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氣息有些凝滯。


    空氣似乎不再流動。


    舉一舉手,抬一抬頭,都十分艱難。


    寒潭上顯露半個龍首。


    秦先羽神色平靜,但心中並不平靜。


    在他眼前的不是一頭蛟龍,而是一頭妖龍。


    這是一頭能夠崩山填海的妖龍。


    都說人倚山為仙,因而仙人有一山之力。這頭妖龍乃是妖仙,亦不亞於道家地仙,同樣懷有一座巨大山嶽的法力。


    袁守風曾說這蛟龍三十年內,該年滿而化龍,如今果然應驗了。


    寒潭周邊寂靜無聲。


    良久無言。


    秦先羽本不是急躁的性子。


    而那妖龍長年居於寒潭,孤獨死寂,耐性更好。


    一時寂靜得讓人發慌。


    秦先羽終是開口,緩緩說道:“有人請貧道來見前輩,與前輩商量些事情。”


    妖龍冷冷盯著他,問道:“何事?”


    秦先羽說道:“大德聖朝須得兵器鎧甲,將士亦要補益身體,故而須得寒潭魚蝦補身,將←,甲殼骨刺作為兵器鎧甲。於是貧道來向前輩知會一聲。”


    忽然,一聲爆響。


    秦先羽身前的虛空,猛然迸裂出無數氣流。


    他道袍咧咧,發鬢披散,飄飛不止。


    雪蠶蠱緊緊趴在他腰間,生怕被那憑空而來的氣流卷走。


    妖龍陰沉道:“你就不怕我一爪子撕裂了你,然後一口一口吞了你?”


    秦先羽說道:“自然是怕,正是因此。我才拒絕了斬龍的要求。而隻是來此知會一聲。”


    妖龍雙目寒色不退。語氣依然冰冷,說道:“算你運道不錯,我已經不犯殺戒。若是你前日來了,莫說你口中這番話,就算是你踏足寒潭,我也該撕了你。”


    “不論前輩願意是不願意,貧道已經把話告知於你,便與我無關了。”


    秦先羽略微施禮。說道:“若是無事,貧道告退。”


    “想走?”妖龍冷笑道:“想得未免簡單了些。”


    秦先羽發覺身上被妖龍氣息壓迫得十分艱難,骨骼血肉都凝作一團,若是常人,幾乎壓成一團肉食。他深吸口氣,卻也不敢運使法力抵禦。


    雖然在這妖龍身前,顯得有些難受,但秦先羽並無懼怕之意,因為他並沒有感應到危及性命的寒意。


    他沒有感應到殺氣。


    這頭妖龍並不想殺他。


    “我在百日之前開始由蛟而化龍,三日前化龍功成。隻能以龍族傳承秘術停留幾日,然後就該破碎虛空。升至上界。”


    妖龍緩緩說道:“其實,即便你不來,我也護不住這滿池子孫,隻得任人殺戮。我從來疑惑,為何你們這類人,便總要殺我子孫,莫非你們的命就是命,我池中子孫便都不是命了?”


    秦先羽沒有答他,而這妖龍其實也不是說給他聽的。


    妖龍緩緩說道:“我原想趁著幾日之間,離開寒潭,搜尋附近修道人,一並殺戮幹淨,絕了後患。結果三日前來了個老頭兒,一番話把我說得至今無言,到今日心情依然不能平複,也虧了這老頭,不然現在你早是我腹中血食。”


    秦先羽心中十分好奇,不禁問道:“那是哪位前輩?”


    “不是什麽前輩。”


    妖龍適才被秦先羽稱作前輩,如今見這小道士又把人家稱作前輩,隱約把它與那老者並列,使得妖龍心下不喜。它雙目微凝,冰冷說道:“那是一個弱得慘不忍睹的老人,老得快死了。”


    秦先羽怔了怔。


    妖龍略微沉吟,說道:“他似乎自稱問道老人。”


    秦先羽心中微驚。


    他聽過這個問道老人。


    當初乾四爺意氣風發,乃是京城禦醫之中首屈一指的醫學大家,哪知遇上了問道老人,兩人交談二三十句話,結果乾四爺頹喪欲死,辭了禦醫之職,回了豐行府,每日混吃等死。


    後來經秦先羽開解,乾四爺才算醒悟。


    秦先羽也曾問過乾四爺,但對於問道老人,乾四爺隻是苦笑,沒有提起,似乎有些懼怕這件舊事。


    據說這問道老人並不是修道人,而是一個讀書人。他自幼讀書,常是滿腹疑惑,直到老邁,疑惑反而越積越多,四處求解,故而自稱問道老人。


    不是他沒有修道的機緣,也不是沒有修道的天賦,而是他自幼便不甚喜歡這類事情,不論是做官,還是修煉道法,都顯得十分厭惡。


    傳聞上代欽天監首正,曾有意收他為徒。當時還是年少的問道老人,聽聞之後,連奔出京城外,到了護城河,潑水洗耳,洗到了第二天晨時,耳朵都險些被水浸得壞了,才自認為把耳朵洗了幹淨。


    秦先羽十分疑惑,這問道老人來這寒潭作些什麽?他又與這頭妖龍講了些什麽?


