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掌櫃為人雖嘻嘻哈哈,但與一手廚藝還算不錯,在閶門一地略顯名聲,平日裏也好借這個吹噓吹噓,此時聽為首這人如此輕視自己,頓時有些不樂意,嘿嘿一笑道:“公子說笑了,在這閶門之地,誰不知我這毛小六做菜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這天下隻要你能說出的菜,就沒有我做不到的?”


    “小爺我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為首的年輕公子尚未說話,站在他身旁的漢子說話了,那漢子二十好幾的年紀,身著青衣,那服飾打扮,頗有幾分豪門大戶出來的小廝,但與尋常小廝低眉順眼的不同,此人神色頗為傲慢,說這幾句話兒滿是嘲弄之意,偏生為首那公子也跟著點了點頭。


    常言道:儒者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侮辱也。其居處不迎,其飲食不溽(ru)。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毛小六雖是個酒肆掌櫃,酒肆還不大,可骨子裏還有幾分豪氣,一聽這話兒頓時有些不樂意,看了一眼說話的那漢子,沒好氣的道:“說菜肴的事情,客官怎麽還罵人了,在下的話兒雖有些名不副實,但說到這做菜的功夫,在下還自問沒碰上做不到的菜肴,公子連菜肴都沒說出來,又怎麽知道我不會做呢?”


    那漢子麵上譏笑之色一點都不曾收斂,盯著毛小六道:“我不說菜肴,便是這菜肴說出來你一定做不了,既做不了,何必費這功夫呢?“


    毛小六心頭有些怒氣,那股不服輸的勁兒立即湧了上來,道:“公子太瞧不起人了,在下還不信這天下還沒我會做的菜肴,公子有膽量便說說看?“


    那人看了他幾眼,似有些心動,好一會兒才道:“也好,小爺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才是真正的菜肴?”


    毛小六道:“公子請說”!


    那人道:“聽好了?我所言菜肴,一共有七妙:齏可照麵,餛飩湯可注硯,餅可映字,飯可打擦擦台,濕麵可穿結帶,醋可作勸盞,寒具嚼者驚動十裏人,敢問掌櫃的可會做?”


    毛小六聽得極為認真,起先他以為這幾人不過是胡吹大氣嚇唬嚇唬自己,要說在這閶門之地,他自問燒菜的功夫,還是拿得出手,但凡能叫得上名號的,他都能弄兩手,不管地道不地道,那也算是能做了,可仔細停下去,麵色越變越難看,畢竟是飲食中人,與這七道菜肴的精髓可最清楚不過了,所謂的齏可照麵,餛飩湯可注硯,餅可映字,飯可打擦擦台,濕麵可穿結帶,醋可作勸盞,寒具嚼者驚動十裏人”。即切碎搗爛的醃酸菜,均勻清潔的象鏡子一樣可以照出人麵;餛飩湯清的可以入硯磨墨;餅薄如蟬翼可以透過它看出下麵的字;飯煮得顆粒分明,柔韌有勁;調和好的麵,筋韌如裙帶,打結也不斷;醋味醇美得可以當酒,饊子香脆,嚼起來清脆打聲,可驚動十裏以內的人。這等功夫,他隻是聽人說說,可要說到做,可做不出來。


    那人看了一眼毛小六,看他一臉沮喪的模樣,便知結果,哈哈一笑道:“掌櫃的,這菜你可做得了?“


    毛小六麵上一熱,道:“不會!“


    那人似沒想到他會承認得這麽幹脆,倒是感動有些驚訝,頷了頷首道:“難得還有些自知之明!衝著你這句不會,這事兒就算了!“說完,吆喝了一聲,身後幾個人便在嘻嘻哈哈聲中走進了店來。


    毛掌櫃本以為對方少不了取笑一番,卻不想人家這麽輕易放過自己,頓時對幾人心生好感,利索的招呼眾人落了座,然後去了後堂,不多時提了一壺竹葉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豆腐幹、一碟茴香豆,笑著道:“客官先嚐一嚐,吃什麽我這就去給諸位弄過來?”


