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周老太太果然帶著蕙和芸來了,大家都坐在周氏的房裏談閑話。淑英聽說蕙和芸來了。便也連忙趕了來。


    房裏顯得很熱鬧,但是有一種愁鬱的空氣。周老太太不停地跟周氏、覺新兩人講話。蕙和芸坐得離他們較遠一點,但也聽得清楚。蕙低著頭默默不語,帶著滿麵的愁容,又有一點害羞的表情。芸翹著嘴,微微皺起雙眉。


    周老太太說出請覺新幫忙籌備蕙的婚禮的話,覺新毅然地一口應承了,雖然這是一件使他痛苦的事,他本來對這門親事就不讚成。覺新說話的時候,非常激動。蕙雖是低著頭卻從眼角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眼光裏含著深情,這泄露出她的感動。但是覺新一點也不覺得。芸仍舊不說話。淑華不滿意地瞪了覺新兩眼,似乎怪他不該答應幫忙去辦理這種事情。


    “這件事完全怪你大舅。其實我哪兒舍得把蕙兒嫁到那邊去?”周老太太談了許久,把重要的話都說過了,忽然傷感地歎了一口氣,懊惱地說。


    蕙略略地動了一下頭。覺新注意地看她的俯著的臉,他看見她的眼圈變紅了,這又觸動了他自己的心事。過去的黑影全部壓到他的頭上。絕望、悲痛、懊悔熔在一起變成了一根針在他的心上猛然刺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讓眼淚迸出了兩三滴來。別人還以為他想起了海臣,為海臣的死傷心。


    隻有蕙略略猜到他的心思。她微微抬起頭用感激的眼光深深地看他一眼。兩顆大的眼淚嵌在她的眼角。周老太太不大愉快地咳了一聲嗽。


    “事情既然定了,媽也不必再存這種想頭。我看蕙姑娘也不是一個福薄的人,姻緣是前生注定的,不會有差錯。”周氏怕這個話題會引起她的母親傷感,便安慰地說。


    “我也曉得再說也沒有用,”周老太太順口答了一句,她還想說什麽。但是覺新看見蕙那種坐立不安的樣子,不願使蕙再處在困窘的情形裏,便想出一個主意打岔地說:“我看還是讓二妹、三妹陪著蕙表妹、芸表妹到花園裏頭走走罷,她們難得來一趟,把她們關在屋裏頭,也太委屈她們了。”他說畢很大方地看了蕙一眼。


    “這倒好,我簡直忘記了。二姑娘,你就同你三妹陪兩位表姐到花園裏去罷。你們年輕姑娘家跟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趣味。三女,你把綺霞帶去。”周氏同意地說。


    芸不推辭,隻笑了一笑就站起來。蕙遲疑一下,含糊答應一聲也站起了。淑英、淑華讓她們走在前麵。四個年輕女子走出了這個房間,讓其餘的人談話更方便一點。


    淑英姊妹陪著兩位表姐走出了左上房,淑英忽然想起這一天沒有看見淑貞,便向跟在後麵的綺霞問道:“綺霞,你今天看見四小姐沒有?她怎麽沒有出來?”


    “等我去看看。我請她來。二小姐,你們先走罷,走得慢一點,我會趕上的。你們先到哪兒去?”綺霞接口說。


    “也好,”淑英答道,她思索一下又說:“你倘若趕不上我們,我們在湖心亭等你,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


    “四妹不出來,一定又是挨了五嬸的罵,”淑華不假思索地解釋道。沒有人理她。綺霞獨自走過天井往淑貞的房間走去。


    綺霞剛走了兩步,淑華忽然在後麵喚住她,吩咐道:“綺霞,倘若我們不在湖心亭,你就到梅林旁邊草坪來找我們。”


    淑英一行人進了花園。園裏,葡萄架遮住了陽光,地上是一片綠影子。架上綠葉叢中結著一串一串的綠色小葡萄。她們走進梅林,隻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前麵不多遠便是湖水,右邊有幾座假山攔著路。她們轉過假山,一片新綠展現在眼前。這是橢圓形的草坪。傍著假山長著各種草花,幾隻蝴蝶在花上盤旋飛舞。


    “我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罷,這兒比湖心亭好,”淑華看見草坪,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淑英鼓勵似地望著蕙,一麵問道:“蕙表姐,你看怎樣?


