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似早已料到群臣的神情,話頭仍沒有停下的意思,隻是語氣上變緩了幾分,那雙三角眼一一在諸官兒臉上掃過,許久才冷冷說道:“咱家做的這些延續的不過是太祖當年定下的規矩而已,何來幹政之說!”說到這兒,頓了頓目光落在了楊士奇的臉上,一字一字的道;“倒是楊大人身為顧命大臣做的事兒那才違背了太祖的規矩才對,身為堂堂首輔,縱然在廉政愛民,怕也不能因此而抹殺了兒子殺害苦主父母妻兒的事實罷了。”


    楊士奇冷哼了聲,道:“你放心,老夫絕不是姑息養奸之人,今日之事老夫定會查明真相,倘若當真是逆子所為,老夫便是拚了這條老命也會還苦主一個公道,不勞煩公公擔心。”


    王振一笑道:“如此最好不過了,隻可惜咱家還是有些擔心啊?”


    楊士奇大怒道:“王振你此話何意?”


    王振眼裏光芒一閃,唇角輕輕勾了起來,望著楊士奇淡淡道:“倒也沒什麽意思,隻是擔心楊大人不能做得公正公平罷了。”


    楊士奇大怒,道;“我楊士奇為官四十載從未做一件對不起百姓,對不起皇上的事,此事天下皆知。”


    王振哦了聲,忽的詭異的一笑,道;“未必吧?”


    “王振,你……?”


    王振道:“楊大人若當真是忠臣,又何來九歲天子,如何治理天下這句話。”


    此話如同石破天驚之語,轟隆一聲落地有聲,整個大殿一片寧靜,就連小皇帝也聽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一張笑臉煞白煞白的緊張的看著楊士奇。


    如果說先前楊稷殺人案是試探的話,那麽此時此刻便是見真章了,謹慎如楊士奇聽到了這句話也是嚇得一聲冷汗,身為首輔他如何不知這句話的分量,哪怕是氣話,可落在皇上,落在了孫太後的耳朵裏,這話兒未必就是氣話了,他也許就是一把殺人的劍。


    王振衝著曹吉祥丟了個眼神,後者會意,忽的走上前從懷裏摸出一個紅色的小本子來,麵對眾官兒高聲念道:“本月十五,內閣,楊士奇於首輔值房中,與門生韓濤、禦史顧佐、言官李時勉言曰:”九歲天子,如何治理天下。”


    大殿再一次沉默,數百雙眼睛齊刷刷的向上看了去,王振也不例外,隻是他的那雙眼睛與官兒的驚恐不同,他的眼裏有的是得意,是一種得勝後的快意,他的目光死死的盯著那張屏風,寧靜的大殿沒有一絲一毫的冷風吹進來,但他還是看見那一道屏風動了。很早他就知道,在這宮中做官,從來是風隨影動,風是內閣的風,影是後宮的影子,隻有要影子在,風再大也未必吹得走影子可若是影子想走,風再阻攔也是攔不住的,現在皇帝還小,自己說什麽,他未必知道,未必明白,可孫太後就不一樣了,這位婦人心思證明,手段高明,自己想要打贏這場廝殺,沒有她幫忙,任憑自己再努力也無濟於事。可這位孫太後從小皇帝登基後,便有意疏遠了自己,縱然自己說了些內閣的不法之事,這位深宮的婦人也隻是含糊其辭的應答了幾聲,他便知道這位婦人在太監與大臣之間選擇了大臣,可他並不氣惱,事兒既是選擇,對與錯是可以調換的,所以他不惜一日一日的詆毀外麵的那些官兒,手中的東廠番子,這半年來倒沒做什麽大事,全都去搜集群臣的不法之事,一件兩件未必能奏效,可十件一百件就未必了,當外麵這些大臣醜惡的嘴臉日日暴露在太後的麵前,再好的信任也會感到厭惡,事實證明他這麽做是對的,當無數張醜惡的嘴臉露在麵前,孫太後開始厭惡了,一個人一旦不再信任另外一個人麵臨的會是什麽,他太清楚不過了,她會收起往日笑容,變得冷酷無情,對於她們來說厭惡的大臣就好比是一條丟棄的狗,不值得有半分的憐憫,若能驅逐那是最好不過的結果。


    看著頻頻舞動的簾布,王振知趣的不再說話。


    “九歲的孩子,如何治理天下。”放在尋常人家不過是一句牢騷的話兒,可這裏畢竟不是尋常人家,這裏是紫禁城,是金鑾殿,大殿上坐著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這話兒就不再是牢騷的話兒而是大逆不道了。


    孫太後一顆心砰砰亂跳,簾布裏那張保養極好的臉蛋早已沒了往日的紅暈,變得慘白慘白的,仿佛是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一般,直到過了許久,她才猛的吸了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楊愛卿,你此話是何意?”


