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化精研火器運用之法,哪用得著桓震如此細說?細想之下,果然覺得一旦造炮的法子流入女真,那可真是後患無窮,不由得便開始考慮如何對工匠、炮兵嚴加管理,做好保密工作。桓震聽得他在那裏自言自語,謀劃如何給皇帝上奏折,忍不住暗暗歎息,這就是古代的小農意識!自己家有了先進的技術,不是考慮怎麽不斷改進,始終保持先進性,而是一門心思放在不讓鄰居學去這些技術上。可是防哪裏防得住?滿清最後不也照樣有了大炮麽?保密固然是不可少的,然而自己不斷進步,不斷超過人家,這才是永遠先進的不二法門。


    他心中這麽想,忍不住便對著孫元化談了出來。哪知不談還好,一談之下倒引出了孫元化的滿腹牢騷。原來明代官方對火器的研究基本是持封閉態度,政府把火器秘密化和神明化,一方麵嚴禁私自傳授製炮術,另一方麵授予大炮各種官職,如大將軍、二將軍等等,並且派官員祭祀。兵部武庫司的官員不見得都是火器專家,真正有經驗的工匠卻不能參與火炮的研製,孫元化自己也是處處掣肘,十分無奈。


    而且當時的火器知識,有很大一部分是從天主教傳教士那裏得到,這些人為了顯示洋炮的威力,以吸引統治者的注意,更為了維持天主教的影響力,視銃尺等提高火炮發射精度的配件為秘學,往往在其著述中的一些關鍵之處諸如如銃尺刻劃用法之類,有意含混不詳。火炮的瞄準技術,主要靠師徒間的口耳相傳,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自己便是天主教徒,與傳教士往來之時,深深感覺到技術不如人的無奈,聽得桓震提起,便將心中鬱悶一總倒了出來。桓震從沒聽過這些事情,給他的情緒感染,也不由得一起拍桌歎息。孫元化長歎道:“老夫真想將胸中所學,能教會多少人,便教會多少人,多一個學會,咱們大明可不就多一個造火炮的人才麽?”


    桓震心中一動,脫口道:“假若異日有人創立一個專門培養炮匠、炮手的武學,先生可願意來麽?”孫元化一怔,旋即笑道:“那決無可能。”桓震不再說話,心中卻存下了這麽一個念頭。


    又談一陣,看看夜深,桓震便起身辭去。回到家中,赫然發現韓爌竟然在這裏等了自己兩個多時辰,已經等得靠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心中大大不安,考慮了一下,不知是該叫醒他,還是由得他睡?想了一想,還是輕輕拍拍他肩頭,叫道:“韓大人?”


    韓爌一驚而醒,見桓震俯身站在自己麵前,抬手想揉眼睛,卻又放了下來,笑道:“百裏你可回來了,真等殺老夫了。”桓震連忙行禮告罪,說自己出門訪友,忘了時辰。韓爌搖頭道:“那也沒甚麽。”看看四周,並沒別人在,這才說道:“日間你來老夫家中之時,老夫不是托病不見麽?”桓震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卻聽他又道:“其實老夫並沒甚病。所以不能見你,是因為家中有一個人。”桓震大奇,順口問道:“不敢請問,是……”


    韓爌頷首示意桓震也坐了下來,低聲說道:“是陛下身邊的徐應元徐公公。”桓震驚得叫了出來,韓爌搖手要他噤聲,續道:“你道他來何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放在桓震麵前,道:“老夫知道你是奉了上命屈身事敵,那很了不起。現下要你瞧瞧,這名單上的,究竟有幾個當真是魏忠賢的得力爪牙,左膀右臂?”


    桓震疑疑惑惑的打開名單,隻見上麵寫著一長串的名字,略數一數,少說也有三百來個,其中有些是自己聽也不曾聽過的,奇道:“這是甚麽東西?”韓爌苦笑道:“這是陛下擬定的名單,要老夫盡數入作閹黨。”桓震驚道:“那怎麽行?這名單上麵少說也有三百人,朝中哪個部門沒有涉及,倘若真的人人革職查辦,那是多大的一場風波?陛下怎麽如此……”他本來想說“如此兒戲”,突然想到這麽當著朝廷重臣說皇帝壞話,實在是大不敬,連忙吞了回去。


    韓爌道:“百裏,老夫也知你不願擴大事態,自接手逆案起,便不曾見你參過哪個人一本,教你在奏折上簽名你便簽,簽過之後再也不問,老夫說得可對?”桓震心事被他說破,不由得點了點頭。韓爌又道:“今晚老夫特意前來訪你,你知道為什麽?”頓了一頓,雙目直視桓震,很是誠懇的道:“你與陛下關係匪淺,策定大事,居功甚偉。陛下先將這名單送與我看,明日他當著眾大臣之麵宣布,便要我當場附和。”歎了口氣,道:“與天子作對,原是死路一條,隻是老夫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朝廷大亂。現下老夫想請你聯名上奏,保這名單上三百二十二人中的二百六十四個。”


