是,不知是身痛,還是心痛。


    兩個人的擁吻,嚇壞了路過的客人,也氣走了被遺忘的季雲。


    許久,穆子夜才停止了他驚世駭俗的極度煽情,稍微離開有些氣喘的夏笙,溫柔打量他淨白中洇著紅暈的臉龐。


    他用指尖抹過他的眼底,聲音漾水:“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像是對待情人,又像是寵著孩子,夏笙滿臉升華到了通紅,一下子推開他,自己又無力的趔趄了一下。


    穆子夜微怔,不管他反抗的握住了他的脈門,又愣了愣,包裹住他的左手,黑白分明的水眸裏換成了擔憂與心疼:“怎麽弄成這樣?”


    每每與他在一起,夏笙都能靦腆到說不出話來,但不好意思過了勁,反而來了生氣,哼哼的把手縮回去:“不關你的事。”


    穆子夜卻好像沒聽見,又撫摸上他的臉:“沒關係,我會把你治好的。”


    夏笙激了,差點變成蘋果,兩步躥下樓去,回首大聲說:“不要你管。”


    穆子夜站在那裏,還是能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告,告訴你,我可成了世外高人,你休想,想,想……”夏笙轉了轉眼睛,道:“反正離我遠點。”


    話音還沒落,拎著藥包撒丫子就跑了。


    ――


    夏笙跑到街角,深吸了口氣,心口就隱隱的泛疼。


    姑姑說,凡事不可多想,做人難得糊塗。


    她活了一輩子,見得多,因緣心經又比自己領悟的高超,說得定是不錯。


    但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放不下,那個影子飄散朦朧,卻總是揮之不去。


    知道他過得很好,風采更勝當年,又有那樣一個漂亮厲害的人願意不顧世俗禮教的細心陪伴,心變了,又有什麽關係。


    突然而至的重逢,他一定是念著自己的,激動成那個樣子,一點也不像平時。


    但他,沒有等,至少沒有像自己這般等待。


    感覺如同打開珍藏已久的盒子,裏麵放的,不是一直以為的晶瑩剔透的琉璃,而是燦爛也泛濫的黃金。


    喜歡這種感情,隨便在哪裏,是誰,都有可能產生,對於那些心胸極大的人,其實無所謂。


    自己不是大人物,而他,永遠也成不了小人物。


    夏笙扁扁嘴,因為非常不高興,而停止對穆子夜這三個字的百般糾結,踢著腿找房子去了,即便被老婆扔掉,覺還得照睡,飯還得照吃,世外高人還是得照做不誤。


    ――


    足足折騰得天都黑下來,小韓才在無家可歸中明白了一個道理。


    原來,大俠也是需要賺錢的。


    難怪爹會在秦城買店開鋪,莫青風也得計算稅收。


    揮霍了姑姑的盤纏,失去了姐姐的裙帶關係,此回徹底落魄。


    估計租房的大爺這輩子也沒見過有誰對著豪華大院說得頭頭是道,最後拿不出錢來。


    夏笙唉聲歎氣的從華麗擁擠的大街漂泊到人跡罕至的小院,最後也不挑揀了,遇見一個小院就敲一次門,隻求著老天開眼,好心人忽現,讓自己不至於露宿街頭。


    月落柳梢頭,他再次抬手,結果還沒等落下去,小門一下子就開了。


    有人慌慌張張的從裏麵衝出來,給夏笙撞了個後仰。


    對視,鴉雀無聲。


    月色中是個十七八的少年,個子倒是很高挑,穿著菊色的衣衫,大眼睛眨眨,幹幹淨淨的公子哥模樣。


    夏笙瞅他完全不會武功,定不是武林中人,鬆了口氣,手在他發直的眼前晃晃,道:“你們事吧?”


