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低頭細想,半晌,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倘若彼誌不在奪城,隻想騷擾一番,那又如何?”寧完我笑道:“汗王這是以己度人了。明將向來都以攻略城池為要務,看那袁崇煥上任之初,便汲汲於恢複廣義,整個明朝,哪裏還有一個將軍能高明得過袁崇煥?”達海也連聲稱是,極力勸說皇太極將這個消息置之不理。皇太極又想了許久,道:“還是不可。方才恩格德爾在那許多人的麵前說出此事,想必此刻已經在軍中傳開。我軍將士家小多在沈陽,聽說後方被襲,軍心必然大動,就算強圍京師,怕也撐不得多久。”


    寧完我默然,大汗所說確實切中要害,且是自己方才不曾想到的。在他心中,隻是直覺地認為這肯定是袁崇煥刻意安排下的,就如範文程反複叮囑自己用來除去袁崇煥的法子是一個道理。可是要他斷言是或不是,卻也沒半分把握。這可是關係京城安危的大事,他不久之前還是薩哈廉家中的一個奴隸,現下好容易出人頭地,做了個榜式,怎麽敢隨口亂說?


    一時間帳篷中三個人六目相對,誰也不肯說話,就那麽愣在那裏。皇太極心中長歎一聲,暗暗祝道:“現下若有人能解我此惑,今生當以國士相待!”哪知他心念方動,便聽得一個戈什哈在帳外叫道:“大汗,大汗,捉住了奸細!”


    皇太極大奇,轉頭對達海、寧完我道:“來,一起出去瞧瞧罷。”說著當先走出,跟著那戈什哈走到寨門,隻見一個明將五花大綁的跪在地下,高高昂起了頭,火把照得他臉孔甚是清晰,卻是一個十**歲的青年人,連胡須也還沒蓄得起來。一個甲喇用力踢他一腳,喝罵道:“你這明豬,快說,來咱們營地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明將望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很是迷惑,瞧起來是聽不懂話。皇太極對寧完我道:“你來問他,姓甚名誰,是蠻子軍中的甚麽官職,來此作甚的?”寧完我應了一聲,走過去和顏悅色地同那明將談了半天,這才回來回話。原來此人名叫黃傑,是錦州總兵桓震手下的一個親兵。因為哥哥黃雄前些日子在遵化戰死,桓震硬說他是逃兵,不予撫恤,黃傑前去分辯,倒給他重重責打了一番,他一氣之下,便趁夜來投皇太極了。


    皇太極聽寧完我說罷,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目不轉瞬地瞧著他,忽然暴喝道:“給我拖下去砍了!”當即有幾個人上去將他牢牢捉住,黃傑殺豬也似地大叫起來,不住舞手舞腳地掙紮。皇太極揮手叫暫且停住,笑道:“怎麽,你死得冤枉麽?這種周瑜打黃蓋的把戲,騙得別人,可騙不得我!”他熟讀三國,於這個典故自然知道得十分清楚。


    黃傑連連叩頭,大呼道:“小人有緊要事情稟告汗王!”皇太極心想聽他說完無妨,當下點頭道:“有甚麽遺言,快快說罷。”黃傑挺了挺腰,道:“小人乃是桓震身邊的親兵,昨日親耳聽得他與滿桂滿大人商議,要滿大人假充蒙古使節……”


    皇太極聽得蒙古使節四字,臉色大變,目光如炬,望著黃傑。黃傑給他望得後頸發毛,不由得偏開頭去不與他四目相對。


    忽然聽得皇太極冷哼一聲,不由得一顆心直提起來,卻聽他道:“將這人押去我帳中,我要細細審問。”他瞧著戈什哈將黃傑押了過去,叫閑雜人等一概離去,這才俯身給他解開綁縛,拍著他的肩頭,哈哈笑道:“你不是黃公覆,卻是荀文若!”


    黃傑受寵若驚,連忙跪下,連稱不敢。皇太極又叫他將桓震定謀經過細細敘來,一壁聽,一壁撚須沉思,聽到後來,忍不住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天賜良機!”偶然目光一瞥,見黃傑眼睜睜地望著自己,似乎有話要說,他心情大好,當下笑道:“你想說甚麽,起來說罷。”黃傑叩了兩個頭,這才爬起身來,躬著腰道:“啟稟汗王,小人以為,可以將計就計,殺姓桓的一個猝不及防。”


    皇太極目中精光一閃,漫不經心地道:“如何將計就計?”黃傑道:“汗王可以佯裝上當,令一支疑兵打出大汗的大纛,向東撤軍,桓震知道大汗退走,必定防備鬆懈,這時汗王攻他一個出其不意,可獲全勝。”


    這話卻是恰與皇太極心中所想的相合,瞧了這個漢人一眼,問道:“你從軍之前,是做甚麽的?”黃傑俯首道:“小人是個童生,考了幾年秀才,都不曾考取。”皇太極笑道:“原來是讀書人。好,好。明朝的官兒不取你,是他們瞎了眼睛,我卻要用你。這樣罷,你以後便跟著寧完我辦事。”黃傑連忙跪下叩謝。