    “不用了!”端坐在青衣公子身邊的一個漢子冷聲。


    毛小六這才將目光往那漢子臉上掃了一眼,他的相貌並不出眾,是那種走在人堆裏,未必能讓人看上一眼的,可一旦你這一眼看上了,就忍不住移開目光,此人年約三旬,頜下一部粗髯,顯得十分顯眼,五官比起其他幾人,自是少了幾分儒雅,但生得是濃眉闊口,頗具英武之氣,他的神色很冷淡,明明一句不見得如何動怒的話兒,從他嘴裏發出來,竟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嚴,毛小六雖不是什麽大人物,但畢竟是吃的是酒肆這行買賣,廚藝倒還是其次,眼力才是第一要務,這些年來往的人不多,但寒來暑往,春夏秋冬,這蘇州的城,無論是帝王、文士、官吏、醫卜、僧道、士兵、農民、工匠、商賈也見了不少,唯獨還沒見過渾身散發這種氣息的人,這種氣息是什麽,他說不上來,但隻要站在那漢子身旁,讓人感到害怕,這是他最真切的感受。


    那漢子說話,毛掌櫃還發現,其他幾人一言不發,神色不是肅然,便是一本正經感到,就連剛才也他開玩笑的那青衣公子,也收斂的臉上的笑容,種種跡象表麵,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漢子,才是這夥人的當家人。


    毛小六哦了聲,道:“那你們坐會兒,小的再進去看看,還有什麽吃食再給你弄點出來,這麽多人總不能就吃這兩樣菜不是,知道的說我為人小氣,不知道的還指不定以為我如何為難客人呢?”說著便往後廚走了去。


    那漢子這次倒沒反對,任由毛掌櫃去了。


    毛掌櫃一走,那漢子才看了一眼同夥,壓低聲音道:“事情都準備好了?“


    話音一落,那青衣公子便接過話頭道:“我們辦事,老六你還不放心麽,十五個掌櫃都被我們的人跟著了,隻要他們離開彭家米店,我們的人立即就能知道了,有了消息我們也就知道了?“


    “是啊老六,你也太緊張兮兮了,十幾個商人而已,既不是江湖豪客,也不是府衙的捕快,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好不了多少,咱們身為魏國公府的頭等侍衛,還能讓這幾個商人跑了不成?”


    其餘眾人也附和了幾聲。


    那漢子不為所動,神色依舊冷得厲害,刀一般的目光在幾人的臉上掃過後,冷聲道:“小公爺說過,這十五個人幹係極大,容不得有半點馬虎,我等雖是國公府上的侍衛,地位比尋常的王侯公孫家中的侍衛要高那麽點,可你們別忘了,這裏是蘇州城,不是南京城,咱們的身份是見不得人的,所以凡事小心為好,國公爺說了來這兒的巡撫、知府都不是省油得的燈,若非蘇州城對魏國公府有莫大的好處,他並不想摻和這件事與姓楊的鬧得不愉快,我們是國公府的人,需要時時緊記自己的身份,以免給國公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其他眾人見這漢子的話語說得凝重,倒也不敢反駁,各自點了點頭道:“你放心好了,我們會小心的?”


    那漢子嗯了聲,道:“你們的手段我還不信麽,雖說大夥兒平日裏見麵上,可我也知道你們可都有一身的本事,姓楊的再厲害,也不會想到我們會這麽做,再說了,這蘇州城人滿為患,正好給了我們渾水摸魚的機會,我們隻要下手幹淨些,利索些,隱蔽一些,姓楊的又不是千裏眼,順風耳,還能知道這些?”


    “老六說的是,這事兒還需要各自謹慎些為好?”青衣公子再一次提醒道。


    眾人紛紛點頭應了幾聲,交代了事情,那漢子便一言不發,眾人知道他性子,也不理會,彼此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兒,如秦淮河畔哪家酒肆的菜肴做得好,夫子廟誰誰家今年又中舉人,哪家畫舫的姑娘肌膚水嫩,小翠兒又練就什麽好活兒,改日試一試的等等,話題有雅有俗,說到有趣之時少不了嘻嘻哈哈大笑幾番,小小的酒肆,人數雖少,卻因為有了這一陣比一陣高的笑聲,竟也顯得熱鬧非凡。


    如此氣氛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冷清的街道上有了動靜,跟著一個漁夫模樣的赤腳漢走了過來,老遠便衝著店內喊道:“掌櫃的我這裏有兩隻上等的水鴨,剛抓的,可新鮮了,你用來做兩道地道金陵板鴨,必是難得的好菜,你看……?”


    正給青衣公子鎮茶倒水的毛小六忍不住走上前罵道:“哪兒來這麽一個不知趣的買賣人,你不知道這是蘇州城,做什麽金陵板鴨,不開眼?”


    那人被人嗬斥倒也不惱嗬嗬一笑,道:“掌櫃的哪來那麽的火氣,我也不是看你這酒肆有金陵二字麽,才想著掌櫃或許是金陵人,是做板鴨的好手,既然不是,我拿著水鴨走便是了,何必罵罵咧咧呢,這樣既顯得掌櫃的素養不高,又顯得小家子氣與我一個賣水鴨的人斤斤計較,你說何必呢?”這話兒聽著是為毛掌櫃著想,細細回味一番,卻不是那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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