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最終布蘭多還是和芙蕾雅相顧無言地對坐了整整一宿,前者是心事重重,而後者是有心開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在芙蕾雅心中,也說不清對於自己麵前這個男人究竟是怎麽樣的感情,或許有些傾慕,但說是少女的情愫應該大概沒有吧――關於這一點反正她也不太肯定,不過她既然知道布蘭多與羅曼之間已經確定的關係,以她的薄臉皮自然不好意思再橫插進去。然而當她以一個女人特有的敏銳察覺到布蘭多與安蒂緹娜的之間曖昧不清的關係時,心中難免是有些小小的惱怒的。


    一整晚上,她坐在木質的長背椅上默默地一頁一頁翻著手上那本薄薄的冊子,書並沒有多厚,她很快就心不在焉地翻到了最後一頁,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到布蘭多也正用明亮的眼神看著自己,她微微一怔,連忙又埋下頭去,咬牙切齒地想到:“這個可惡的花花公子。”然後又有些手忙腳亂地把冊子重新翻開,滿心胡思亂想:“他、他怎麽能那麽盯著自己呢,太失禮了!”


    可憐的布蘭多,其實正一門心思考慮著泰斯特子爵的那番話還有母親大人那封信而已,他的眼神與其說是在看芙蕾雅,倒不如說是下意識地遊離於她身後那堵牆上,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經在未來的女武神心中已經基本等同於貴族敗類一樣的存在。


    兩人之間的緘默隨著漫長的夜而延續,但並不能推遲第二天清晨的到來。


    當第一縷晨曦升過這棟破破爛爛的木樓對麵高大建築的屋頂,又穿過這邊的窗戶,落到書桌上、但還未越過中間線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布蘭多第一個回過神來,他直起身,才發現自己對麵王國未來的女武神雙手支在膝蓋上,那本書放在她手背上,她垂著頭,長長的馬尾隨著腦袋一啄一啄的,竟已是睡過去了,但唯有上半身還立得筆直,不愧於王國的騎士這一稱號。


    布蘭多忍不住有些好笑,伸手去拍了拍對方的額頭,芙蕾雅的警覺姓極高,立刻睜開眼睛來,雙手一動下意識地就要去拔劍,隻不過在那之前放在她手上的書本就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她一下驚醒過來,看著這一幕,臉一下就紅了。


    “布蘭多,我――”


    “其實我也睡了一小會兒。”布蘭多笑了笑,雖然以他和芙蕾雅的身體素質一兩天不睡覺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關係,不過人的習慣一時間是很難改過來的,何況連續一周的車馬勞頓外加之前的連番惡戰,其實每個人的精神都崩得很緊。


    “有人敲門?”


    布蘭多聽了一下,聽出敲門聲四重一輕的節奏,才點了點頭答道:“是我雇的那小家夥。”然後他來到門邊,打開門,果然看到昨天晚上那個少年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外,不過布蘭多又注意到對方還抱著個籃子,籃子裏麵裝了些麵餅乳酪一類的東西,他的目光才剛剛落到這些東西上麵,後者就好像生怕他誤會一樣解釋答道:“大人,我隻是想你們需不需要早餐?”


    沒想到這家夥還挺有生意頭腦,布蘭多啞然失笑,不過麵上卻板起臉道:“放下吧,你來這麽早,想必昨天我吩咐你去打聽的事情已經打聽清楚了。”


    少年趕忙將籃子放下,雖然仍顯得有些拘束,不過卻是本能地流露出一副套近乎的口氣來:“可不是麽,大人您吩咐我做的事情,我怎麽敢怠慢,你讓我打聽的事情,我都打聽好了。”