    皇太極臉色突地一變,怒道:“還說不是黃蓋!爾生於明,長於明,叛了自己的國家,還要這般沾沾自喜,天下哪有這等人?”黃傑大驚,連連叩頭,直磕得出血,顫聲道:“小人……小人苦讀十載,自許滿腹經綸,可是每到考試便給那些世家膏粱踢在一旁,小人弟兄的田地給奪了去,沒奈何隻好從軍,哥哥奮勇向前,死了連一個美名也得不到,這樣的朝廷,小人為甚麽要替他賣命?”這個答案皇太極卻很是滿意,倘若大明的人才個個如此,都來投奔大金,那才遂了他的心願呢。嗯了一聲,叫人帶他下去安歇,明日開始便隨著寧完我辦事。


    達海、寧完我一起躬身笑道:“恭喜汗王又得一人才。”皇太極撇開話頭,道:“先不談這個。寧完我,範先生吩咐你的事情,都還記得罷。”寧完我誠惶誠恐地斜望達海一眼,見他微微點頭,這才道:“回汗王,臣記得清清楚楚。”皇太極滿意地一笑,負手望著夜空,自語道:“你瞧這大明的星星,與咱們大金的,有甚麽不同?”


    此時此刻,北京城下卻還有另一個人,正在瞧著星星發呆,那便是桓震了。


    這時候他的心裏,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後世看起來條分縷析一清二楚的曆史,當真自己參加進來,好像就全變了樣子,隻覺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既想扭轉既成事實,又怕力量不逮弄巧成拙。有時甚至覺得,倘若自己原本不知曆史是如何發展的,是不是反倒會比較輕鬆?


    就在方才,兵部郎中餘大成,受了新任本兵申用懋的派遣,前來營中祝捷,袁崇煥雖然心中並不覺得那是甚麽大捷,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同他敘話,著意探問京中的情形。桓震也在一旁,聽著餘大成敘說幾日來朝中的異動,心中對自己愈來愈沒有信心。崇禎再度派出太監監軍,那分明是已經明顯地表露出對袁崇煥這一幹武將的不信任了,可是自己印象之中,仿佛袁崇煥被殺之前並沒甚麽監軍太監,難道是將來的事情提前發生了不成?不過照崇禎的性格,他信任的隻有太監,兵臨城下之際派出太監監軍,也沒什麽可以驚訝的。


    但另一件事情,卻叫他很是在意。大同、陝西等地的援軍,已經陸續抵達京城周圍,麻登雲所部的糧草不足,昨日險些就弄得士兵嘩變起來,最後還是麻總兵許他們在附近村落就食,這才好容易彈壓住了。所謂就食,其實也就是從民間低價征買糧食草料,在老百姓口裏奪食。戶部捉襟見肘,發不起軍餉,隻能用這個法子養活大批的援軍了。可是朝廷又遲遲不予確定各部隊的汛地,將領們沒法子給手下兵員覓食,有些軍紀稍微敗壞些的部隊,便縱兵在民間搶掠,京城周圍除了受韃子蹂躪,還要給自己的軍隊踐踏,不論貧富都是苦不堪言。許多京中官員乃至太監在城外的私產,也有被了兵禍的,主管將官不敢說是自己禦下不嚴,隻一概推在虜兵的頭上去了。


    目下關寧部隊暫時還沒碰到糧草的問題,而且遼兵自從袁崇煥大加整頓以來一直紀律嚴明,就算發不出餉,也不見得就會如滿桂部下那樣剽掠四鄉。他所以擔心軍餉的問題,那是因為他知道有許多陝西援軍將會因為無餉養兵弄得潰散,潰兵奔回鄉裏,大多便上山從賊,入了農民軍。若說此前的農民軍隻不過是搶搶糧食,不為大患,那麽有了這些逃兵加入,農民軍便真正成了軍,以後出陝西,入河南,侵掠兩湖四川,愈來愈難以收拾。想到農民軍,不由得又記起久沒消息的惠登相來,不知他現在去了何處落草?小五台是早已經人去山空的了,他身為朝廷命官,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叫人察訪一個山賊,隻得日複一日地擱置下來,事情一忙,居然便將他忘在了腦後。


    他望著夜空歎了口氣,又想起不久之前餘大成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來。桓震知道當袁崇煥下獄之際,這個餘大成是援救最力的官員之一,袁崇煥不曾抄了九族,他在當中是有大大功勞的。因此與他一見麵便著意結納,兩人甚說得來,待袁崇煥談完公事,又將餘大成約到自己帳中坐談。餘大成雖然並不知兵,對朝廷中的派係黨爭,卻看得十分透徹,平日裏時常憤憤,加上桓震在旁巧言撥動,三言兩語之間,將朝堂之上溫錢兩派的對立,一一說了出來。


    桓震愈聽愈是毛骨悚然,隻覺得朝廷形勢,比自己預想的還要糟糕數倍不止。溫體仁與現任的首輔錢龍錫,兩人互憾已久,一年前的錢謙益事件,溫體仁取得了崇禎帝的好感,為自己爬上高位鋪下了路,但是卻沒從中得到甚麽實在的好處。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宰輔錢龍錫、兵部尚書王洽等人替錢謙益辯護,斥責他居心叵測,用意不良;隨後又有一些朝臣上疏彈劾,這才叫他沒能實現擠入內閣的野心。因了這些往事,溫體仁一直對錢龍錫等人懷恨在心,王洽雖然已經下獄,首輔錢龍錫卻還是他的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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