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爾泰雖然給皇太極說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詡義氣為先,決不肯在老八麵前說十四弟半句壞話。當下搖搖大腦袋,甕聲甕氣的道:“我莽古爾泰做事,並不用旁人來教。”有意無意之間,還橫了寧完我與黃傑一眼,心中對於皇太極每逢大事必問漢人謀臣的這個習慣,十分不以為然。


    皇太極瞧著這個桀驁不遜、張揚跋扈的三貝勒,一時間心中升騰起一股無名的怒火,隻想拔出刀來,一刀斬落他的頭顱。可是皇太極畢竟是皇太極,雖然心裏恨的咬牙切齒,臉上卻也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來,淡淡的說道:“軍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這一頂大帽子壓將下來,莽古爾泰臉色就是微微一變。他們四大貝勒本來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極登位以來卻在一步步地削減代善、阿敏同莽古爾泰的權力,現下更搬出軍令如山來對付他了!這怎能不叫他惱火?然而他跟從先汗努爾哈赤征戰多年,深知軍令一出不得違抗的道理。前者廣渠門大敗,皇太極不知是要袒護兒子豪格,還是安了別的甚麽心思,竟沒拿自己怎樣。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給了他一個借題發揮的借口麽?


    悶悶哼了一聲,便要退下。寧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貝勒爺慢行。”瞧著莽古爾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見,這才轉身對皇太極道:“倘若我全軍驟然撤圍,北京守將必然疑心其中有詐。”皇太極點了點頭,反問道:“那先生以為該當如何?”他因了範文程之故,對待寧完我也十分客氣,現下範文程不在身邊,寧完我的意見是不可不聽的。寧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極一怔,繼而大笑道:“知我者惟範先生耳!”寧完我隻道他想念範文程,一時口誤,也不在意。當下皇太極下令,叫莽古爾泰本部正藍旗不必隨著大軍起行,而是留下繼續圍城。傳令之時,格外強調四個字:“困而不攻。”


    黃傑隨著寧完我走出主帳,一個轉身擋在寧完我麵前,跪了下來,大聲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寧完我連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雖然天縱英才,總要臣子輔佐,方才克定大事。選賢與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謝之有?”黃傑連連稱是,說了些漂亮話兒,話頭一轉,道:“三貝勒未必能如二貝勒一般。”寧完我微微一驚,偏過了頭去,眯著眼睛瞧了黃傑片刻,笑道:“何以見得?”黃傑連忙謝罪,道:“傑自歸降以來,也曾聽人議論紛紛,說莽古爾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寧完我麵不改色,目光飛快向左右一掃,道:“為人臣子,不得妄論主上家事。”黃傑截口道:“販夫走卒家事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為國事。”寧完我再不說話,隻是默默與他並肩而行,忽然脫口問道:“我請大汗留下莽古爾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黃傑搖了搖頭,道:“傑愚鈍不明,請寧大人指教。”寧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鈍不明,在我麵前不必裝腔作勢,大家都是一般的為大汗效命,還分甚麽彼此。”黃傑俯首道:了寧完我一眼,道:“二貝勒生性謹慎,當初雖然與袁崇煥兩軍對峙,卻始終不肯輕出。三貝勒莽撞暴躁,倘若離了大汗轄製,說不定咱們大軍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揮兵攻城。”寧完我捋須微笑,心想此人聰明有餘,隻是閱曆心機不足。他卻也不加解釋,隻叫黃傑速速去鮑承先處報到,自己倒背雙手,揚長而去。黃傑瞧著他漸行漸遠,終於在視線之中消失,這才離去。


    寧完我與皇太極都已料準了莽古爾泰的性格,隻要皇太極率領主力離開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揮軍攻打。那時倘若給他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將令的抗命之舉,功過相抵不說,還耗損了正藍旗的實力;倘若明軍堅壁固守,莽古爾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機治他的罪。長久以來皇太極便將戰功彪炳的三貝勒視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脅,有了這等借刀殺人的天賜良機,怎會白白放過?然而同時他們也都在擔心著北京城裏的動靜,雖說範文程的計策瞧起來天衣無縫,可是誰知道崇禎皇帝究竟會不會上當?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韃子大軍離京城越來越遠的時候,北京皇宮門外已經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的人。為首的自然是幾個朝臣,韓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禦史劉一燝,兵部職方郎中餘大成等等,後麵的四五十個卻有些出奇,當先是一個戎裝將軍,瞧服色隻是個遊擊模樣。身後跪著的卻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齡最小的那個還在繈褓之中,大約是天氣太冷,給清晨的冷風吹著了,在母親懷中哇哇大哭。那遊擊給孩子哭得不勝其煩,一個大巴掌摔將過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厲害。那婦人一麵努力拍哄,一麵責怪丈夫不知輕重。