    這兒倒也很幹淨。”


    蕙的臉上略略發紅,她還沒有說話,芸就開口代她回答道:“我看在這兒坐坐也很好。”


    草坪周圍有幾株稀落的桃樹。淑華揀了離桃樹不遠的地方,用手帕鋪在草地上,第一個彎著腿坐下。接著淑英、芸、蕙都先後用手帕墊著坐了。


    淑華望望四周的花和樹,望望晴明的藍天,愉快地對蕙和芸說:“我真高興,你們這回來可以多耍幾天。我們這兩天正悶得很。我很想念你們,你們又不來。我要媽喊人去請你們,媽又說你們有事情。現在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好好地耍幾天。”


    “我也很想念你們,我也時常想來看你們,你們怎麽不到我們家裏去呢?”芸帶笑答道;過後她又改變語調說:“不過我們家裏實在沒有趣味,你們不去也好,還是我們來看你們好些。”


    “可是蕙表姐以後恐怕不能常來了。”淑英壓住感情的衝動,低聲說。


    蕙並不答話。芸也收斂了笑容不作聲。淑華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表情,她半取笑半懷念地問:“蕙表姐,你以後還會不會想我們?”她看見蕙不開口,便再問:“你是不是有了那個人,就忘記了我們?”


    蕙紅著臉俯下頭去,歎息一聲,慢騰騰地說:“三表妹,我怎麽能忘記你們?我到這兒來仿佛在做夢。隻有到你們這兒來,我才感到一點人生樂趣。”她慢慢地把頭舉起,眼圈已經紅了。她不願意讓她們看見她落淚,便把頭掉開去看一座長滿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縫裏有人影在晃動。但是她也並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說話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傷心了,你還不勸勸蕙表姐,給蕙表姐賠罪,”淑英心裏也很難受,她知道蕙為什麽傷心,不覺動了兔死狐悲之感,她找不到勸解的話,隻得這樣地抱怨淑華道。


    “哪兒的話?我好好地並沒有傷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連忙回過頭來分辯道,她故意裝出笑容,眼角的淚水幹了,但是眉宇間仍然帶著哀愁。


    淑貞和綺霞來了。綺霞的手裏提著一個籃子。淑貞看見她們,臉上露出喜色,急急地走過來。她走到淑英身邊,連忙坐下去,兩隻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帶笑地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麽今天沒有看見你出來?你躲在屋裏頭做什麽?”淑華看見淑貞坐下了,不等她說話,便問道。


    淑貞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臉,才看見她的眼睛有點發腫,知道她今天一定哭過了,便愛憐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溫和地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五嬸又罵你嗎?”


    淑貞默默地點著頭。


    “你忍住,你不要難過,免得給人家知道,事情過了就算完了,”淑英關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淑貞低聲應道。


    “你們嘰哩咕嚕在說些什麽?”淑華看見她們兩人在低聲講話便好奇地插嘴問道。


    “沒有說什麽。我不過隨便問四妹一句話,”淑英勉強笑答道。


    “奇怪。為什麽你們大家都不說話?”淑華忽然又問道。


    “你們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裏有什麽事情?”


    “隻有你一個人整天高興。”淑貞翹著嘴,賭氣地說。


    “不錯,三表妹隨時都是樂觀的。”芸稱讚地說。


    “三表妹,你這種性情真值得人羨慕,我隻要能有一兩分也就好了,”蕙兩眼水汪汪地望著淑華說。


    “蕙表姐,你說客氣話,我的性情有什麽希奇。人家總說我是冒失鬼,他們說做小姐的應該沉靜一點,”淑華爽直地說。


    “沉靜點?”蕙痛苦地、疑惑地低聲念道。過後她忍受地、歎息地說:“我也算是很沉靜了。”她的臉色突然變成了慘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十幾隻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什麽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閑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麽就必須出嫁?”


    這隻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真不懂為什麽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


    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


    “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麵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致,便帶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


    “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幹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裏。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子飛得高高的。藍天裏隻出現了十幾個白點。兩三堆灰白雲橫著像遠山。她小聲地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隻念了兩句,又舉杯把茶喝盡,然後將茶杯遞還給綺霞。她走過蕙的身邊,溫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我讚成三表妹的話。我們固然比不上他們男子家。然而我們也是一個人。為什麽就單單該我們女子受苦?”


