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鴻宇隨即一挺胸膛,沉聲答道:“邱書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古有明訓。為人君守牧者,總得以蒼生百姓為念。清流濁流的分別,真有那麽重要嗎?忠臣和良臣之間,如果讓我來選擇的話,我情願選擇良臣。一千多年前,魏征魏鄭公就已經明白無誤地做出了表率。唐太宗自己都說了,登基之前,群臣首重房玄齡房梁公,登基之後,首重魏征。沒有魏征就沒有貞觀之治,沒有大唐盛世。如果魏征一門心思想做忠臣,那麽作為李建成的首席謀士,玄武門之變,他就該死了。下不欺於地,中不欺於人,上不欺於天,五代時,馮可道馮令公也可為良臣表率。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給四個朝代十名皇帝當宰相,在五代十國這樣的大亂世之中,屹立不倒,保持華夏文化傳承,保持國家元氣,功勞多大?”


    邱明山是真的頭疼了。


    他批評一句,竟然引來範鴻宇如此長篇大論的反駁。


    而且引經據典,所舉例子都很貼切。


    以嚴格的儒家標準來衡量,魏征和馮道都可謂“貳臣”,為正統文人所不齒,偏偏這兩個人,卻恰恰是千古良臣表率。


    這小子,年紀輕輕,懂得還真不少。


    “這麽說,你是在批評歐陽修了?”


    馮道在五代時,乃是備受當時讀書人推崇的“長樂老”。他名聲大壞,是在宋朝之後,歐陽修編纂《新五代史》,不遺餘力地抨擊馮道,說他“有奶便是娘”,讀書人的氣節都被他喪盡了。馮道就此成為“四姓家奴”,長期遭到正統文人的唾棄。


    範鴻宇卻在這裏將對馮道讚譽有加,邱明山故有此一問,多少帶著點戲謔之意。


    就算你讀了些雜書野史,也隻是死記硬背,適逢其會地拿出來作為說辭,難道你小小年紀,還真有這樣遠見卓識?


    範鴻宇緩緩說道:“也談不上是批評歐陽修。時代不同,觀點自然也不同。歐陽修做《新五代史》的時候,國家已經統一,趙氏王朝被封為正統。沒有了五代時的群雄混戰,歐陽修當然要號召天下的讀書人都向一家一姓效忠。這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所決定的。馮道沒有這個條件。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劉知遠,哪一個都是胡人,讓他向誰效忠?無論他向誰效忠,後世對他都沒有好評價。好不容易有了值得輔佐的皇帝柴榮,馮道自己已經老得快死了。所以馮道的選擇是忠於朝廷,不忠於個人。這有什麽錯呢?他做官做人,都有自己的原則,立身很正。不貪財,不好色,度量寬廣,個人道德無可挑剔,幾乎就是個完人。歐陽修如果生在五代,無非兩個選擇,要麽做馮道,要麽死。真要那樣,就該是別人來罵他了,輪不到他罵馮道。”


    說到這裏,範鴻宇輕輕一笑,說道:“歐陽修真要是生在五代,估計還做不到馮道那麽好,也寫不出《醉翁亭記》和《秋聲賦》那樣的千古絕唱。這都是太平盛世才能有的。


    範衛國和蔡洋目瞪口呆。


    尤其範衛國,瞪著兒子猛瞧,似乎都不認識了。


    他讀的到底是公安學校還是曆史係啊?


    邱明山也怔怔的,稍頃,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馮道這個人,學不了的。南懷瑾先生雖然為馮道鳴冤,但也說了,馮道學不了。”


    邱明山正經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史學底子和國學底子都極其深厚。


    範鴻宇說道:“邱書記,也沒必要學馮道,學魏征就行了。”


    他如此長篇大論,為的就是想要給邱明山解開心結。


    如果邱明山強脾氣發作,“死忠”雷雲剛,不免大大糟糕,這間房子裏的四個人,都要“完蛋”。


    “學魏征又怎麽樣?”


    範衛國忽然插口問道,範衛國亦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不過學的是理科,不是文科。文史方麵的知識,比不上邱明山。


    範鴻宇轉向自家老子,微微頷首,表示禮貌,隨即說道:“學魏征,對事不對人。魏征不是儒家,他是縱橫家。縱橫之術,一貫被人詬病,但卻是真正的政治學!比儒家理論,更適用於朝廷。事實上,縱觀我國曆史,不論是古代近代還是現代,真正能夠在政治風暴之中站穩腳跟,進而出掌要職的,用的都是縱橫之術,儒家思想和典籍,隻是他們的擋箭牌而已。”