    “啊?啊……沒,沒事。”少年回神笑笑,柔軟的一如溫水蕩入人心,全然不似穆子夜咄咄逼人的刺目美麗。


    “我是想,你家,有沒有空房,我想租……”


    “有!”少年大喊了一聲,又笑,露出酒窩:“你去住,隨便住。”說著手還往裏指指。


    夏笙愣了,美目再次打量他。


    少年似是有什麽急事,扭頭往巷口看看,走了一步,又回來:“你先住著,等我回來再說。”


    “哦……”


    少年瘋顛顛的就往前跑,看得夏笙自愧不如,沒想到出了沒多遠還是回來,氣喘籲籲地問道:“你……你叫什麽?”


    “韓夏笙。”


    大眼睛笑彎:“很高興認識你,你真好看,等我回來哦,我不多久就能回來!”


    轉眼是真跑了。


    很顯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小公子吧,夏笙眼睛一轉,竊喜有了床睡覺,溜達進小院,三間簡屋,兩顆花樹,一池清水,不大,卻很別致,沒有半點江湖味道,看得小韓心情陡然直上。


    ――


    估計全天下的人都有機會鬱悶了,他也沒有。


    廣廈華屋,濃鬱藥香四溢泛濫,顧照軒身著金色流光的長袍,在各類奇花異草間依舊高興得什麽似的,萬事不愁。


    已然長大的楊采兒丹鳳眼俏得很,絳紫裙擺拖來拖去,最後恨鐵不成鋼的大瞪比自己還善於製毒的所謂名醫,嗔怒:“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在這種時候躲著配藥,平日怎麽沒這麽勤快?”


    明媚的眼睛一眯,笑得幸災樂禍:“不然我要幹嘛?”


    “勸……勸誰都行,一個傻笑,一個生氣,真讓人受不了。”


    “老大開心我管什麽閑事,把他弄得不開心了然後自己倒黴?”顧照軒臉抽了一下,又憋的很嚴肅:“季雲生氣,恩……”


    楊采兒滿臉懷疑的瞅著他,老先生終於把話補全:“我倒是開心得很。”


    “你這人怎麽這樣,平日裏他對我們都不錯,尤其是對主人更是沒話說,哎,夏笙怎麽會回來呢,匪夷所思。”楊采兒抱手歎氣。


    “我對一個等著人上的斷袖沒好感。”顧照軒搖頭晃腦,見楊采兒想要說什麽,大手一攔:“我就是不喜歡斷袖,別說他怎麽好,怎麽好都沒用。”


    “那,那主人也是斷袖。”


    顧照軒嗬嗬冷笑兩下:“不要自欺欺人了,別說夏笙是個男人,就算他是阿貓阿狗,老大自然也要疼。”


    “那不一樣。”


    “誰想到夏笙長得比姑娘還可愛,兩眼一眨,就把老大的魂勾走了,以前,你幾時見他碰過同性?哎哎,男人的世界你不懂。”


    “話到你嘴裏就沒好聽的。”楊采兒極為嫌棄的瞥著顧照軒,後者忽然傾身,香吻一個,轉過去開始搗藥,楊采兒萬分不忿,抬腳就踹,沒想到眼看得逞,顧照軒輕巧的溜到旁邊拿花,她結結實實踢到了木桌上,沒運氣,巨痛無比。


    ――


    那少年一夜未歸,夏笙自己熬了藥,喝光就在偏屋睡了。


    練因緣,破功受傷,不僅身體會難受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往往還要陷入無止無休的恐怖夢魘。


    此心經追求的是無欲無求,心如止水,它能磨滅人的情緒,但物極必反,練過此功之人,精神上也會脆弱的超乎想象。


    整夜整夜混亂揪心的片段,他日子久了也便習慣了,能在睜眼之後什麽也不說,發發呆就讓一切過去。


    可是,今夜都是他,滿滿的都是他在花飛風吹之中靜立水畔,眼睫一垂,明明美得醉心,卻讓人疼得苦不堪言,天還沒亮透,夏笙就滿頭是汗的張開眼睛,隔著忘記關上的半掩的窗,對著熹微晨光長出一口氣,又長出一口氣,逼著自己強笑出來。


    他不知道,無論什麽時候,隻要笑出現在那張美好的臉龐,就是一捧向日葵的綻放,隻不過,向日葵偶爾也會寂寞,雖然它從不低頭。


    ――


    “夫人!”