    也許是孫太說話的聲音太過不安,隔著不遠的小皇帝第一個感應到母親的不安,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扭過一張小臉問道;“母後,你,你這是怎麽了?”


    這話兒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孫太後頓時想起了自己孤兒寡母被群臣欺辱的場麵,想著今日的日子將日日日此,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了聲來:“先帝爺,你怎麽這麽早就走了,留下皇兒與本宮孤兒寡母的被人欺辱,臣妾,臣妾怕啊……?”


    “母後……?”小皇帝徹底的慌了,但小皇帝已經九歲了,雖還不明白母後為何如此大聲哭泣,但他知道惹得母後如此傷心的便是眼前的這個須發皆白的老頭,那雙漆黑的雙眼再看楊士奇時,已是滿滿的恨意。


    大殿上眾官兒也徹底慌了,要說先前一件殺人案還不足以震驚他們,此時此刻從王振嘴裏的這一句話著實也把他們嚇到了,身為五朝元老,二十餘年的內閣首輔,當著滿朝文武百官說出這樣的話兒意味著什麽,也難怪人家孤兒寡母的會怕,會哭,這事兒擱在任何一朝一代都是怕的,這是公然的逆鱗啊。


    堂上最為吃驚的應該算是楊士奇,到了這會兒他才發現為何今日的王振與往日相比多了幾分自信,他一直覺得奇怪,王振手中雖有東廠,有司禮監,可畢竟是根基淺,加上太祖爺諸多規矩的限製,太皇太後多番打壓,此時的王振看著強大,實則是一隻尚未長大的小牛,骨子裏並沒有儲存多大的力量,而自己則不同,二十餘年的內閣首輔,兩京將近兩百的科道言官,還有六部的官兒,天下的讀書人,無論從哪一方麵看,自己都是一頭猛虎,沒有道理吃不下一頭剛剛崛起的小牛,直到這會兒他才大夢初醒,王振早已握住了刺殺猛虎的匕首,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絞殺猛虎。


    耳旁聽著孫太後悲切的哭聲,滿朝文武百官的議論之聲,楊士奇重重歎了聲,他為官四十載,謹慎了一輩子,卻不想臨到老了,卻大意了一回,讓一個太監陰了一把,不得不承認王振陰人的水準很高,眼光也很準,上來就打到了他的七寸,讓他一時半會兒動彈不得,麵對著孫太後的質問,小皇帝恨意的眼神,能說會道的他,頭一次說不出話來。


    對於孫太後的反應,王振實在滿意,依他對這個女人的了解,若非是嚇著了絕不會不顧體麵的當著群臣的麵哭泣,事情既到了這一步,他要做的就是給這道足以幫自己掃清一切烈火加上一點火油。讓這把火燒得更猛烈些。


    想到了這兒,王振嘴角一笑,麵對著驚恐的小皇帝,還在哭泣的孫太後一抱拳,道:“皇上,娘娘,楊士奇大膽之舉還不在此,此人膽子之大,心機之深較昔日的奸臣胡惟庸還有國之而無不及,當初先帝爺立太子爺為當今聖上,楊士奇以皇上隻有九歲不能治理天下為由,有意輔佐襄王登基,這事兒若非小楊大人多次從中遊走,今日坐在龍椅上的隻怕不是當今陛下了。”