    “那個叫做斯科特的磨坊主,你打聽好了?”布蘭多問道。斯科特其實就是這一世他父親的名字,不過外人一般管他叫老斯科特。


    “我連夜就打聽好了,大人,這還沒來得及睡覺呢,你瞧這就趕往你這兒來了。”少年連忙答道,他仿佛在這方麵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一樣,繪聲繪色地描述道:“的確是有這麽個人,他家的莊園就在布拉格斯南邊,緊靠在布契河邊兒上。不過我聽說他在這裏開磨坊,不過也就是這幾十年的事情。在上上代國王陛下當政的時候,他們家還是外來戶呢,隻是好像和卡拉蘇的貴族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


    隻是一晚上打探的消息,也算是不錯的成果了,不過布蘭多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父親好歹是個磨坊主的緣故,好歹算是這附近一帶小有名氣的人物,要是換成個籍籍無名的人,隻怕就沒這麽容易打探到確切的消息了。“還有呢?”他又問。


    “還有……唔……”少年皺起眉毛想了一下,他抓了抓頭發好像才想起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還有……對了,聽說他有個兒子在戰爭中失蹤了,也夠倒黴的。”


    這就是說的自己了,布蘭多心裏明白,看來知道自己後來經曆的人並不多,畢竟外人大多聽說的是托尼格爾伯爵的事跡,自己的本名字反而流傳並不廣,而就算是有隻字片語落到當地人耳朵裏,隻怕也不會讓人想到堂堂王國的伯爵大人、劍聖達魯斯的後人會和一個磨坊主扯上什麽關係,以這個時代人的文化水平來說,起名重複的情形實在是太常見,別說平民,就連貴族有時候都要麵對這樣的尷尬,否則安森十世,奧伯古七世這些名字是怎麽來的?


    他假意點了點頭:“其他的呢,我讓你打聽這家人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客人,你打聽到了嗎?”


    少年趕忙點了點頭:“好像是有。”


    “好像是有,那究竟算是有還是沒有?”布蘭多對於這個回答十分不滿,他先前那些問題隻是為了確定這家夥有沒有信口胡言而已,事實上這個問題才是真正的重心,沒想到這家夥一開口就給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說了和沒說也差不多。


    少年被嚇了一跳,趕忙看了看他的臉色,發現這位‘十分有地位’的雇主不像是要大發雷霆的樣子,才趕忙舔了舔嘴唇補充道:“我覺得,應該是有的。我專門去問過這些曰子和他們家打過交道的人,他們都說沒有,既沒有訪客,也沒有在附近逗留的陌生人。不過大人,這一次我留了個心眼兒,因為我想有些客人未必樂意讓人知道他們存在,”少年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布蘭多的神情,當他注意到後者臉上流露出一種略微驚訝而又糅雜著欣賞的神色並點了點頭時,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於是我換了個問法。”


    “你換了個問法?”布蘭多打斷他問道。


    少年點了點頭。


    “你怎麽問的?”


    “我問那些人,最近有沒什麽商隊、傭兵團或者是別的什麽陌生人從老斯科特的磨坊附近路過,您知道,在我們這個地方,外地人總是很少的,任何一個路過的外地人――無論是冒險者、傭兵還是外來的商人,我們本地人隻消一眼就能把他們分辨出來。大人請您猜猜我這一次問出了什麽,那些人告訴我,在一周之前,有一隊騎士老爺從那裏路過。可我知道通往老斯科特家磨坊那條路,那是條死路,一般人是不會從那裏路過的。”


    布蘭多知道那條路曾經其實並不是一條死路,那條路穿過南麵的鋸木廠,通往裏登堡,他少年時代曾經在那裏隨祖父修行劍術,不過亡靈入侵之後,那條道路就徹底被廢棄了,說是死路,也無可厚非。


    “一隊騎士,怎麽樣的騎士?”他繼續問道。


    “穿著青色的戰袍,不過戰袍上的紋章他們可描述不出來。”


    “青色的戰袍。”布蘭多喃喃自語,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放眼整個埃魯因,穿青色戰袍的騎士也隻有高地騎士一家別無分號,當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勢力假冒,不過這個可能姓不大,在埃魯因冒著得罪高地騎士的危險冒充他們還是需要一些膽魄的,他當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整個埃魯因王國像他這樣的愣頭青還真不容易找出第二個來。“難道真是高地騎士?”他搖了搖頭,始終沒想通這些家夥繞開自己去找自己的父母算是怎麽回事?難道想重拾祖父留下的關係,和自己套近乎?好像對於那些自由自在的騎士們來說也沒這個必要。


    他收起心思,又打量了麵前這個少年一眼:“你叫笛安?”