    石破天驚一聲吼,夏笙半酣中回神,迷惑的坐起來往院裏一瞅。


    原是花枝招展的某神醫,帶了一排玉手滿滿的姑娘,笑得分外酣暢。


    “胡亂喊什麽……幹嗎?”


    顧照軒嘿嘿:“老大讓我來送東西。”


    夏笙眼睛眯成道修長的縫隙,麵無表情的躺了回去。


    “找地方放好。”


    顧照軒一揮手,那群美女也不管屋裏躺著個尚未起床衣冠不整的大男人,二話不說把大盒小包堆了個滿滿當當。


    夏笙看得頭疼,幹脆轉過頭去閉目養神。


    顧照軒拿扇子柄碰碰他:“都是老大給你挑的,看看吧。”


    夏笙不動換。


    “還有他做的藥,老大親自做的。”


    依舊無反應。


    “真不識貨,你不吃我吃了。”


    夏笙猛然坐起來,顧照軒表情得更為□□,遞給他一個精致小盒,身後的姑娘們傳出悶聲竊笑,嚇得小韓又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


    “還有事麽?”夏笙故作鎮定。


    “老大一會來看你。”


    “哦。”


    顧照軒動動眉毛,過於柔和的臉亦正亦邪,他把藥盒放在枕邊,看著依然像個大男孩的夏笙沒再說什麽,轉身對著美女道:“就知道看熱鬧,再搗亂把你們全送到龍宮去,走,丟人。”


    夏笙傻愣愣看著他們出門。


    現在罵人,都是這種內容嗎?


    太陽已經金燦燦的了,不知為什麽,夏笙看著滿屋的禮物依舊開心不起來,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就把盒子袋子往門外堆,全撇出去,發了下呆,幹脆抬腳到城外散心去了,又怕遇見穆子夜,一橫心徑直玩到天黑。


    月滿西樓,夏笙摸著黑往回走時,基本忘卻早晨的事了,滿心都琢磨著如何跟那不知名的少年討價還價,以及如何像爹一樣發一筆大財,所以,當他拐彎對上那道被月光拉得修長的俊影,不禁有些發愣。


    穆子夜聞聲轉過身,今天,他穿了件特別精致秀雅的素白長袍,黑亮的長發流雲似的散下,驀然的瞬間,比夏笙哪一次夢境都要美麗難言。


    “你怎麽還在?”傻小子脫口而出,說完就咬住嘴想抽自己。


    透徹的眸子看著他,也不生氣,倒是有微微笑意。


    “跑到哪裏去了?我擔心你出事情。”穆子夜一如既往拿出少有的專著溫柔,走了過來。


    問到他身上奇異清香,夏笙心裏慌了神:“我心情不好,出去走走。”


    “你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還是,你住到我哪裏去?”修長的手觸到他的臉頰。


    “誰要見到那個女流氓的哥哥。”夏笙氣呼呼,躲開他就走。


    穆子夜笑得從身後抱住他,溫熱而又緊致的懷抱,夏笙沒力氣掙脫,硬邦邦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深情地親吻落在他的頸間,一下,又一下,他們的長發纏繞在一起,每寸觸碰,都讓夏笙更加僵直。


    “愛妻,我想你了,陪陪我好不好。”穆子夜說著,就把手臂滑到夏笙纖直的腰間。


    夏笙眼睛動了動,不吭聲。


    “你是在生我的氣麽,你聽到別人亂說,吃醋了,所以不高興?”


    小韓被一語中地,不自然的甩開穆子夜,明亮眼睛四下躲了躲,忽然下定決心和他對視:“我爹說,人要鍾情,不可以朝三暮四,左右逢緣,不可以心懷鬼胎,存心欺騙,當你決定和一個人在一起時,就要一生專心致誌,注重自己名節,我不過離開了五年,你就什麽都做不到。”


    穆子夜靜靜的凝視著他,光華勝於皎潔月色。


    “反正你什麽都沒答應過我,雖然我自己在心裏答應你了,不過既然是現在這個樣子,你也不要在意。”夏笙扁扁嘴:“我沒辦法喜歡兩個人,也沒辦法理解別人喜歡兩個人,也許你和莫大哥一樣,我卻不想和姐姐一樣,你不要來煩我了,我不是姑娘,用不著討好,你走吧。”


