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幕夜襲


    雷迪與他身邊的人已經越走越近,兩道纖細的身影像是在森林中飄飄忽忽的幽靈。所有人都停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方向。安蒂緹娜低頭估算了一下,麵色一變,她馬上抬起頭來看著布蘭多,黑寶石一樣的眼睛裏是寫滿焦慮――


    他們的營地在林間的空地上,此刻盧比斯的雇傭兵們都已經收起了帳篷,縱使是對方隻是從林子邊緣經過,也一定會發現異常吧。


    “稍安勿躁。”但布蘭多盯著那個方向,隻是答道。


    雖然在場的大多數人可能並不明白這個‘稍安勿躁’是個什麽意思,但此刻卻不自覺地靜下來――布蘭多舉起手,臉上的平靜而從容的表情讓人心中一定,這給其他人一個明顯的暗示――不必輕舉妄動。


    安蒂緹娜微微張了張口。


    ‘盧比斯的雇傭兵’作為布蘭多的召喚物,以執行旅法師的命令為第一己任,就是前麵是一道懸崖布蘭多讓他們向前他們也會毫不猶豫,更不要說這個小小的要求。但在落在貴族千金眼中,這些看起來身經百戰、本應是驕傲無比的老兵隻因為布蘭多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噤若寒蟬,令行禁止的程度讓人為之側目。


    沒有人說話。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山穀中風聲在頭頂上呼嘯,風從南方的山口奔襲而至,像一隻無形的手穿過枝椏,樹冠最上麵一層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舞動的樹枝使得暗淡的星光變幻起來,交錯的光影落在雷迪臉上,使得這個白發的年輕人臉色看起來有些陰沉。


    他與同伴穿過一片開闊的灌木叢,兩個人顯得並不如布蘭多預料的那麽小心謹慎,可以說他們毫不在意踩斷枯枝時發出的‘劈啪’聲。布蘭多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那就是馬卡羅恐怕沒有告訴太多人他們的營地在這個方向上,這意味著雷迪恐怕還不知道他們兩人正在靠近布蘭多一行人。


    “‘鬃狼’也不想惹麻煩嗎?”布蘭多心想。


    還有不到一百尺。


    布蘭多相信隻要那個家夥走到森林邊緣,一定會發現這邊的異常。到時候他隻要一口咬定是因為不放心自己這一行人,那他們可真是百口莫辯,雖然此刻看起來這兩個家夥很是可疑,但想必馬卡羅比起來更寧願相信它自己的隊員才是。


    他心中一樣緊張,隻是麵上沒有表現出來。年輕人向一側看去,那邊那個叫做‘虎雀’的雇傭兵也同樣正用目光詢問他――他是這一行雇傭兵的首領,也像是集合了雇傭兵首領這個概念一樣――老練而睿智。這個老傭兵的意思很明確:要不要先發製人把對方‘做掉’?


    但做掉?談何容易。


    對於雇傭兵來說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選擇。


    布蘭多卻掙紮了起來。雖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可這一次不一樣。在於鬆堡,那是你死我活沒有餘地,布蘭多還沒有迂腐到可以無視其他人對於自己生命的威脅。可說到底,他骨子裏還是有一半來自於文明社會的靈魂,要做到毫不猶豫地僅僅為了一個猜疑而殺人,還是本能地抵觸。隻是他何嚐不明白,身處這個位置的人,優柔寡斷乃是大忌。


    他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


    是要順從這個世界的意誌,徹底割斷自己與過去的牽絆?還是要堅持最後一絲底線?他是布蘭多,可一樣靈魂中也有著蘇菲的印記,如果他否認這一點,那麽他就等於否認了過去的一切。


    或許那個現實本來就是鏡花水月。否則自己怎麽會此刻身處這個世界――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誰又能說得清楚?可屬於過去那個世界的記憶卻是如此深刻,在過去某個時間節點上的一喜一悲,好像就銘刻在對於昨日的回憶上一樣,怎容否認?


    如果割斷過去的記憶,那麽現在他的一切努力又有何意義。失去了靈魂,人是否還應當稱之為人。即使是,恐怕也不是原來那一個了罷。


    一時間雜亂的想法充滿了他的思緒,但又像是一柄利劍瞬間切開所有的繩結。他像是那位馬其頓人的王一樣睜開眼睛來,眼中一片清澈,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領主大人?”