    “是的,大人。”少年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一句,他仿佛察覺到什麽,十分機敏地補充了一句:“如果大人需要我效勞的話,我隨時可以為大人服務的。”


    “是嗎?那我問你,你願意離開布拉格斯麽?”布蘭多也有些欣賞這個叫做笛安的少年在打聽消息時表現出的機敏,而且對方在察言觀色上仿佛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這樣的人天生時候作夜鶯,他才剛剛從夏爾手上要來了蘇,準備搭建起一個在克魯茲與瑪達拉的情報網,他剛好需要這樣的人才。


    笛安聽到這樣的問題,眼中閃過一道亮光,他當然聽出了布蘭多的意思,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恐怕不能,大人。”


    看到對方拒絕,布蘭多反而有些好奇起來,因為他明顯看出笛安是心動了的,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麽,難道你害怕出去闖蕩一番?”


    笛安趕忙搖搖頭,解釋道:“那倒不是,大人,不過我還有母親要照顧,我母親她身體不好,我可不能離開太遠。”


    布蘭多忽然看了一眼地上的籃子裏的食物,忍不住有些好笑地答道:“這些東西不會就是出自你母親的手筆吧?”


    笛安臉上一紅,顯然沒想到這位大人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戲,有些不好意思地辯解道:“我母親她的手藝可不比那些旅店的差。”


    布蘭多看了這少年一眼,心中多了些好感,心想他雖然和其他人一樣在街上遊手好閑,但畢竟不是個真正的混混,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對對方說道:“你先回去吧,等到時候我派人來找你;你大可以放心,如果我要讓你離開布拉格斯,會讓你帶上你母親的,你現在這個樣子,隻怕你母親也未必放心吧。”


    笛安微微一怔,有些驚喜地看著他:“大人,您說的是真的嗎?”他心中已經隱約猜到布蘭多可能看中他要收他做個隨從,能夠跟著這樣慷慨大方的主人做事他當然樂意,不過他還從沒聽說過那個主人願意讓自己的隨從跟班拖家帶口的。


    “你看我像是有時間消遣你的人嗎?”布蘭多沒好氣地回答道。


    “大人,你真是我見過最仁慈的人。”笛安真心實意地回答了一句。


    布蘭多又花了一個銀幣將這個自己新收下的跟班打發走,然後從地上提起籃子,關上門。他回過頭,才發現安蒂緹娜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醒了,正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對不起,領主大人,我太沒用了。”她看到布蘭多回過身,才小聲說道。不過布蘭多才沒心思和她計較這個,在他看來自己是男士,在隻有一張床的情況下讓女士休息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搖了搖頭,反問道:“你聽到了?”


    安蒂緹娜這才點了點頭。


    “你怎麽看?”


    “他應該沒有說謊,不過這麽說來,大人您母親信中說的那些人就應當是高地騎士了。”她小聲分析道。


    “可我疑惑的是,他們幹嘛繞這麽一個圈子來找我。”


    “領主大人,他們或許是想要繞開其他貴族。”安蒂緹娜答道。


    在布蘭多心中,所能想到的也隻有這個可能,不過他有些好奇,高地騎士繞開其他貴族究竟是想要找他幹什麽。事實從安培瑟爾一戰開始,他對於這些騎士就十分好奇了,就算他是達魯斯的孫子,但對方似乎對於他表現得也太過熱情了一些。達魯斯雖然曾經擔任過聯軍的元帥,又在埃魯因身居高位,但從來不是高地騎士的大團長,對方似乎和自己那位祖父也沒什麽從屬關係,和他就更沒有什麽關係了,如果僅僅是為了一位劍聖的後代,就表現出十二萬分的熱情,甚至不惜卷入一場戰爭之中,這也未免太離譜了一些。


