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搖了搖頭,道:“那不可能。你要知道,畢大人並沒貪汙你們的軍餉,朝廷不發銀子,他也是無法可想。”張正朝道:“咱們不管是誰不給銀子,總之今次若不補餉,弟兄們決不善罷甘休。”桓震歎道:“那又何必?倘若畢大人給你們拷打致死,非但銀子拿不到一分,罪過反而更重,擅殺朝廷命官,你有幾個人頭夠砍?”張正朝咬牙道:“左右活不下去了,莫若大夥兒同歸於盡罷!”


    桓震暗暗心驚,心想這是一個亡命之徒,同他講理是講不通的。


    一人快步走了進來,伏在張正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張正朝神色一變,低頭沉思片刻,忽道:“先發兩個月餉來,咱們便放了畢總兵。”桓震心中奇怪,何以這人竟會忽然轉了態度?莫非畢自肅已經快要死了麽?搖頭道:“不成,兩個月也是太多。”張正朝麵露怒色,卻又忍住了沒發作,低低哼了一聲,道:“那麽六萬,不可再少。”桓震更加確定畢自肅已經傷重,討價還價道:“五萬。”


    張正朝一伸手,掀翻了桌子,幾個遼兵聞聲奔入,人人擎刀,環立周圍。郭廣初早已唬得麵無人色,心中隻是埋怨桓震不知好歹觸怒了亂兵。桓震不慌不忙地直視張正朝,從牙縫中吐出兩個字:“五萬。”張正朝捏緊拳頭,目光炯炯地瞪著桓震,瞪了半晌,終於長歎一聲,鬆開了雙拳,道:“就是五萬,三日之後便要見銀子,否則畢自肅性命難保。”兩人伸出手來,擊掌為誓。


    回到城外軍營,桓震便問郭廣初有甚麽法子湊起五萬銀子。郭廣初道:“城內存銀原有二萬,想必都已給叛軍掠去。為今之計,隻能向寧遠商民謀借了。”桓震也覺隻有這一個法子,點頭道:“就是如此。明日請大人與我一同入城去募借。”


    說是募借,他身後跟著氣勢洶洶的五百兵丁,個個端著火槍,哪裏有人膽敢不借?桓震倒是十分認真,一個個地打下了欠條,兩天下來,已經有了三萬多,還差不足兩萬。他不知畢自肅能夠再堅持幾天,想一想袁崇煥還要六七日才能到達,就算寧遠等得,畢自肅也未必等得,還是先設法籌錢的是。可是寧遠家家戶戶已經給他走過一遍,哪裏還有餘錢?


    正在營中發悶,忽然兵士來報,說有個行商,在外麵定要求見。桓震心緒正差,哪裏有興趣見甚麽人,正要揮手趕出,忽然回過神來,行商?商就是錢,怎能不見?連忙叫人請了進來。


    那行商穿著一件連帽大氅,進得營帳,將帽子除去,桓震一看他麵貌,不由得大驚,霍然跳了起來,指著他叫道:“你……你……怎麽是你?”


    那人卻是李經緯。桓震見到他此時在這裏出現,已經是十分驚訝,而李經緯下麵的一句話,卻叫他更是張大了嘴巴,許久合不攏去。他帶了三萬兩銀子來!


    寧遠兵變的第二天,李經緯便知道了消息。其時他正在唐山購炭,聽說寧遠鬧餉,當即帶了原本買炭用的三萬銀子,兼程出關,趕赴寧遠。


    桓震瞧著他,心中隻覺此人很不簡單。投以木瓜,必望瓊瑤,李經緯在自己最需要錢的時候雪中送炭,他想從自己這裏得到甚麽?這三萬銀子,是要,還是不要?一時之間,桓震有些難以決斷了。


    李經緯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諂笑道:“經緯受大人恩惠不淺,區區三萬兩,隻是略表心意,請大人莫要嫌棄。”桓震自然不會相信他的鬼話,然而自己眼下又確是需要這筆錢。想了一想,提筆寫了一張欠條,蓋了自己官印,從印鑒中間一撕兩半,將一半給了李經緯,道:“這錢是本官借你的,日後必定歸還。”李經緯連連點頭。


    這一來便有五萬銀子可以換回畢自肅了。桓震再度入城,與張氏兄弟交易,將他抬了回來。堂堂一個畢巡撫,幾日來給捆綁拷打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桓震順便從城裏叫了個大夫,就在自己營中給他療傷。


    畢自肅一連昏迷了兩天,到第三天上才醒了過來。桓震聽說,便親去看他。寧遠兵變之後他可是自殺了的,不能不善加防範。畢自肅見桓震進來,長歎一聲,垂首道:“畢某無顏見天下人。”桓震默然無語,心想整個大明天下處處如此,你一個巡撫,又能怎樣?勸慰一番,也不管他聽進去與否,令士兵好生照料,實際卻是怕他自尋短見。


    算算日子,袁崇煥差不多也該到了,他派出遊騎,每日向關內方向打探,果然八月七日這天,袁崇煥單騎馳至寧遠城下,聽得桓震在城外紮營,郭廣初畢自肅也在營中,便先來見三人。


    他對於桓震處理的方式很是滿意,至少將畢自肅平安救了出來,亂兵也暫時得到安撫,不致出現大的變亂。當下幾人一同商議下一步要如何辦法。袁崇煥道:“明日崇煥當單人獨騎,往說嘩變士兵,敦促他們返回營伍。”桓震知道憑他的威望,做到這一點應該沒有問題,可是這以後又怎麽辦?躬身道:“督帥膽略過人,卑職敬佩不已。可是督師是否想過,寧遠士兵究竟因何嘩變?”


