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對蔡襄書法的評價真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歐陽修說:“自蘇子美死後,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漠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黃庭堅也說:“蘇子美、蔡君漠皆翰墨之豪傑。其字兒如何奴婢就不用多說了,祖宗以蔡大人書法為根基,兼蘇軾豐腴跌宕;黃庭堅縱橫拗崛;米芾俊邁豪放、趙孟頫之輕盈飄逸,早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話音剛落,王朗等人少不了一陣吆喝。


    王振麵上沉靜如水,但內心卻頗為受用,對於自己的字兒,他頗為自信,自認不輸給任何書法名家。曹吉祥這一番讚揚可算是說到他的心坎上了,頗有幾分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曹吉祥目光飛快地撇了一眼王振,見這位越發喜怒不定的公公麵沉如水,便知自己這一番話兒算是說到了點上,心頭暗自歡喜了一把,這才將目光放在了詩詞上,略一沉吟了一番道:“奴婢再說這首詩,祖宗以寥寥數筆,便說出了臘月初八的粥,從梵國傳入我國,用七種主材調製,五味滲入。用來做齋供,憑借此來作功德。便是奴婢這等不通詩書之人也能一目了然,豈不是妙哉。昔年大詩人白樂天常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老人家,每做一首詩,自己反複吟詠,覺得可以之後,再拿去念給不認識字的老太太聽。如果老人聽不懂,他馬上又回去修改,這樣反複數次,直到老太太能聽懂為止,所以白居易的詩流傳極為廣泛。祖宗這詩就這個道理,初看不怎樣,可到了後來峰回路轉見真章,難得是言語平易,以奴婢看頗有當年白樂天的九成風範。”


    此話一出,一旁的王朗、王文暗叫了聲厲害,白居易是什麽人,那可是大唐最牛逼的詩人之一,就連唐宣宗李忱悼念他都說:“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係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樣的大人物卻被曹吉祥拿來與一個太監相提並論,單說厚顏無恥也沒說了,可兩人不得不說,這一番讚揚卻是貨真價實的,旁人不懂詩,兩人卻是懂得,單說王振這首詩頗有白居易《輕肥》的效果,此詩著重暴露那些為皇帝所寵信的宦官,他們穿紅佩紫,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去到軍隊裏赴宴,飲罷美酒佳釀,吃完山珍海味,得意洋洋,精神亢奮,旁若無人。詩的最後筆鋒突然一轉:這年江南大旱,衢州(今浙江衢州)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一正一反兩種手段,可謂用得恰到好處,這樣好的拍馬機會,竟白白讓給了曹吉祥,兩人心頭既恨又羨。


    聽了曹吉祥的一番吹捧,又見王文、王朗二人頻頻點頭,王振也十分高興,細細品味了一番也覺得曹吉祥說得大有道理,再品味自己這首詩詞書法絕佳的詩詞來,眼裏也多了幾分欣喜,連說了兩句不敢當後,便將宣紙拿了起來,遞給了身旁的小太監,道:“既諸位都說好,那咱家臉皮也就再放厚一點,讓皇上與百官也跟著看看。”


    身旁的小太監也是個機靈人,雖說今日是第一次當值,可王公公的名頭還是聽說過,知道這位王公公讀書人雖不多,卻最好風雅,平日裏有事沒事的就好寫詩,可那點水準實在不敢恭維,就連他這個沒過書的人,有時也忍不住在心頭嘲笑幾聲更別說那些外廷的官兒了,可王公公卻不管不顧仍舊寫得不亦樂乎,在他寫的這些詩裏麵,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都有所涉及,但主要以雞毛蒜皮為主。如


    ——《習字》:


    間日視閣章,山莊有清暇,有暇亦何為,讀書及習射。


    書亦六藝一,自古重墨稼,棐幾鋪玉版,嘉蔭就鬆架。


    繕性歸平易,變體祛奇詫,舉首瞻奎文,當年此消夏。


    ——《掃雪》:


    掃雪必行賞,仆台早候之。


    未成分寸際,那可飾裝為。


    今日素真積,培林澤倍滋。


    天思誠賜我,分惠亦其宜。


    有曬美食的:


    ——《黃瓜》:


