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率教聽了,不由得苦笑,真是說甚麽中甚麽,怕甚麽來甚麽。沒法子,隻得下令迎敵。正要叫士卒列陣,卻給桓震搖手止住,道:“不可。我以三千傷疲之卒,當彼一萬虎狼之師,彈藥有限,此地又無屏障可以依賴,當真硬碰硬的拚將起來,隻有全軍覆沒而已,於大事何補?”趙率教略想一想,也覺有理,然而當此形勢,決不能掉轉頭逃走,那不是甚麽逞英雄的行為,而是他這一逃,無疑便是將整個後背露給敵人隨便攻擊,正犯了兵家大忌。咬了咬牙,對桓震道:“百裏,你領能夠騎馬的先走。”桓震微微一怔,已經明白他的心思,正要勸說,張思順忽然大聲道:“桓大人,趙大人,請準末將斷後!”


    桓震瞧了他一眼,這個寧遠鬧餉時候的領頭人物,自己駐守錦州之後便向袁崇煥要求,將他兄弟兩人都調在部下,這次緊急赴援,身邊帶了思順,正朝卻是在後續部隊當中帶領炮營。他心下正在猶豫,能不能放心讓他擔當斷後的任務,卻見他紅著眼睛道:“思順的父母都是給韃子殺死的,思順兄弟二人當兵,隻求多殺韃子。從前挑頭鬧餉,不是存心作亂生事,然而忍饑挨凍,實在沒法子打仗!”大喘一口長氣,道:“自從桓大人來,咱們便再也不曾欠過餉。種種好處,思順都是記在心裏的。求大人成全了思順!”桓震默然,輕輕點了點頭,叫多留火藥鉛彈,在山坡上灌木叢後隱蔽,能阻得追兵多久便是多久,倘若實在力不能支,便早早撤走。


    桓震與趙率教,卻率著大部徑向西去。再往西四十餘裏,便是遵化鐵礦。他的目的,便是趕到那裏據守。四十裏地不到半日便走完了,一路上他不斷遣出斥候打探後麵的情形,張思順所部與虜兵交上了火,張思順部彈藥用盡,給虜兵衝過來了,張思順部全軍覆沒,虜兵正在繼續西進,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地不住傳來。


    好容易趕到鐵礦,隻見整個礦山空蕩蕩地,原本應當高高矗立的鐵爐之類,全都東一塊西一塊地散落在地下,倒像是剛剛給虜兵洗劫過一般。趙率教給桓震帶著來到這裏,本來已經十足奇怪,看到這等殘破景象,心中更是訝異。桓震微微一笑,大聲叫道:“經緯何在!”


    叫了兩聲,隻見地下一處土麵忽然拱起,一塊木板掀了起來,一人從底下鑽將上來,抖抖腦袋上的塵土,躬身笑道:“桓大人。”趙率教目瞪口呆,瞧著李經緯走到自己麵前,跪下行禮,這才忙不迭地扶他起來。桓震也不與他廢話,直截了當地道:“東西在何處?”李經緯指指地下,道:“謹遵桓大人吩咐,都在下麵。”


    桓震滿意地點點頭,大聲吩咐各總各哨,一隊隊地下去搬運。趙率教愈加摸不著頭腦,瞧著士卒源源不絕地搬了許多定裝鉛彈,成包的火藥,甚至還有火槍手炮上來,不由得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這哪裏是甚麽鐵礦,分明便是一個火器庫!桓震俯首道:“下官擅自作主,在此地囤積槍炮彈藥,請大人見諒。”


    原來他知道十月間後金將要借道蒙古,越過長城,奔襲北京,雖然袁崇煥數次上奏要求加強薊鎮防衛,但終究不是自己的管區,隻要不出事情,擅離汛地也是大罪。從遼東發兵來此,糧草倒還好說,要緊的是火器和槍彈,那是中原沒處生產,非從遼東運來不可的。他也曾多次上奏崇禎要求在各地仿造覺華島設立火器局,然而每次都給戶部以沒銀子為借口駁了回來。走私貿易雖然賺錢,但隻是應付遼東所需已經捉襟見肘,哪裏還有餘裕?他無法可想之下,隻得預先從遼東運了成批的定裝鉛彈與火槍過來,叫李經緯在遵化鐵冶挖了大窖存放。這樣一來,至少援軍在後勤部隊尚未趕到之時,不致無彈可射。好在鐵礦總要運入大量煤炭,掩人耳目並非甚麽難事。


    趙率教哪裏會去怪他,明軍所以比虜兵占據優勢的便是火器,然而火器沒了鉛子火藥,便是一塊廢鐵。方才一陣激戰,桓震援軍帶來的彈藥早已用去不少,他正在發愁如何才能堅持到可以補給,不想這個總兵竟然如同變戲法一般地從地下弄出許多,隻有喜出望外,豈有反倒加罪之理?至於他究竟為了甚麽要在一個鐵礦之中藏這許多東西,一時間也顧不得了。