    蕙歎了一口氣,身子略略向後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長指甲把垂下來的鬢角挑到耳邊。她淡淡地說:“唉,話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單說空話又有什麽用?”她又把頭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起頭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著草地,似乎在思索什麽。蕙同情地、還多少帶了點悲戚地對淑英說:“我是來不及了。我是不要緊的。我得過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應該想個法子。你不能學我一樣。你該記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說的話。”


    淑英還沒有答話,淑貞本來偎著淑英,這時把臉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臉,她親密地、懇求般地喚了一聲“二姐”。她希望淑英聽從蕙的勸告。


    淑英感動地看看淑貞,又看看蕙。父親的發怒的麵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動一下。淚水漸漸地在她的眼睛裏泛濫了,她似乎要傷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沒有哭,她極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來控製自己。她這樣地掙紮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來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後太陽重現一樣。她堅決地說:“蕙表姐,你放心,我總會想個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其實這時候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看得清楚的就隻有那個絕望的步驟——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過你也應該小心才是,”蕙仍舊擔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設法還是早些設法好。晏了時,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臨頭,你也隻得由別人播弄了。請你拿我做個前車之鑒。”蕙表麵上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裏她卻感到針刺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一天,我還想不到法子,那麽我會死的。我寧願走鳴鳳的路,”淑英不曾仔細思索,便咬牙切齒地說了上麵的話。她自己不覺得什麽。這是她的最後一條路,她目前可以決定的。


    蕙聽見淑英的話,麵色忽然一變,臉上堆了一層黑雲,像暴風雨突然襲來一般。她接連地低聲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淑貞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糾纏地逼著問:“二姐,你當真?”


    淑華早站起來,同芸一起到那幾叢草花旁邊去采摘花朵,去捕捉一隻藍色蝴蝶。綺霞也跟了去。她們用手帕去趕蝴蝶,跟著蝴蝶跑,從那邊發出清脆的笑聲。笑聲送進了蕙的心裏和淑英的心裏。


    這笑聲把淑英從絕望的心境中救出來,她忽然醒悟似地責備自己道:“我不該說這種話。”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貞。她欣慰地笑了笑,對蕙說:“你聽,她們笑得多高興,我還想到死。”她的眼睛跟隨著她們的影子動。她又說:“我真糊塗,我還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動,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頭。她忘記了先前有過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壓似乎突然消失了。現在包圍著她的是清爽的空氣,晴明的藍天,茂盛的樹木。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的心上也漸漸地明亮了。


    芸和淑華跟著蝴蝶跑到假山的另一麵去,又跑回來。蝴蝶漸漸地增加了。四五隻彩蝶在她們的頭上飛來飛去,總不給她們捉到。她們跑得汗涔涔的。淑華一麵跑一麵在叫:“蕙表姐,二姐,快來幫忙。你們老是坐在那兒說來說去的,有什麽話講不完。晚上回到屋裏頭慢慢地從頭細講不好嗎?”


    “三妹,你們就饒了它們罷。它們飛得好好地,何苦把它們打散,”淑英溫和地勸阻淑華道。


    芸正在跑,她覺得有點疲乏,聽見淑英的話,便帶笑站住,也說:“三表妹,不要再趕了,橫豎也捉不到。”她用手帕輕輕地在揩額上沁出的汗珠。


    “哪個說的?你不要聽二姐的話,”淑華這時正俯著身子在草間找尋一件東西,果然被她捉到一隻黃色紅斑的蝴蝶。那個小小的生物像死了似的,倒在草地上動也不動一下。淑華把它拾起來放在掌心裏,放近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芸跑過去看,一麵抱怨地說:“你看,你把它弄死了。白白地傷了一條命。”她的話剛剛說完,那隻蝴蝶忽然豎起翅膀往上一飛,淑華一個不提防就被它溜走了。


    “想不到它倒這樣狡猾,”淑華頓腳說。她和芸互相望著笑了。


    “在這兒打‘青草滾兒’倒很好,聽說大哥他們小時候就常常在草坪上打滾,”淑華望著滿地綠油油的青草忽然想起這件事情,感到興趣地對芸說。


    “那麽你就打一個給我看看,”芸笑說道。


    “呸,打給你看。”淑華啐了一口,噗嗤地笑起來。但是接著她抓住芸的袖子好奇地低聲慫恿道:“我們兩個來打個滾試試看。”


    芸紅了臉,推辭說:“我不打,你一個人打罷。”她把手掙開了。


    “不打,大家都不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個高興打滾?”