    “這老頭兒問我,活著是為了什麽?”


    妖龍緩緩說道:“他說我是千年蛟龍,如今化龍之後,又延壽五百年,但我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他問我喜怒哀樂過後,依然要死,那麽這般喜悅,這般哀傷,這般惱怒,又是為了什麽?就算能活萬年,又該幹些什麽?”


    秦先羽怔怔無言。


    妖龍歎息說道:“我與他說,本龍該努力修行,求得長生道果,不死不滅。但他問我,活得這般長,又有何意義?”


    “他又說,都說人生苦短,但許多人都要玩樂,常是顯得無聊,自創許多玩樂的工具及方法,用以度日。既然活得這般苦惱,總要用這些來打發時日,又為何要活得那般長?”


    “我與他說,若照你這般說,豈非人人都該尋死?”


    “他說這正是他至今感到迷茫之事,其實死又何嚐不可,但許多人為了求生,卻總要作出無數大逆不道之事,殺旁人而活自身。其實……”


    妖龍聲音漸低,似乎有些亂。


    秦先羽沒有說話。


    “這僅是一個事情,當日他問了我五個不同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分作數十個問題。”


    妖龍說了半晌,才漠然道:“本龍原要外出獵殺修道人,結果遭他這麽一打岔,亂了心境,也都忘了。再過不久該升至上界,再去殺人也來不及,幹脆便不殺了,你這小道士倒也算是運道不錯……你怎麽不答話?”


    “貧道……貧道實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秦先羽無言以對。


    他原本聽聞要來寒潭時,渾身都是寒意,後來便消去了。秦先羽對此十分好奇,今日聽聞原因,著實無言以對。


    這個問道老人……隻憑一腔迷茫與疑惑,就把這頭妖仙龍族說得心境大亂?


    秦先羽不由升起一股荒謬之感。


    “時候差不多了。”


    妖龍歎息道:“我該升至上界,可憐滿池子孫,待我離去後,必然要遭人殺戮,以鱗甲外殼為兵器,肉食作補藥,定遭屠戮一空。”


    “但是……它們每日在寒潭中遊蕩,獵食與被獵,懵懂無知,也不知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麽?”


    妖龍露出冷漠之色。


    秦先羽見狀,隻得在心下感歎一聲:問道老人好生厲害。


    忽然,秦先羽看著寒潭這頭妖龍,眼中微微有思索之色。


    這寒潭之中孕育一頭蛟龍,時過千年而成妖龍,寒潭之中的魚蝦龜貝等等種類,日夜經受蛟龍氣息洗練,非是凡類,大多有望成妖,甚至,寒潭底下如今便有不少妖氣,大多都是能夠采集日月精華,吸納天地靈氣的妖物。


    據說寒潭中有許多類別,乃是妖龍血裔後代。


    若能收了這座水潭,豈非大善?


    秦先羽正思索是不是要把這水潭中的種類水族都收入玉牌之中,那玉牌內裏的山脈,足以容納這座水潭所有生靈。此事恐怕要等這妖龍破碎虛空而去之後,才得行事罷?


    那妖龍深深看了秦先羽一眼,黑沉沉的雙目當中,有些異色,忽然說道:“你有辦法?”


    秦先羽微微點頭,說道:“貧道有一寶,能容納寒潭生靈。”


    妖龍默然不語。


    秦先羽說道:“與其遭人屠戮,不若入我寶物之中?那裏麵亦可繁衍生息。”


    妖龍緩緩說道:“不怕我殺了你,奪了此寶?”


    秦先羽道:“貧道靜坐三年,除卻修煉之外,多是研究此寶物。三年之間,僅感悟出了一點東西。”


    對於妖龍而言,三年不過眨眼之間。它冷笑了聲,道:“感悟出了什麽?”


    秦先羽道:“此寶隻能屬我,旁人奪之無用。”


    妖龍凝視他雙目,良久,才道:“你沒有騙我。”


    妖類對於外界最是敏銳,龍族尤是如此,比之道家的天地自然感應也不遜色。這頭妖龍雖然沒有秦先羽那等先天混元祖氣的預感,但至少還能分辨善惡。


    從秦先羽身上,並未感應到惡意。


    但對妖龍而言,這小道士真是善類,還是偽裝得好,便難說了。


    妖龍看了他許久,忽然歎道:“也罷,左右都沒得選擇,入你寶貝之中便好。但你須得答應我,不得任意殺戮,不得以我水族子孫送人作禮,不得大量送人作食,不得大量用作鎧甲兵器。”


    頓了頓,它才道:“你若是自己有些用處,稍微撈捕一些,稍作嚐鮮便罷。但不要絕了水族子嗣。”


    秦先羽神色凝重,微微點頭。


    妖龍微微閉目,說道:“趁我還未上界,你動手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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