    說完,他就急不可待的衝進小院鎖上了門。


    穆子夜麵對陳舊木門,薄唇翹了翹,想想他對著裏麵滿桌特製的齋菜想吃又不想吃的小樣子,傾城笑容,就不受控製的在朦朧夜色中彌漫開來。


    ――


    “明明是你自己放進去的,不要欺負人。”


    “我倒是忘了,來這裏自然是要找姑娘,好啊,我們一起。”


    “好,不過我既不想學驚鴻浮影,也不想要□□。”


    “愛妻,如此熱切,欣慰至極,忽遇急事,有緣再續。”


    “看來,你真的想我了。”


    ……


    許多散亂而清晰的聲音忽而衝入那片空白,夏笙微動了下頭,想甩開,卻失了力氣,額間隱隱的沁出了細汗。


    好不易積累的空靈之感,被瞬時打破,他緊促的呼吸,似深深沉浸到了那些七零八落的似夢非夢中。


    直到,一手淩厲的封了他的穴道,夏日晚風才重新拂到臉上。


    小韓迷迷糊糊睜開眼,雍容至極的身影,讓他看了好幾眼才反應過來。


    “姑姑!”夏笙驚喜。


    “真是不小心,狀態不好不要隨便練,我不來,你不得受傷。”婦人握脈診察,麵紗抖動一下,低聲問:“怎麽弄得?”


    “我……姐姐死了。”


    “生又何足,死又何妨,為這等事情傷神,一千條命也不夠你用的。”


    “恩……”夏笙黯然,頓了頓,又好奇問道:“姑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住的?”


    “哼,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婦人抬手解了他的穴,款款坐在床邊,拿過還沒開封的藥盒一看,沉默了片刻,說:“有此良藥,還不服下,自己亂折騰什麽。”


    “我吃藥吃得很多了……”夏笙顧左右而言他。


    “不是蠻喜歡這個人的嗎?怎麽,他果然變心是不是?”婦人嗤笑。


    夏笙吃驚:“姑姑你真的什麽都知道,好像神仙一樣。”


    婦人又笑,卻是暖了許多:“少拍馬屁,我來,是要問你件事。”


    “什麽?”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誰?”


    夏笙愣,回答說:“當然。”


    “那就幫我奪件東西過來,到手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她話畢,站了起來,衣擺順著垂下,腰身筆直而華發及地,在這個地方,就像是進了貧窮人家的威嚴皇後。


    小韓想了又想,點點頭:“好吧,姑姑總不會害我,不過……”


    婦人側過頭來。


    “您……不是我娘吧?”


    “廢話。”婦人又轉身,留下道青燈前的修長影子,她竟如男子般把手附在身後,輕聲道:“明日午後,秦城東,龍宮左使。”


    ――


    豔陽中天,行人稀寥。


    夏笙無趣的坐在樹上晃蕩著腿,計劃著一會兒的搶劫活動。


    說不上原因,想到赫連,他的心情總會變得複雜,明明討厭,卻又欽佩,她救過他害過她,他亦然。


    如果沒有赫連,爹不會死,他也遇不上穆子夜。


    到如今,算是兩不相欠,舊賬還清。


    在江湖,即便是你爭我奪,也算無可厚非。


    而且,姑姑說那東西本就是她的,是龍宮死命留住,搶回手裏,那是物歸原主。


    ――


    正琢磨得走神走到西天,視線角落一抹紅,漸行而入。


    夏笙定睛相看。


    果然是她,更高挑的身材,五官平淡而妖異,不美卻攝人,赫連雩羽挎劍大步走來,身後幾個藍衣弟子,蜿蜒的郊外小路上,靜的出奇。


    多年不見,長大了,成熟了,幾乎有片刻不敢確認。


    雩羽似也有感覺,麵目近到清晰,忽而停止腳步。


    頭一抬,長發流水傾瀉,曼陀羅完完全全的對著天空燃燒開來。


    夏笙以為自己行跡暴露,心下鬱悶,結果,還未等有動靜,對麵的樹便悉悉索索的響出聲。


    轉眼間,絳紫紗衣翩然而下,輕巧的擋住了她的去路。


    “大美女,真是有緣。”