    不待袁崇煥回答,又道:“督帥親身入營,必定能平息事端,然而兵變是因欠餉而起,戶部一日不肯補餉,今日平服而明日複叛,錦州薊鎮都是一般,到那時候,難道能指望處處皆有袁督師麽?”


    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尖銳,袁崇煥心裏卻明白很是有理。他自己在出京之前,也曾經同皇帝再三強調,“五年內,戶部轉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選將,須中外事事相應,方克有濟”,當時各部尚書雖然都是唯唯諾諾,但當真辦起事情來便有諸多推搪,不是事事相應,倒是處處掣肘了。他深知官場積弊,知道朝廷若不發餉,決難消除這個天大隱患,可是要發餉談何容易?離京前去過一次戶部,大明國庫也已經十分空虛,根本沒法應付遼東每年四五百萬的龐大開支了。


    桓震也是知道那時的情況,袁崇煥平定兵變之後便向朝廷請餉,然而戶部無錢,皇帝又不願發內帑救急,結果寧遠方定,錦州、薊鎮等處又發生士兵嘩變,崇禎被迫無奈,隻有照袁崇煥請求的數目打了個四折,這點錢哪裏夠三鎮分?結果弄得邊關將士個個心寒,再也不肯出力賣命。更嚴重的是,經過這一次,崇禎第一次對袁崇煥起了疑心:你袁蠻子再三再四地向我要銀子,還說甚麽不給錢士兵便要嘩變,莫非是在威脅我麽?


    他既然知道事情將會這樣,那就要盡全力阻止。取出一份早預備好的奏折,遞給袁崇煥,道:“督帥請看。”袁崇煥打開來細讀,卻聽桓震在旁道:“卑職當日在朝中時候,便曾向陛下進言,要求與海外諸番貿易。當時陛下以不合祖製駁回。然而近來天災愈重,遼東花費年年加巨,我大明財政已經左支右絀,再不新辟財源,恐怕……”袁崇煥沉聲道:“恐怕要喪師辱國!”桓震低頭不語。袁督師是明白人,不需要自己多費口舌。


    袁崇煥看完了奏折,沉思道:“百裏說要通海貿易,本院以為,構想尚可,隻是如何著手才好?”桓震道:“督帥離京之時,恰逢一個叫做鄭芝龍的歸順,督師可曾聽過?”袁崇煥凝神細思,道:“本院記得了,那是一個福建的海賊?”桓震點頭道:“正是。”攤開一幅東南海圖,指著菲律賓一帶道:“此處乃是東南海上財利淵藪,現下盡為鄭氏所據。然而附近海盜,多有不服其管者,往往相互爭競。”壓低聲音,道:“我若結好鄭芝龍,助其剿滅周圍海賊,參股貿易,何愁財源不開?”袁崇煥反問道:“參股?”


    桓震一怔,這才想到自己無意中帶出了現代詞匯,連忙解釋一番。袁崇煥聽明白了,沉吟道:“這卻是好,隻是眼下軍餉尚且不繼,哪裏有餘錢去通番貿易?”桓震大喜,心想隻要你讚同開海便好,袁崇煥的名字往奏折上麵一寫,憑空就加重了不少分量。至於用甚麽入股,以後再來告訴你不遲。當下隻推說自己還沒想到,容待再議。


    袁崇煥也不再問,自去準備明天入城。果然次日袁崇煥單騎入營,憑借他在遼兵當中的威望,終於勸說嘩變士兵返回營伍。跟著捕十五人梟首示眾;斬知謀中軍吳國琦;責參將彭簪古;黜都司左良玉等四人。首謀張正朝、張思順兄弟,因為是操炮好手,寧遠軍中無能過之者,特許前鋒立功。


    桓震聽說左良玉也在受責之列,當即替他求情。袁崇煥不知這個都司同桓震有甚麽關係,疑惑一番,終於還是沒有答應。畢自肅給朝廷撤職,回關內的路上,在左衛上吊自殺了。


    袁崇煥對朝廷終於還是抱著一分希望,平定兵亂之後,立刻上書請餉,果不其然,崇禎一毛不拔,滿朝大臣更是兵馬不知,錢糧不知,隻知道大談“兵清自然餉足”,周延儒更說甚麽倘若袁崇煥與士卒親若父子,自然能叫部下“羅雀掘鼠”,現在士卒嘩變,那分明是袁崇煥品德不夠了。


    十月初章奏批回,袁崇煥氣的大罵不止,崇禎固然是罵不得的,韓爌是他座師,也不好無禮,然而首輔以下官員,無不受了他的廣東三字經。心想果如桓震所言,朝廷真是指望不上的了,忽然想起曾聽他說過海上貿易之事,這也是一個財源,至於皇帝是不是怪罪,他袁蠻子才不理這些,你要我守土打仗,就須得給我銀子,你不給我銀子,難道還不準我自己想法弄銀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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