    菜盤佳品最燕京,二月嚐新豈定評。


    壓架綴籬偏有致,田家風景繪真情。


    有曬旅行的:


    ——《堤上偶成》:


    運河轉漕達都京,策馬春風堤上行。


    九裏崗臨禦黃壩,曾無長策隻心驚。


    ——《煙溪釣艇》:


    飄然蓑笠坐船唇,不挈漁僮獨理綸。


    傲誌羞登隱逸傳,釣魚多有釣名人。


    還有炫富的:


    《家鶴》:


    家鶴唳鬆蔭,


    聲淒故不揚。


    野雁叫洲渚,


    春宇隨翱翔。


    《射熊》:


    寥蕭玉宇拂秋風,


    掌樣霜鋒好射熊。


    卻笑漢皇猶赤帝,


    空輸女子是英雄。


    這樣的詩打油都算不上,偏偏王公公視若至寶,平日非但讓人給裱起來,還到處送人,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兒但凡是認識的每日總能收到幾首,但凡碰上王公公寫詩,身旁伺候的小太監往往是最忙碌的時候,因為要研磨硯墨不說,還要將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詩詞歌賦拿去印製成冊子,送入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兒家裏,為了好交差還得央求著那些官兒對此說上兩句好話,一日忙下來,差點沒累死,所以但凡碰上了王公公寫詩的日子,下麵的小太監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開也隻能咬牙硬挺了。


    一看王公公將詩詞交給自己,小太監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做出一臉敬佩向往的樣子,接過宣紙就往外跑了,曹吉祥在後麵囑咐道:“告訴那幫印刷的,這可是公公寫的字兒,給印仔細點,不必擔心銀子,印個千兒八百最好不過了。”


    那小太監一個踉蹌,差點沒一頭栽在地上,千兒八百那得送多少人,大明兩京加起來怕也隻有這個數,自己一家一家的送,那要送到猴年馬月。


    “用不了那麽多,印個百本就好了。”王振囑托了兩句。


    那小太監暗鬆了一口氣,應了一聲急急忙忙的去了,生怕王公公又改變了主意。


    就在王公公吩咐這會兒,早有太監上前將桌案給收拾了幹淨,除了放上從通政司的奏章外,就是王振最近看的《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尉繚子》等治國的大部頭,王振在曹吉祥等人一臉敬佩的目光下落了座,然後示意曹吉祥等人落座。


    四人落了座,幾個太監魚貫而入送上了上等的茶湯與點心,便弓著身子退了出來。


    待王振隨後翻開了擺放在麵前的《貞觀政要》的扉頁,曹吉祥才將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了幾分,壓低著聲音將今日早朝楊溥的一舉一動都細說了一遍。王振默默聽著,好一會兒才嘴角輕輕一翹,說道;‘看來咱們倒是小瞧了這老頭的本事,同樣以退為進,咱家用了苦肉計,將相和,這老頭則用了逆水行舟了,一扛到底了,好,好計謀啊?這才是咱家看重的三楊了。”


    曹吉祥道:“祖宗還說好,小皇帝氣是氣了,今日下了早朝還去了坤寧宮將楊溥罵了一通呢?”


    王振哦了聲,道;“娘娘如何說?”


    曹吉祥吧唧吧唧了嘴巴,道:“真不知娘娘是怎麽想的,這楊溥一把年紀了,為人膽小怕事,明明毫無用處,可娘娘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說楊溥是忠臣,是國之棟梁,不可輕易讓他老人家致仕。還將這老頭比作是晉朝的謝安,這不是笑話麽,前朝的謝安是何等厲害,肥水一戰以八萬兵力打敗了號稱百萬的前秦軍隊,功勳之高,可不是楊溥能比的,這老頭除了在洪熙爺的時候做了十年牢獄,彰顯氣度外,奴婢可沒看他有什麽真本事。”


    王振淡淡一笑,道:“你啊,還是太年輕了,楊溥立朝四十餘年,恭慎謹畏,雖禦史卒亦不敢慢,每議事決疑,舍巳從人,略無吝躁,與士奇、榮同心輔政,稱東、西、南三楊,西楊玉質金相,通達國體,東楊揮斤遊刃,遇事立斷,而溥安貞履節,釀醴調羹,稱曰南楊,我朝時至今日興百餘年,三楊、胡、解、蹇、夏之勞,能爛然於紀載矣。君子猶有不死其君之譏,浮沉居位,又有不免訾者,這樣的人你敢說他不如謝安?”