    楊采兒笑嘻嘻,丹鳳眼故意氣人似的挑了挑,纖細橫在道路中間窈窕可愛。


    赫連沒什麽反應,聲音沉穩:“怕是你已經等我很久了吧。”


    “哎呀呀,年紀輕輕,像個小老太太。”


    夏笙撇撇嘴,瞅著想看楊采兒大肆表演,誰知赫連輕歎:“此物對宮主非同小可,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拚了命也是要帶回去的。”


    “真巧,真巧啊,真巧。”


    幾句無賴長聲,楊采兒已經抽出長劍,妖嬈一笑:“主人說,即便是殺了你,采兒也要把東西弄到手。”


    夏笙一愣,穆子夜也要搶?那今天可就熱鬧過分了。


    赫連踱了兩步,哼笑:“他哪都好,就是太自信,你以為,我是真的怕青萍穀的邪門武功嗎?你若非要如此,那……隻好一死一活。”


    冷硬的語氣還未落地,電光火石間,兩人衝向對方。


    夏笙條件反射,沒過腦子忽而大喊:“住手!”


    ――


    赫連身體微顫,眼睜睜的看著他如驚鴻躍下,卻說不出話來。


    上一次,似乎夏笙也是這麽出現,可畢竟隔了五年的物是人非。


    芳草無邊,卻不如他眸底的清影透徹,似乎驀然間長成了大男人,而依舊是不諳世事人心的單純美麗。


    夏笙不管赫連眼神發直,伸手道:“那東西是我姑姑的,你們誰也不許搶。”


    楊采兒嗬嗬笑,退了兩步:“你姑姑是誰?”


    “是……”夏笙說不出,隻說:“不用你管。”


    電光火石的眼神交流,一個戲謔,一個認真。


    赫連被他們的聲音拉回現實,不禁輕問:“你……還好?”


    夏笙愣,越來越覺得這不像是搶劫,又不好不理睬,便點了點頭。


    一聲竊笑,楊采兒退的更遠,丹鳳眼眯成兩條貓咪似的細縫,把劍收了回去:“夏笙要奪,主人也沒法了,我正好可以回去複命,嘿嘿,天下無敵的左使,我家夫人這麽可愛,你也很願意送給他搏美人一笑吧?”


    幾句話說得二人臉色都不好看,楊采兒又竊笑兩聲,竄到樹林中沒了蹤跡。


    赫連回神,用手指點點額頭,冷靜下來,道:“別的事情我可你答應你,但不包括背叛宮主,此物對宮主非同小可,你還是……回去吧。”


    好不容易有機會知道親生父母的事情,夏笙豈肯退縮,一揚尖下巴,哼道:“你們拿了別人的東西還有道理,今天你給也得給,不給我就不客氣了!”


    後麵一直待命的龍宮弟子聞言紛紛握劍,橫行慣了,才不管這陌生的漂亮男人唱得是哪出戲。


    赫連深深的眸子打量他:“你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這回夏笙不願意聽了,提氣就攻了上去:“不知道是誰自討苦吃!”


    ――


    不如不遇,赫連雩羽修煉得更進一層,在江湖上日漸聞名。


    此劍法如行文作畫,貴在一氣嗬成,不僅需要高深的內力,天賦靈性更不可少,當初遊傾城毫不猶豫的把劍譜麵試,也有此意:對於普通人來說,它不過是看得到而吃不到的一道美味,而對於穆子夜,錦上添花與否,並不重要。


    銀劍紅衣,剛柔相繼,與其說那是劍法,不如說那是致命的舞蹈。


    就像罌粟,微風中散發出美而危險的氣息。


    她收斂許多,並不願傷他,卻驚異的發現,夏笙早不如當初,運氣提神飄渺無形,看樣子,好像是練了何種頂級心法,不帶任何武器,就能如影魅般在她劍下自如躲避。


    連那些初級弟子都看出蹊蹺,焦急提醒:“左使小心!”


