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今晚他要睡好。對一般人而言,睡好睡不好隻是個自然問題,不需刻意考慮。唐中和不一樣,唐中和患嚴重的失眠症,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當年唐中和大學畢業到建築公司當小技術員時,從不知道什麽叫失眠,那時年輕,精力特別充沛,白天在工地跑上跑下,晚間一倒幾乎立刻睡著,用不著翻兩下身子。唐中和是在從政之後也就是所謂“走上領導崗位”之後開始患失眠,先是偶爾失之,大事一來不知有覺,而後日甚一日,直至大大小小任何雞毛蒜皮都能成為失眠的理由,且失眠得非常頑固,一旦睡不著,想什麽辦法都無法挽回,連哈欠都找不到一個。唐中和想過很多辦法對付自己的失眠,包括早起跑步、爬山,晚上散步、做操,躺在床上遙想藍天白雲和牧場,默數想象中跳過籬笆的綿羊等等,凡報紙上見到的辦法,不管是洋方子土方子或者宮廷秘方都曾被他找來,認真一試,隻是均無效果。他曾經在床上數過一萬隻羊,數到想象中的整個牧場沒有一隻羊願意再跳過籬笆,依然沒有一個哈欠。唐中和到本市任職後,失眠症越發嚴重,有時略好一點,有時發作起來一連幾天徹夜無眠。出於一種謹慎的考慮,唐中和從不讓自己的這種毛病為人所知,好在他精力過人,不管夜半三更在床上翻來複去如何痛苦,第二天該幹什麽幹什麽,倒也從不誤事,隻一些細心者會發現他臉色發暗,有一種從骨髓裏滲出來的疲倦。


    半年多前,有一天下午,唐中和在政府大樓小會議室召開一個小型會議,研究城市環衛工作,散會時他感到喉嚨有點痛,可能是剛才會上話說多了,聲音大了。那天也不湊巧,跟他工作的政府辦幹事小陸因故外出,通訊員也一時找不到,唐中和便決定自己到機關醫療室去取點藥。機關醫療室就在大院另一頭,離政府大樓不遠。唐中和知道那個去處,卻從未自己去過,一向都是身邊工作人員代勞。


    那天恰是姚莉值班,下午時分機關醫療室比較冷清,看病的人不多,姚莉在翻一本書,唐中和到時她把書丟在桌子上。唐中和眼光一掃,注意到那是一本《心理醫療概論》,他有點吃驚,他想,怎麽會叫一個搞心理學的女醫生在這裏給人開藥把脈?


    唐中和注意到姚莉挺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三、四,模樣俏麗,讓人印象深刻,一身得體的白大褂穿在身上,竟穿出某種時裝的韻味。這女醫生的表情顯得有些冷淡,帶職業特點,有一種隨時對病人實施解剖大卸八塊的冷靜水準。女醫生的房子裏有一張診療床,牆上掛一張人體穴位圖和一張視力檢查表,居然還貼著一張罕見於這種場合的畫,是一幅攝影作品,畫麵背景為藍天白雲,主體是一座雪峰,高聳入雲,晶瑩剔透。在人體穴位圖和視力檢查表之間,這座雪峰有些不倫不類。


    唐中和說要取點治喉嚨痛的藥,這些天有些上火。女醫生也沒多話,手一比讓唐中和坐在一張四方凳上。她給唐中和把脈,吩咐唐中和張開嘴巴,拿一支檢查小匙伸進嘴裏壓住他的舌麵要他“啊。”唐中和應聲一“啊。”自覺那場麵有些滑稽。


    “毛病主要不在喉嚨,在頭腦裏。”她說,“你心浮氣燥,經常性心理緊張。”


    唐中和說:“不會吧。”


    醫生卻不聽他分辯,說:“你每天晚上一進房間,看著床鋪就會感到心裏發虛,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睡得著覺。”


    唐中和大驚。他沒想到這個女醫生會這麽斷定,還說得如此一針見血。但他本能地加以掩飾,說:“沒那麽嚴重。有時有點睡眠問題,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見過你這種病人。”醫生警告說,“有時候會挺麻煩的。這就像一條內部千瘡百孔的水庫堤壩,表麵看上去好好的,碰上一陣暴雨就可能突然崩潰。”


    女醫生也沒多說,隨手在處方箋上寫處方,也不多交代,隻說:“按要求吃藥,不要自做主張。不然效果很難保證。”


    唐中和沒跟姚莉說自己是什麽人,姚莉也沒問。取藥時,唐中和注意到處方箋上已經填有稱謂:“唐副市長”。唐中和不由自嘲,如今他這樣的官員實屬公共用品,跟電視節目主持人一樣誰都認識。唐中和到本市時間不長,可已經頗為人所知,別說這個女醫生,到什麽地方上個洗手間,都得準備跟湊上來打招呼的人略略點頭致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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