    淑華故意賭氣地說。綺霞在旁邊抿嘴笑了。


    淑英牽著淑貞的手,跟蕙談著話走過來。淑英聽見淑華的話不覺開顏笑了,便說:“三妹,你還不脫小孩子脾氣。哪兒有拉客人打滾的道理?”經她這一說連沉靜的蕙也忍不住笑了。淑貞也笑得厲害,淑華更不用說。


    “三表妹愛打滾,讓她打一個過過癮也好,”芸笑著對淑英說。


    “芸表姐,你當麵扯謊。你幾時看見我打過滾來?”淑華笑著質問芸道。


    “你小時在**打滾,我看見的,”芸抿嘴笑道。


    “呸,”淑華啐了一口,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眾人也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淑華止住笑,對淑英說:“蕙表姐她們不來時我們天天想念她們,好容易把她們盼望來了。二姐,你卻愁眉苦臉不大開腔,還是我來說說笑笑,招待客人。你還要埋怨我。你真是豈有此理。”


    “三妹,我哪兒是在埋怨你?你不要多心。你看我現在不也在笑嗎?”淑英的臉上完全沒有悲哀的痕跡。平靜、愉快,就像頭上那一碧無際的晴天。一對鳳眼裏沒有一點雲翳。


    “真的,二姐很高興。”淑貞親密地挽著淑英的膀子快樂地說。


    “你簡直是二姐的應聲蟲。”淑華指著淑貞說。“可惜琴姐沒有來,不然你更那個了。”


    “我沒有跟你說話。”淑貞扁了嘴說,她把頭扭開了。


    “琴妹這兩天會來罷,”蕙聽見說起琴,便向淑英問道。


    “明天是星期六,我們喊人去接她,她一定會來,”淑華很有把握地搶著回答。過後她又問:“蕙表姐,你們這回打算要幾天?”她不等蕙答話,自己又說:“我隻望你們能夠住久一點。”


    蕙躊躇著,不作聲。芸馬上代她的堂姐回答:“至多也不過住五六天,大伯伯這樣吩咐過的。”這所謂“大伯伯”是指蕙的父親,也就是淑華的大舅父。


    蕙忽然看了淑英一眼,又埋下頭去,有意無意地小聲問道:“大表哥近來還好罷?”


    “他近來不如意的事太多了,”淑英低聲歎息說。“海兒一死,再沒有比這個更使他傷心的。他的處境的確也太苦。我又不能安慰他。我連我自己也顧不到。”最後一句話是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出來的。


    這時綺霞忽然喚著翠環和倩兒的名字,她轉過假山不見了,但是很快地又帶了兩個少女過來。


    “二小姐,你們在這兒。”翠環帶笑地招呼道,她和倩兒又向蕙和芸行了禮。


    “翠環,你們怎麽也跑到這兒來?”淑華問道。


    “我們太太跟大太太、四太太陪周外老太太在水閣裏頭打牌,我們跟了來的,”翠環答道。


    “大少爺沒有打牌?”淑英關心地問。


    “大少爺也來了的,他比我們先從水閣裏出來。二小姐,他沒有到你們這兒來過?”倩兒驚訝地說。她先前明明看見覺新在假山旁邊徘徊。她以為他一定到過草坪了。


    “蠢丫頭,大少爺如果來過,難道我們不會看見?怎麽還來問你?”淑華笑著責備倩兒。


    “那麽大少爺一定是劃船去了,”倩兒陪笑道。


    “好,芸表姐,我們劃船去。”淑華聽見說劃船,就止不住喜悅地說道。芸自然高興地一口讚成。


    “我們去看看大表哥也好,”蕙低聲對淑英說。


    “大哥是不是在劃船,也很難說。他近來舉動有點古怪,”淑英微微蹙眉焦慮地說。


    “這也難怪他。他這幾年來變得多了。種種不幸的事情偏偏都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我們不能夠替他分擔一點,”蕙的這幾句話是費了大力說出來的。她表麵上顯得很淡漠,但是心裏卻很激動,同情和苦惱扭絞著她的心。她在自己的前麵看見一片黑暗,現在又為別人的災禍而感到痛苦了。最後一句話到了她的口邊,她躊躇一下,但是終於把它說了出來。她的臉上略略起了紅暈。她不想讓淑英看見,便掉開了頭。


    “蕙表姐,你怎麽能夠這樣說?”淑英親熱地輕輕觸到蕙的膀子,低聲說道,聲音裏交織著痛苦和驚訝。“你自己不也是……你還——”淑英把後麵的幾個字咽在肚裏,但這意義是被蕙明白地了解了。這戰抖的聲音搔著蕙的心,蕙覺得心裏隱隱發痛。她不想再說什麽,隻想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常她極力支持住,隻是微微地歎息一聲。她把她的痛苦全放在歎聲裏麵了。對於不公平的命運她唯一反抗的表示便是眼淚和歎息。


    淑華和芸兩人走在前麵,她們已經轉過假山了。淑華聽見蕙的歎聲,便站住回過頭來關心地問道:“蕙表姐,你為什麽歎氣?”