    曹吉祥似有不服道:“那可不是他一人的功勞。”


    王振一笑道:“太祖之世,運當開國,多峭健雄博之文。成祖而後,太平日久,為台閣凝容之作。作者遞興,皆衝融演迤,不矜才氣;而泰和楊士奇名寓(以字行)、建安楊榮字勉仁、石首楊溥字弘濟並世當國,曆相仁宗、宣宗、英宗三朝,黼黻承平;中外翕然稱三楊。楊溥以弘識雅操驂駕三楊,而刻意遒古,力摹昌黎;才名頭不響,可要說手段本事其實不亞於楊士奇、楊榮了,這幾年大明能微臣宣德盛世繁華,楊溥居功不小,可太後是明白人,知曉楊溥的厲害,才不同意讓小皇帝放走楊溥。”


    曹吉祥也知道,這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就好比世人都知王振“狡黠”、善於伺察人意,王振入宮後宣宗皇帝也很喜歡他,便任他為東宮局郎,服侍英宗皇帝。當時宮中也有很多宦官,論奸佞、論狡黠他也未必便是超群的但是能保全自己,如宣宗寵愛太監金英等人,王振並沒能奪去金英在宣宗心目中的地位。而他一遇到英宗,便如魚得到水一樣,誰也離不開誰了。同樣的道理,三楊曆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四朝,早就成了皇家一個象征,旁人輕易期待不了,娘娘如其說是看重楊溥的才情,不如說是習慣了這老頭的存在,容不得他離開罷了。”


    “這老頭不離開,那咱們可就永無出頭之日了?”曹吉祥一臉的擔憂道。這幾年王振權勢是大了不少,可說到實權並未掌握多少,京城各大衙門自己的人還不足以一半,難以與楊溥等人抗衡,之所以有如此結果無非是來自兩股實力的限製打壓,一方麵來自宮中的太皇太後,這位老人家位高權重,自小皇帝登基,太皇太後便垂簾聽政。張太後雖然秉政,並不處理國家政務,而是把國家一切政務交給內閣大臣“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處理,可又處處遏製王振,這樣帶來的後果是內閣也跟著壓製打壓司禮監,以至於王振掌權差不多四年了,進展並不順利,好不容易盼到了小皇帝親政,很自然要重用自己喜愛的人,王振便越過原司禮太監金英等人,出任宦官中權力最大的司禮太監。這倒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也不例外。


    如今就是內侍掌權的最佳時機,而想要躍過這個障礙,就必須掃除張太後與內閣。張太後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對權勢沒興趣,這兩年竟對王振所作所為不聞不問,一心躲在了景陽宮誦經念佛,這倒是方便了王振,如今唯一剩下的就是內閣楊溥了。隻要這個老匹夫一走,朝廷還有誰敢對司禮監不滿。


    今日早朝本是最佳的機會,接著小皇帝的憤怒,趁機放楊溥回去,卻不想娘娘竟做出如此舉動,眼看著多年的期盼就此撲滅,曹吉祥如何不急。


    “你急什麽?”王振慢悠悠的道,神情宛如一個世外高人。


    曹吉祥跟著王振多年,最是熟悉王振的性子,一看這模樣,再聽這口吻,便知對方有了計較,不由得心頭一喜道:“祖宗可是有了計較之法?”


    身後的王文、王朗聞言也是心頭一動,微微將身子骨向前傾斜了幾分。


    王振一副世外高人的神情,但眼裏的歡喜已出賣了他繼續做高人的潛質,語氣很不淡定的說道:“咱家之所以不怕得罪楊溥也要這麽做,一是楊溥這個老頭不簡單,有他在我們司禮監無法淩駕在內閣百官之上,二是有這老頭在的一日,咱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一日,再者小皇帝看似是一日比一日信任咱家,可小皇帝也大了,許多事有自己的主見,咱們不趁這會兒功夫趕走這個老匹夫趕走,日子一長難免夜長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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