    當下指揮部下將彈藥分配下去。李經緯將桓震拉到一旁,低聲道:“啟稟大人,下官照大人的吩咐,十日之前已經遣散工匠。離去的一千六百二十人,每人都發了一月工錢。但仍有一千餘人聽說虜兵即將來犯,堅執不去,下官已經分給他們刀槍鉛彈,請大人示下。”桓震瞟他一眼,心中略感不滿,暗道你既然已經將武器分配下去,那還問我作甚?不過忽然之間多了千人可用,終究還是好的。忽然想到,尋常工匠如何會得使用火槍?並且還是新式的後裝破虜槍?不由得注目瞧著李經緯,隻見他白胖的臉上仍是掛著諂笑,一時間當真弄不明白這是一個甚麽人,忽然開始後悔當初著實不該去招惹他的。


    桓震無暇同他廢話,隻吩咐叫他將自願參戰的工匠集合起來。過得片刻,遼兵全都領完了槍支彈藥,那一邊工匠們也都聚集完畢。桓震隨意揀了一個,問道:“你是哪裏人?名字叫做甚麽?為何要留下來作戰?”那工匠胸膛一挺,大聲道:“俄叫劉三兒,家是澄城的。俄留下是因為李老西兒給俄嗦,等打走了韃子,就給俄們一人發十兩銀子。”桓震不由得哭笑不得,回頭瞧一眼李經緯,心想這人真是商人本色,然而聽劉三的口音,倒真是陝西人,看來這個奸商對自己以工代賑的政策倒是執行得滿到位。


    他也不再問旁人,大聲道:“我知道你們都在這個鐵冶做工!你們的工餉是同遼東軍餉一樣的,每人每日三分銀子,是不是?”工匠們轟然答應。桓震又叫道:“韃子就要來了!他們占了這個鐵冶之後,你們當中十有七八都要給殺死!就算不死的,給韃子擄去做工,他們也不會給你餉銀!你們心甘情願麽?”這些人大都來自陝西、山西,並沒見過後金兵的凶殘行徑,聽得他一番煽動,似乎並不格外害怕。桓震無奈,隻得又道:“大家齊心協力,趕走了韃子之後,每人十兩銀子,決不食言!”眾工匠這回可全都興奮起來,大聲呼叫,聲音響徹整個鐵冶。


    桓震暗自苦笑,難道這些人跟李經緯在一起久了,也都鑽進銅錢眼裏去了?不過他也確實佩服李經緯的本事,若是拿甚麽國仇家恨去鼓舞遼東出身的士兵,那是萬試萬靈,因為他們的家人曾經受過虜兵的踐踏,他們的妻女曾經給虜兵掠去侮辱。他們對於建虜有著切骨的仇恨。可是同樣手法用在陝西人身上,就等於對牛彈琴。鼓動這些窮怕了的兵,還是錢這東西最為見效。


    當下就請張奇化過來,要他將這些工匠編成哨隊,方便指揮。他以張奇化是趙率教的直係部屬,言語間很是客氣,倒把個張奇化弄得惶恐起來。一陣忙亂,終於分派已定,虜兵也已經一路追來,雖然給張思順擋得一擋,可是現在距離鐵冶也隻是不滿十裏。


    兩人之中以趙率教的品秩為高,桓震不便僭越,當下請他部署迎敵。趙率教也知道自己部下已經折損殆盡,現下的戰鬥力都是桓震所部,隻是一力推辭。桓震也不與他謙讓,客套了幾句,大聲吩咐幾個副將聚集過來。


    桓震大聲道:“此處隻是一個礦場,並非甚麽城池,咱們沒法子憑堅固守,隻有誘敵深入,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好在敵人隻有九千上下,一個對三個,咱們多得是火槍子彈,你們說,有沒有勝算!”眾副將齊聲答應,隻聽桓震一一分派,誰率一個小隊前去誘敵,誰負責在左翼埋伏,誰負責在右翼埋伏,誰組織長矛兵,誰負責埋設地雷,都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安排方畢,隻聽得探馬飛報,虜兵前鋒,已經迫近至三裏開外,眼看就要來到。


    這一支虜兵的主帥,乃是額駙恩格德爾。他本來是元人後裔,喀爾喀巴約克部的部長。努爾哈赤起兵不久,他就率部歸順,封賞很是優厚,後來又娶了舒爾哈齊的女兒。現下他是正黃旗的一個三等總兵官,統帶的大多是蒙古兵。當日在遵化城下,恩格德爾所部距離趙率教最近,眼看已經將這數百殘卒困在核心,一口口地吃掉是早晚之事,然而突然之間卻殺出一支救兵來,更有些明卒不要性命地抱著火藥包左衝右突,自己所部士卒紛紛不聽號令,終於給這隻到口的鴨子又飛了去,搞得他十分惱火,當即向嶽托討令,定要前去追趕。嶽托便叫他帶著本部萬人,尾隨明軍西行。哪知半路上居然給幾百傷兵阻住了,這些傷兵瞧起來蔫頭耷腦,打起仗來可是毫不手軟,咬緊了不肯後退一步,直戰到最後一人,仍是打死了自己的一員遊擊。恩格德爾耿耿於懷,憋足了一口氣,定要追上這一小撮明軍,將他們一個個地砍為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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