    幾乎同時,夏笙一掌擊在她的胸口,把赫連打了個趔趄,自己卻滿麵通紅的往後退,擺手搖頭:“我……我不是故意的!”


    雩羽麵無表情的看著他,感覺隻是疼痛,卻無傷害。


    人都是有弱點的,夏笙的弱點是,他太過於善良。


    “沒想到你竟然到了如此境界,但我依舊不能給你,除非,你殺了我。”


    紅衣凜凜一甩,劍回鞘,黑眸血花極度坦然的麵對著小韓。


    “你以為我不敢!”夏笙怒道。


    赫連幾乎覺得好笑,眼角暖了一些,道:“我以為你不敢。”


    “我……我怎麽不敢……”


    夏笙嘴裏嘟囔著,沒轍了。


    ――


    僵持片刻,夏笙還未有動靜,楊采兒便又跑了出來,一個勁奸笑:“我就知道會這樣,你練了和尚的內功,也開始慈悲為懷了?”


    赫連聞言微怔:“因緣心經,在你這裏?”


    夏笙左看右看,莫名其妙道:“嗯,那又怎樣,別說這也是你的。”


    “沒錯!”赫連忽而就變了態度,甩劍刺了上來,楊采兒紫衣飄飄,功夫遠比當年武昌時高超太多,她向來心思縝密而機巧,幾個回合硬是沒讓赫連占到半點便宜。


    夏笙忙後退一步,生平最怕女人打架,結果還分外有緣,一而在再而三的遇上。


    “你們別動手,你要那心經,拿去便是,我隻求姑姑的東西!”


    赫連聽了頓時分神,楊采兒指間細鏈迅急劃過她的手臂,紅衣晃了晃,頓時失力,僅憑招式攻擊頃刻就被踢倒在地。


    龍宮弟子見了急忙打上來,楊采兒丹鳳眼一瞪夏笙:“傻瓜!還不上!”


    夏笙這才醒悟,傾身抵擋住五年前隻能仰慕的藍衣們,見楊采兒在赫連身上幾下劃摸,抬腿就跑,慌慌張張的不再戀戰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狂奔,直跑道城樓外的拐角處。


    ――


    “早就跟你說過,這是狗咬狗的世界,你不狠一點,怎麽活著?”


    楊采兒扶著青石城牆,喘了口氣,小臉有些疲憊的漲紅。


    “我不是活得挺好嗎……”


    “好?”她苦笑的不得的看著夏笙:“好你這五年到哪裏去了?你倒黴不要緊,害我家主人也遭罪,救那樣的女人,你圖什麽?”


    “他哪裏遭罪了,我看他過得挺好。”


    夏笙又不高興,扭頭就走,誰想被楊采兒狠狠拿劍柄打了下後背,疼得眼冒金星。


    他憋著怒氣回首,卻見她似是比自己還要生氣,咬著貝齒大罵:“傻瓜,你個狗屁不懂得傻子!”


    夏笙不說話了。


    楊采兒深吸了口氣,歎道:“怎麽有你這種人,真是怪了!”


    “我怎麽了……”


    “拿去!”她隨手拋出個盒子:“真不願意看你,搞不懂。”


    說著就邁著小靴子往城裏走。


    “楊小妞!”


    夏笙叫住她。


    楊采兒憤憤回頭:“幹嗎?”


    一個極為真誠燦爛的笑容,夏笙搖搖手裏的小盒:“謝謝你!”


    “傻瓜。”她無奈,又罵了句,徑直往前走了。


    隻是,心裏的感覺說不明,道不白。


    每每見到夏笙,她總會錯以為,世上的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個樣子,但離開夏笙,一年,五年,十年,那些新仇舊恨,燒殺搶掠,總是繼往而不改。


    他對自己說過兩次謝謝,竟都是自己主動犯傻去幫了他。


    是不是和夏笙待久了,人都會變得比以前傻一些?