    那遊擊冷笑道:“甚麽輕重?現下督帥給奸人誣陷下獄,咱們卻在外頭逍遙自在,甚麽是輕,甚麽是重?我說將督帥好好保了出來才是第一要緊,小兒無知哭鬧,你也不明白麽?”他妻子不再答話,低下頭去哄孩子。韓爌扶著成基命的肩頭站起身來,走到那遊擊身旁,俯身問道:“你是袁崇煥的部屬?你叫甚麽名字?”那遊擊受寵若驚,連忙答道:“末將是袁大人麾下遊擊,姓何,名之璧。”韓爌微微點頭,輕輕歎了口氣,道:“回去罷。天氣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氣。”何之璧紅著眼睛道:“末將不願回去。今日此來,便是要懇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來換袁大人出獄。”說著一把抱住了韓爌的雙腿,語帶哭音,叫道:“韓大人,末將知道你與督帥有師生之誼,求你在陛下麵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闔家四十六人性命,隻要放督帥回去重行帶兵,何某並無半句怨言!遼東將士離不得督帥啊!”


    韓爌默然,輕輕掙脫他手,一麵搖頭歎氣,一麵走回成基命身邊,艱難地跪了下來。成基命望著他道:“韓大人,天氣陰寒,你素有腿疾,何必與我等一同捱凍?”韓爌苦笑道:“韓某年事已高,正如風中之燭,區區殘命,早不足惜。”他心中還有半句話不曾說出,自己的這個門生袁崇煥,正在年富力強有功於國的歲數,怎麽可以這麽不明不白地坐牢丟命?可是說實話,他確乎也快要支撐不住了。臘月的風肆無忌憚地從他官服的領口、袖口鑽進來,他的膝蓋跪在地下,似乎已經沒了知覺。跪宮門這種事情,仿佛當年自己是幹過一次的,那還是萬曆爺的時候……


    “韓大人,韓大人?”一陣叫聲將他從沉思之中喚了回來。定睛瞧去,卻是周延儒。他身後跟著兩個小童,一人左手中拎著一個木桶,外麵裹著棉胎,右手提著一柄木杓;另一個卻捧著一摞細花瓷碗。周延儒對兩名小童一揮手,那拎桶的小童當即將桶打開,伸杓攪了幾攪,舀出一碗薑湯來。


    周延儒接過薑湯,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給韓爌,又捧了一碗給成基命。兩人都接了,端在手中,並不便飲。周延儒又去給劉一燝端湯,劉一燝卻不伸手去接,翻著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揮,將碗打得飛了起來,一碗熱湯盡數濺在周延儒身上。劉一燝猶不解氣,跳起身來,劈手從小童手中奪下木桶,舉將起來,照定了周延儒頭頂潑將下去。薑湯是周延儒特地帶來,熱氣猶盛,這一從頭倒腳淋將下來,把個周侍郎燙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涼了不少,不曾皮開肉綻。


    周延儒給他潑得一時慌了手腳,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韓爌、成基命等人也沒料到劉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還是成基命先回過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隻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該當抬起還是放下。


    劉一燝怒視周延儒,正要繼續發作,忽然隆隆幾聲宮門開啟,一個太監走了出來,大聲宣旨道:“今日免朝!”韓爌、成基命麵麵相覷,他們約好了一齊提前在宮門跪候,便是要在早朝之前請求皇帝明察袁崇煥之事,沒想到陛下竟然下旨免朝,這在他登基以來可是絕無僅有之事,一時間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沒了主意。


    周延儒這時也清醒過來,一名小童脫下自己外衣,給他擦拭幹淨了。他卻不動怒,笑嘻嘻地對劉一燝道:“怒氣傷肝,劉大人保重身體要緊。”瞧了瞧複又緊閉的宮門,道:“陛下今日既然不朝,那麽下官就此告辭了,禮部衙署事多,延儒還要回去辦公。”說著向幾人團團一揖,洋洋自去。韓爌明知他是前來示威,卻唯有心中苦笑而已。對劉一燝道:“季晦,今日實在是你太過冒失!此人奸猾多詐,卻又甚得陛下信任,你一再觸怒於他,難道不怕他在背後……”


    劉一燝冷笑道:“人生七十古來希,一燝早已活得夠了。他姓周的再怎麽利害,可也管不著我轉生投胎!”韓爌早年與他共事多時,曉得他是這等疾惡如仇的脾性,心想那周延儒必不甘心僅參袁崇煥一人,自己是他座師,想必也難逃一劫。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去勸旁人,隻得走一步看一步,左右劉一燝倘若遭劾,總是要極力伸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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