    如果先前九歲孩子,如何治理天下還隻是一瓶殺人的砒霜,那麽眼前的這一番話就是地地道道的鶴頂紅了,當初擁立襄王一事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最讓孫太後忌諱的便是這位聲名顯赫的藩王了,隻因為那會兒太皇太後都有這個心思,滿朝文武百官竟有一半動了這個心思,英宗能順利登基的確如王振所說是楊崢從中遊走,以及張輔的態度結果,隨著小皇帝登基,宣宗死後混亂的局麵損失塵埃落定了,與百官而言,縱然他們再屬意襄王,坐不上那張給他們功名利祿的龍椅,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所以這事兒諸官兒也就漸漸忘記了,但百官忘了,孫太後卻沒有忘記了,襄王就宛如是掛在她母子二人頭頂上的倚天劍,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但凡有關襄王的任何舉動,任何言辭,甚至群臣對襄王的態度,她都讓王振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她都心有餘悸,小皇帝登基後借著小皇帝的權勢,尋了幾個由頭將就藩差不多七年的襄王從繁盛的長沙府調往偏僻的襄陽府了,非但如此與其他藩王相比,襄王府的是最少的,人數也是多次削減,即便是這樣,孫太後還是不放心自己這位小叔,明確限製藩王們的妻妾人數,娶老婆都要禮部審核。藩王子弟賜爵,更要有資格審查。藩王後代們請爵,封賜,都要禮部拍板,總之一句話,巨大不安讓孫太後對這位小叔沒有半點好感。


    王振此時提起,單不說有沒有這一回事,但就這幾句話的影響,足以讓孫太後更加的不安了,若楊首輔當真有這個意思,憑著他的威望,才幹,趁著孤兒寡母人少勢弱的時候歡一個人來做皇帝也並非不可能啊,當年柴家母子如何想到一直飽受皇恩的趙家兄弟會做出黃袍加身之事呢,這事兒說到底還是柴家母子孤兒寡母罷了,想到此處,孫太後不禁悲從心中來,哭得越發離開,對楊士奇這等托孤之臣可算是又恨又怕。


    楊榮輕歎了聲,局麵的翻轉讓他有些回不過神來,但多年官場生涯告訴他,王振這一招殺手鐧實在太過厲害,單不說楊士奇此話是一時胡言亂語,還是有此本意,但這句話所起到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就連群臣的態度也開始轉變了,龍椅上的小皇帝,哭得梨花帶雨的孫太後,無論怎麽看都是弱小的一麵,有這樣的場麵在,百官的同情大於理智了,縱然你是功在社稷的元朝,此時此刻落在他們的眼裏,怕也是個妄稱顧命大臣,竊弄威權的奸臣了,再者,就小皇帝與孫太後而言,孤兒寡母,孤兒寡母,勢單力孤,最擔心的便是被群臣欺負,對自己的地位最是看重,王振輕飄飄的丟出這句話看似毫無殺傷力,實則比楊士奇犯了太祖規矩還要嚴重的多,有這句話在,縱然孫太後再大度,小皇帝在不懂事,群臣再支持楊士奇,怕也坐不住了。這位在官場摸爬打滾了將近四十年的老臣心裏很清楚的知道,這一次內閣是敗了。


    “娘娘,此等大逆不道之臣,豈敢再容他在站在這廟堂之上。”王振的聲音如驚雷一般,落地有聲。


    大殿裏一陣沉默,就連哭泣的孫太後也停止了哭泣,隔著簾布的屏風也變得安靜下來,要說罷黜楊士奇,孫太後是千肯萬肯了,從聽到王振親口所說的這番話,她便在心裏恨極了楊士奇,腦海裏所盼的便是再也看不見他才好,可她並非尋常女子,深知罷免這樣一個朝臣所帶來的巨大影響,但不說楊士奇曆經五朝,門生故吏滿天下,單說那份威望就是旁人所能比擬的,況且三楊秉權多年,攜手打造了宣德盛世世人皆知,單憑這一點她都不敢貿然下這個決定,可繼續讓他立足朝堂之上,又非他所願,想了想衝著小皇帝道:“鎮兒,這事兒你怎麽看?”


    按說這等大事孫太後平日裏絕不會去問一個九歲的孩子,可此時的心裏亂極了,她需要一個自己信任的人來商量下對策,好做出正確的判斷,滿朝文武百官他不信任,身旁的王先生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今日這番爭鬥,她並非看不明白,說到底是還是司禮監與內閣的爭鬥,誰有能肯定他在這件事上沒有一點私心呢?這麽一想,堂上唯一能商量的也就是自己的兒子,雖是孩子,但也是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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