    邱明山禁不住輕輕點頭。


    對魏征的曆史,他自然熟知。


    在唐初,讀書人和官員,都十分講究“出身”,魏征出身貧寒,等於是沒有出身。他甚至都沒有一個好的出處,先事劉武周,後事瓦崗軍,再投在太子李建成門下,成為“謀主”,曾經向李建成獻策,早除秦王,以免“養虎貽患”。這樣一個人,玄武門之變後,再事李世民,簡直就是“叛賊”。若是生在明末,鐵定會被清高宗列入《貳臣傳》。


    但就是這個魏征,後來卻成為千古諫臣第一,名垂青史。


    乃是有唐一代縱橫術集大成者。


    唐太宗盡管屢次氣得要殺他,最終卻給了他堪與房玄齡比肩的極高評價。房玄齡可是最正統的出身,最純正的“出處”,為首相二十年,位極人臣。


    可見曆史對一個人的評價,很難有什麽統一的標準。範鴻宇說得對,為官一任,重要的是造福一方。至於向誰效忠,乃是次要的了。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眼見邱明山微微頷首,臉色變得比較和緩,範鴻宇心裏暗暗舒了口氣。看來精心準備的這一大套說辭,總算起作用了。範鴻宇深知自己人微言輕,一味的講大道理,邱明山肯定聽不進去。談到做政治思想工作,他哪裏是邱明山的對手?


    唯有從曆史入手,以古代的名臣來作為例子,或許能打動邱明山。


    邱明山畢竟是個文化人,不是大老粗官員。


    “言歸正傳吧。你剛才說的四個推論,還隻說了兩個呢。”


    邱明山的心思,隨即從曆史上收了回來,望向範鴻宇,淡然說道。


    範鴻宇笑了笑,恭聲應道:“是。第三點,是從曹俊明部長的態度來推斷的。基本上,我覺得曹部長是在虛應故事。他就問了我那麽幾句話,既沒有威脅也沒有誘供。可以肯定,他想從我這裏得到的答案,他已經得到了。”


    至於在宇陽縣多待一天,無非是遮掩個麵子。總不能真的大老遠從首都跑到宇陽,就是找範鴻宇這個小年輕“核實”一下吧?那也太露骨了,一些人麵上須不好看。


    邱明山沉聲道:“說話小心!”


    這家夥,連“威脅”和“誘供”的話都說出來了。雖然是在密室之中,俱皆是心腹之人,但涉及到曹俊明這般大人物,還是不要信口開河的好。


    “是。”


    範衛國沉吟著問道:“曹部長專程跑這一趟,有必要嗎?”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這就是第四個推論了。”


    “你說……”


    “曹部長跑這一趟,是因為有人告了狀。有人向上麵反映,這篇文章不是邱書記寫的,是我寫的。這是很嚴肅的政治問題。現在大人物覺得這篇文章有作用,想要好好用一下,自然要核實清楚。曹部長親自下來召見我,等於就是最權威的結論了。也是明白告訴那些告狀的人,不要再鬧騰。”


    邱明山範衛國蔡洋俱皆臉色一變。


    他們基本認同範鴻宇的分析。


    問題是,誰在告狀!


    這個告狀的人,肯定對邱明山意見很大,眼見邱明山這篇文章要造成大影響了,心中不忿,非要告一告不可。假如告靈了,證明這確實是“偽作”,邱明山就要大大糟糕。堂堂地委副書記,“冒功邀賞”,拿屬下年輕科員的功勞往自己臉上貼金,簡直是笑話。個人操守當真差勁。政治前途隻怕就此毀了。


    而且,告狀的人膽子很大,能力很強,可以直接把狀告到高層去,一般人肯定做不到。


    似乎大家都能猜到,這人是誰。


    範鴻宇微笑道:“我估計,告狀的人不止一個,有我們地區的,可能還有省裏的,彼此之間,也並未相互溝通。但不管告狀的人是誰,要我看都走了一著臭棋。”


    “何以見得?”


    邱明山馬上問道。


    “和榮書記對著幹,有好果子吃嗎?”


    範鴻宇神情篤定地說道。


    邱明山這文章,是榮啟高親自指示省委宣傳部推薦給《群眾日報》的,告狀的人,不僅僅是想打邱明山的臉,連榮啟高的臉也一並打了。


    榮啟高心裏頭,隻怕沒那麽舒服吧?


    遲早要和這些人算賬!


    “所以,邱書記,此事基本已經蓋棺論定了。我個人覺得,沒什麽好擔心的。”


    範鴻宇說道,眼神卻在範衛國臉上停留了一下,一抹擔憂之意,一閃而過。


    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自然未能逃過邱明山的眼睛,不由在心裏暗歎:這小子,當真是成精了啊。


    隻怕到此時,範衛國都還未曾料到,邱明山是沒問題了,他範衛國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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