    蕙勉強做出笑容,淡淡地分辯說:“我沒有什麽。”


    淑華知道這是推口話,她也能夠略略猜到蕙的心情。她無法安慰蕙,隻想把話題支開,便笑著說道:“我不信,一定是二姐欺負了你,惹得你不高興,我們去告三嬸,說二姐不好好陪你耍,要三嬸罵她一頓。”她這樣一說引得眾人都笑了。


    “三表妹,你不要亂怪人,二表妹跟我談得好好的,你不要冤枉她,”蕙笑答道,她覺得心上的重壓漸漸地減輕了。


    “倒是我不好,我說錯了話。今晚上罰我請客消夜好不好?”淑英看見蕙的臉上恢複了平靜的表情,也覺得高興,便順著淑華的口氣賠笑道。


    “好,有人願意請客,我還有不讚成的道理?”淑華第一個拍手讚成。她又惋惜地說:“可惜我這個月的月份錢快用完了,不然我也可以大請一次客。”淑貞聽見這句話連忙把嘴一扁,奚落道:“三姐,你不要說這種大方話,”眾人都笑了。她們已經走到水閣前麵,牌聲和笑語從水閣裏送出來。右邊石階上小爐灶上麵有兩把開水壺在冒氣。翠環對倩兒說:“倩兒,水開了,你快進去衝茶。”倩兒應了一聲便往階上走去。綺霞看了看自己手裏的籃子,自語道:“我也要衝點開水,”便提了籃子走過去。她走到爐灶前麵,倩兒已經提了一壺水進水閣裏去了。


    綺霞把茶壺裏衝滿了開水仍舊放在籃子裏,提著走下石階。倩兒提了開水壺從水閣裏出來,在後麵喚道:“綺霞,大太太喊你。”


    翠環正站在一株玉蘭樹下聽小姐們講話,便走到綺霞身邊去接過籃子,一麵說:“你快去,讓我來服侍好了。”綺霞便同倩兒一起走進了水閣。翠環跟著淑英們沿著鬆林往晚香樓走去。


    她們走完鬆林,到了圓拱橋頭,看見覺新一個人靜悄悄地站在橋上,身子倚著欄杆,出神地望著橋下。


    “大哥。”淑華驚訝地喚道。“你不去看打牌,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麽?”


    覺新似乎吃了一驚,他掉過頭呆呆地望著她們,片刻後才苦笑地說了一句:“你們都來了。”


    “你站在橋上看什麽?”淑華走上橋來還追問道。淑英連忙瞅了她一眼,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我在看水。水總是慢慢地流,慢慢地流。我看得見我的影子在水麵上。我仿佛在做夢,做了一場大夢,”覺新神情頹喪,慢吞吞地說。他剛說了這段話,忽然醒悟似地把頭一動,臉上浮出淒涼的微笑。他馬上用近乎堅決的聲調結束地說:“我不過在這兒走走罷了。這兒倒很清靜。”


    “這兒景致倒好,”蕙接口說了一句。她的眼光剛剛觸到覺新的,便立刻掉開了。


    “那麽你跟我們一道劃船去,”淑華邀請地說。淑英用眼光請求。芸天真地望著他。蕙又把眼光移過來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掃一下。


    “好,我就陪你們去,”覺新點了點頭答道。


    他們下了橋,站在草地上。覺新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掛在晚香樓簷前的鸚鵡。他自語似地說:“海兒很喜歡這個鸚哥。”


    他不覺信步走上階去。


    蕙和淑英們都聽見這句話,而且了解它的意義。好像有人在火上澆了一瓢水,她們的興致又被打斷了。她們也沒精打采地走上石階。


    “倩兒,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這個響亮的尖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有人立刻仰頭四顧。但是大家隨即明白了。


    “呸,笨東西,連人都認不清楚。”翠環指著鸚鵡帶笑地罵道。眾人忍不住都笑了。


    “翠環,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鸚鵡在架上撲撲翅膀,用它的尖嘴啄腳上的鐵鏈,過後昂著頭得意地叫道。


    “琴小姐今天又沒有來,你總是喊她做什麽?”翠環含笑叱責道。眾人笑得更厲害了。這樣的笑聲打破了四周陰鬱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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