    而從今天的一切的看來,對方和自己祖父的家族之間,似乎的確是有一些秘密的。


    “夏爾那家夥也是守口如瓶。”布蘭多有些懊惱地抱怨了一句,事實上此行之前他是向夏爾探過口風的,不過那家夥就是一味的裝瘋賣傻,仿佛把他生前的一切都全忘了似的,但布蘭多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梅蒂莎就是個現實的例子,結果他一怒之下,把那家夥打發回了領地,也懶得帶他來布拉格斯了。


    不過既然確定自己父母信中提到的客人確實是高地騎士,而不是受人脅迫,至少讓他鬆了一口氣。他歎了口氣,對芙蕾雅和安蒂緹娜說道:“總而言之,待會就明白他們有什麽把戲了。”


    “布蘭多,你打算去見他們了嗎?”芙蕾雅有些好奇地問道。


    “自然,不然還能怎麽樣?”布蘭多沒好氣地答道:“何況我也有好長時間沒回過家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我們也要去麽,領主大人?”安蒂緹娜問道。


    布蘭多點了點頭:“自然,你們一個是我的幕僚,一個是我的助手,自然要幫我分憂吧?”


    布蘭多說得理所當然,但幕僚小姐卻仿佛想到了另外的事情,她在被子下麵垂螓首,臉紅了紅,也不再言語。


    三人收拾好東西,沒多久就離開房間徑直出城,往布蘭多記憶中自己家裏的磨坊在布拉格斯南麵,位於通往裏登堡與雄鹿森林鋸木廠的‘死路’上,這一點這和笛安描述的一無二致。布蘭多本來以為自己要找出自己記憶中那條路恐怕還要頗費一番回憶,畢竟以布蘭多的記憶來說,他離家基本上已經有兩年,而從蘇菲的靈魂來說,更是從未來過這個地方。


    但很快,布契河畔的鬆林地就在布蘭多眼中就顯得熟悉起來,兩年時光,顯然並未讓這一地區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沿著河灘前進,速度愈放愈緩。他環視四周,每一棵黑鬆,甚至每一段河灘上的亂石,都一一與他的記憶重合,那種感覺十分奇妙,就好像他在某個漫長的夢境中,不止一次來到過此地一樣。


    他默默看著這畫卷一樣的風景,一言不發,心中卻油然升起一股他從未想象過的感情。


    那是愧疚。


    離家差不多已有兩年,而在前一年時間中更是音訊全無,他忽然意識到父母,尤其是那個來自卡地雷戈的貴族家庭的母親會有多擔心自己,母親在他的記憶中雖然頗有見識,但仍舊是隻個小婦人,溫柔而恬靜,除了艸持家務,幾乎將全部心力都傾注於自己這個兒子身上。


    記憶中的自己好像從來就不是個省事的家夥,要不也不會一個人跑到布契那麽偏僻的地方去。


    祖父的寄托,父母的期望,這一刻仿佛一瞬間完全回到了他的記憶中,甚至在前往此地之前,他本來心中還隱隱有些抗拒與陌生,但這種感情在此刻瞬間煙消雲散,心中完全被另一種更為深刻的感情所替代。


    那種感情是如此的突如其來――


    仿佛什麽東西從血液之中覺醒一般,讓他張了張嘴,心中竟產生了一種遊子歸鄉般的期待與怯意,他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停下了腳步。


    “布蘭多?”


    一個有些驚訝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來。布蘭多微微有些哆嗦起來,他看向那個方向,在那個方向,一個正牽著一頭驢迎麵走過來的中年人忽然停下來,好像見了鬼一樣看著他。布蘭多看著對方那張熟悉的麵孔,脫口而出道:“道恩大叔!”


    “布蘭多,你真是布蘭多,你還活著,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


    布蘭多隻感到自己眼睛裏此刻似乎多了些什麽東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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