    桓震倒不意外,反而覺得韓爌與自己想法相近,心裏很是高興,又有一種路逢知己的感覺,當下一口應了下來。韓爌當即從懷中又取了一本奏折出來,卻是早就繕寫好了的,上麵已經有了幾個人的名字,卻是閣臣錢龍錫、李標和吏部尚書王永光。桓震毫不猶豫,提筆在末列寫了自己名字,雙手將奏折奉還韓爌,正色道:“不惜死者何獨韓大人哉!”話頭一轉,道:“然則天子素來沈機獨斷,韓大人這一本奏折上去,恐怕救不得這二百六十四人,反倒要將自己也賠了進去。”


    韓爌歎道:“那也無可奈何。老夫隻知道此源開不得。這二百六十四人,都是老夫平日詳查,確無真憑實據的。倘若今日二百六十四人無端獲罪,他日便有兩千六百四十個。”將奏折放回懷中,道:“明日麵君,老夫當先婉言相諫。倘若陛下不肯納言,那也隻得將這奏折遞上去了。”桓震心中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要告訴自己,萬一明天皇帝降罪,在折子上簽了名的都是倒黴的對象,自己自然也跑不了,這是要他早作準備了。當下點了點頭,親自送了韓爌出去,回到廳中呆呆坐了一回,想來想去,隻覺全然無能為力,**要搞反右,連彭德懷都阻攔不住,何況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封建皇帝?隻有浩然長歎而已。


    果然次日早朝,崇禎便當眾說出要定逆案之事,韓爌一力反對,堅持查無實狀者不可臆處,旁引博征,滔滔不絕,搞得崇禎大大不悅。散朝之後,便召韓爌、錢龍錫、李標等閣臣至平台,叫他們照著自己給定的名單,當場擬定罪名。韓爌仍是據理力爭,爭到後來,實在無法可想,隻得推說閣臣不習刑名,總之是不願辦理。崇禎心中不滿,又召吏部尚書王永光,誰知王永光這時候正在給幾個言官彈劾陰附閹黨,昨夜也是在奏折上簽了名字的,聽得崇禎竟要他辦理逆案,當下以吏部隻習考功法,不習刑名推脫。一連兩個都是如此,搞得崇禎又氣又怒,但卻無可奈何,隻得又召刑部尚書喬允升、左都禦史曹於汴會同閣臣定案。


    這一回韓爌再也無由推脫,一咬牙,便將預備好了的奏折呈了上去。這一本折子當真寫得慷慨激昂,說理絲絲入扣,叫崇禎沒法反駁,一時間不由得有些氣急敗壞起來。


    順手抄起折子,向地下一摔,怒喝道:“你們將朕當作傀儡了麽?”韓爌跪在地上,昂起了頭,大聲道:“臣等不敢。然而規過進諫,乃是臣子的本分,臣不敢為了陛下的喜怒,臣一己的得失,便失了本分。陛下要作治世明君,先要有容人之量。”他是幾朝老臣,年紀可做朱由檢的祖父不止,說這一番話原也是為了他好,可是朱由檢的性子,哪裏能容得下給人這般當麵指斥?況且他又是剛剛從信王做了皇帝,對於自己手中的權力,難免有些使用過度。


    當下勃然大怒,喝道:“十日之內,朕便要見到逆案,倘若不然,你們便自己去吏部摘了烏紗罷!”說完才想起,下麵跪著的人當中還有個吏部尚書,也不管這許多,徑自拂袖而去。


    良久,韓爌才站起身子,拾起奏折,拍拍上麵的灰土,塞進袖子,對李標、錢龍錫苦笑道:“二位大人,今晚……”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歎息一聲,點了點頭。


    閣臣、尚書、禦史連夜加班加點,終於在崇禎皇帝的限期之前,給他完成了欽定逆案。入逆案者,除魏忠賢與客氏磔死之外,還有首逆同謀六人,論斬;結交近侍十九人,秋後斬;結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軍;逆孽軍犯三十五人,充軍;諂附擁戴軍犯十五人,充軍;結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徒三年;結交近侍減等四十四人,冠帶閑住,另魏忠賢親屬及內官黨附者又五十餘人,也都分等處斷。


    這個名單,還是韓爌減之又減,好容易爭取下來的。饒是如此,也有許多人不當入而入罪,崇禎仍嫌不足,直叫韓爌再加。其中有許多人,隻不過是有些官員因為私仇相互攻訐,崇禎看了奏折,也就信以為真,抱著寧殺錯莫放過的念頭,硬逼著韓爌也加入了逆案。逆案的處理,可說是一個大失敗,明朝末葉黨爭的導火線,就是從這裏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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