    安蒂緹娜在一旁敏銳地看穿了布蘭多的猶豫,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她本來以為這樣的決定對於布蘭多這樣處事果斷的年輕貴族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根本不需要考慮的選擇。


    這本來就是貴族之間的遊戲規則――


    布蘭多聽到這個女孩的詢問,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位貴族千金不由得再一次呆住了,她沒有想過布蘭多竟然會露出那樣的眼神――自嘲、輕鬆卻又有一絲遺憾?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騎士這種悲天憫人的目光是從何而來,埃魯因冷血的貴族何時會如此。


    或許是鱷魚的眼淚,但看起來又沒有那個必要。還是說,卡拉蘇的高地騎士一直到今天還遵從著那些古老的訓言?


    布蘭多抬起手時感到好像有千斤之重,但放下去時卻無比輕鬆:“準備一下。但如果可以的話,盡量隻打暈。我不願意和‘鬃狼’馬卡羅徹底翻臉。”他用微不可察的聲音吩咐道。他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不是會被其他人看成一個笨蛋,但若他不這麽做,那一定是個笨蛋。


    盧比斯的雇傭兵們一齊點點頭,作為受召喚而至的生物,他們無權評價與質疑自己領主的決定。隻是‘虎雀’眼裏或多或少還是有一絲可惜,要做到一勞永逸,還是要選擇果決一些的作法。倒是一旁的安蒂緹娜輕輕出了一口氣。


    少女睫毛動了動,忍不住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布蘭多。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追隨的這個幾乎是同齡人一樣的年輕領主身上,似乎還有一些她不知道的特質。她說不好這種特質究竟是好是壞,隻是這看起來似乎與這個古舊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特質,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感到一絲不自然。相反,這位出身貴族家庭的少女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有了心安的感覺。


    七十尺。


    “布蘭多。”這個時候羅曼在一邊有些緊張地喚了一聲。


    布蘭多了愣了愣,但還是小聲說道:“不要出聲。”


    商人小姐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而盧比斯的雇傭兵們都紛紛就位,隻等雷迪與另一個人一接近林間空地的邊緣,就一擁而上。十二個具備黑鐵中遊實力、經驗老道的軍人,他們完全有把握在對方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製住對方。不過布蘭多還是有一些本能的緊張,森林外說不定有強敵環伺,他絕不能在這裏浪費一點時間。


    但立刻讓他大為意外的是,正當雷迪與他身邊那個人要走出灌木叢,卻慢慢停了下來。


    他們發現什麽了?


    布蘭多眼皮一跳,幾乎要立刻命令手下的雇傭兵們壓上去,不過他硬生生製止了自己這種衝動的想法。這個距離上發起攻擊可能會讓整個計劃都變得一團糟,因為距離太遠了,中間還隔著一小片灌木叢。他慢慢冷靜下來,看起來那個白發的小子不像是發現了這邊的狀況。


    他回頭看了一眼,盧比斯的雇傭兵們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除了沒心沒肺的羅曼大小姐還在東張西望以外,倒是安蒂緹娜嚇得一臉蒼白,好像心跳都要停止不再輸送血液了一樣。


    他再回過頭,卻再次一愣――他驚訝地發現雷迪非但停了下來,還轉過身去與同伴正在說著什麽。隻是他們距離樹林邊緣至少也有二十米距離,林間空地至少也有五十米以上,遠隔近百米,縱使以布蘭多的感知能力,也隻能偶爾捕捉到一兩個關鍵詞而已。


    白發的年輕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他時不時抬頭看看營地的方向,似乎是在在意什麽。


    但很快,兩個人的交談就變得激烈起來。最後演變為一場爭執,雖然這邊的大部分人都不能聽清楚那邊交談的內容,但卻能從他們的手上動作看出來,雙方似乎都說服不了對方。察覺了對方並不是衝著這邊來的時候,布蘭多一時間不禁有些鬱悶,心想大半夜的,你們兩個莫非隻是為了出來吵架嗎?


    那麽勞煩能不能換一個地方。


    可惜雷迪顯然不能聽到布蘭多心中的想法,相反,他們的聲音漸漸提高了一些。接下來布蘭多能勉強分辨出其中關於‘艾柯……’,‘夏布利……’以及‘項鏈……’一類的字句,他不由得抬了抬眉毛。那個叫做艾柯的年輕人還留在夏布利?看起來雷迪知道這一點,‘鬃狼’馬卡羅沒理由不知道,不過這個傭兵團內部可真是問題重重,他忍不住想到。


    不過他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麽這個白發的年輕人會大半夜跑出來討論一個和現階段‘劇情任務’毫不相關的問題。


    他忍不住抬起頭,目光穿過頭頂樹葉之間的間隙,血星已經出現在天空正中――這顆明星是埃魯因夏夜裏最準時的計時方式,也就是說時間差不多是接近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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