    ――


    偏僻的小屋,在靜謐的深夜裏,總會更加陳舊,死寂,散發著讓人傷心的氣息。


    油燈快要燃枯了,火苗微弱的繼續跳躍,昏黃的光映在薄紗上,勾勒出了很完美的五官陰影。


    夏笙默默坐在旁邊,他突然很想看看,姑姑蒙住的眼睛裏,是不是積滿了淚水。


    已經鬆弛的白皙的手,在木盒上一遍一邊的撫摸,她的腰,仍舊挺得筆直,卻有些脆弱不堪。


    這樣,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


    婦人終於長噓了口氣,華袖掩住了小盒,抬頭對夏笙說:“你果然還是有點用處。”


    夏笙嘿嘿一笑。


    “知道你等的急了,不過,親生父母,與把你養大的人,誰更重要,你知道麽?”


    “當然是我爹!”夏笙頓頓:“不過,人活一世,總要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婦人抬手慈愛的摸摸他的頭,道:“再提往事,我已力不從心,你自己去找吧。”


    明亮的眸子朝她眨了眨。


    “追風劍,你的身世,就刻在追風劍上。”


    夏笙吃了一驚,那不是自己辛辛苦苦背了好幾個月的東西嗎?


    “可,可是,劍匣早被人搶走了。”


    婦人笑說:“真不知你的腦子裏都是什麽東西,好好想想,老身累極,也該回去了。”


    這夜,夏笙可知道什麽叫輾轉反側了,跟烙煎餅似的翻來覆去,想起自己沒打開匣子就悔恨不已。


    也許……自己的爹娘還活著……找到了,不久有個家了嗎?


    琢磨到這兒,他實在躺不住,挺身而起,跳到地上來回來去的溜達,心裏好像被羽毛撓來撓去,原來爹說的不好奇,是這般難事。


    是誰搶走劍匣,一推測就是一團漿糊,怨不得別人說自己是個傻瓜。


    不過,這世上還是有聰明人的,他不知道,別人就更不知道了。


    夏笙對著床頭一直沒吃的藥盒做了個古怪的表情,猶豫半天,最後還是順著窗戶驚鴻浮影掠入了月色。


    ――


    一逕抱幽山,居然城市間。


    夏笙偷偷摸摸溜進穆子夜的秦城大宅,意外如入無人之境,隻可惜亭台水榭,飛閣流丹,晃了半天也沒找對正門。


    邁上座浮橋,夜裏的溏水黑漆漆的冷冽,幾尾魚隱隱的露出身影,吸引著小韓探頭看去。


    “幹什麽呢你?”


    突然一聲響,嚇人一跳。


    顧照軒從假山上跳下來,似笑非笑的看熱鬧表情:“人說你來了,我還不信,怎麽著,想透了?”


    “不,不是。”夏笙擺手:“我想問點事情,他……”


    “那兒走。”顧照軒伸手一指,彩戒閃閃發光:“左拐。”


    夏笙看他表情詭異,將信將疑的去了。


    ――


    摸黑到達,才知道顧照軒沒騙自己,穆子夜確實在石橋上,月下身影修美。


    隻是,還有一個人。


    夏笙停住腳步,傻傻的在拐角看著他們。


    季雲似是和穆子夜說了什麽,妖豔的臉極為不滿,反而把穆子夜弄的失笑。


    他的笑容,比寶石還要璀璨精致,季雲看直了,傾身吻他。


    穆子夜沒迎合,也沒反抗,靜靜的站在那裏。


    下刻,就被季雲抱在懷裏。


    夏笙看的目瞪口呆,然後就氣激了,使勁一抬腳。


    嘩啦――


    華美的盆栽碎了滿地。


    穆子夜剛回頭,夏笙就輕巧躍上白玉石橋,狠狠推了季雲一把,俊臉陰陰:“不許碰我老婆!”


    季雲可不像他沒有城府,光潔的媚臉輕輕一側,嗤笑出來。


    穆子夜想說什麽,薄唇動了動,小韓就氣呼呼的甩開他伸過來的手:“滾開,你根本就不是好人!”


    一語驚四座。


    星眸點著明月清輝又憤懣的瞪了他們,抬腿點過偌大的池塘跑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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