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慶王爺聽到墨無痕的話, 好像一盆清水劈麵潑來,精神為之一振。身上突然來了力氣, 仰起了頭,雙目炯炯, 直直地看著窗前墨無痕的背影。


    墨無痕依舊看著窗外,語氣淡然。“許多事都是由天不由人的,最終結果如何,我看連老天爺也未必清楚。……我當年遇到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墨無痕的話還沒有說完,慶王爺已經一躍而起,撲過來。從後麵將墨無痕緊緊地抱進了自己的懷裏。好像抱著自己的呼吸。


    墨無痕沒有動, 放鬆了身體任慶王爺抱著, 安心地感受著慶王爺心跳的悸動。心中一暖,嘴裏的話就從花瓣似的唇間飄了出來。 “我要是想離開你,也早就走了,既然這麽多年都沒走, 你還怕我走了不成?”


    一句輕輕的埋怨, 便是今生最重的承諾。


    慶王爺心頭狂跳,喉頭哽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拚命收緊手臂。恨不得將懷裏的人揉進胸膛。


    墨無痕從慶王爺的臂膀中抽出自己的手臂,舒服的靠在慶王爺懷裏,安靜地享受著情人的擁抱。懶懶地望著窗外,麵上漸漸顯露出疲憊。“青兒是我的兒子,青兒他娘自然就是我的妻!……可是, 這門婚事,不是我自願的。”墨無痕說完話,明顯的感覺到攬住自己的手臂抖了一下。於是他伸出手,搭上慶王爺的手臂,輕輕摩挲。


    “遇到狼群的時候,大家都嚇傻了。從來沒聽說過那麽多頭狼,大概有上百隻吧,從四麵八方衝過來,第一眼看到時還在山頭,剛聽見有人喊‘狼!’,轉眼就都到了麵前。”墨無痕慢慢地述說,雙眸望著黑暗的夜,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跟小弟走在一起,眼看著狼群衝過來,把我們團團圍住。然後,……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撲咬的惡狼,……所有的人都在慘叫。……當時我就想,這次是肯定沒有活路了。……”


    “小弟拉著我,我拉著他,東一頭西一頭的亂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就在這時,管家叔伯發現旁邊一棵樹下有個坑,他叫了聲‘快下去!’ 就把我們兩個推進了坑裏。……可憐他剛把我們倆推下坑,還沒有來得及回過身就被惡狼撲倒在了坑邊。……” 淚奪眶而出,溪水般順著麵頰流淌。墨無痕難以自製,雙肩抽搐著,在慶王爺的懷裏淚落兩行。


    “……正亂著,我聽見有馬叫,估計是跟在我們後麵的另一群人也遭遇了狼群。我聽見有人策馬跑過來的聲音,似乎不太遠。我就跟小弟說,躲在這裏早晚也是個死,不如衝出去試試能不能找到騎馬的人帶我們逃生。……於是我們從坑裏爬了出來,在林子裏沒命地跑,……當時也想不到別的,就想迎上那些有馬的人,希望他們能把我們帶上。……根本沒有時間看周圍的人,也不敢看,……我拉著小弟拚命地跑,也不知道後麵有幾頭狼在追我們。……我隻看見馬上的人在向我們身後射箭,射了一隻又一隻,每一箭都擦著我的頭發……我們就這樣逃過了一劫。……”


    墨無痕說得簡單,但是從他斷斷續續的呼吸中,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況何等危機。


    就連出入沙場多年的慶王爺,額上也滲出冷汗。


    他去過那片樹林,也見過墨家兄弟藏身的那個樹坑。知道墨無痕說得不錯,那個坑裏可以躲藏一時,但躲不了太久,惡狼早晚會發現樹坑裏的人然後把他們吃掉。若是墨無痕當時不奮力一搏,恐怕就不會有日後的再次相見。


    緩了緩,待氣息稍微平複後,墨無痕繼續往下說。“本以為就這樣大難不死躲過了一劫,可是誰知道,小弟的腿上還是被狼咬傷了。”墨無痕似乎十分的疲憊。


    “那之後,我們就一直跟著他們。走了好多天的路才走到他們的營地。本來我還以為他們隻是簡單的山匪,就在附近出沒。……誰知他們原來卻是大月國政變後的一支流亡部落。也是被人追殺的。”墨無痕的情緒漸漸平複,收住了眼淚。


    “她告訴我她叫蘇蘇,她的父親是一個部族的族長。她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父親被人害死後,族人都推舉她做族長。……她就領著這些人一路逃亡,在無人的深山裏紮下營寨,靠淘金度日。…….這次出來洗錢,路上遇到了我們。他們就跟在我們後麵,本來是想殺了官兵,搶些人上山去做苦力,可誰知道竟這麽倒黴,跟著我們一起遇上了狼群……


    “小弟的傷看起來似乎也不是很重,我還找了草藥給他敷了。可是沒想到狼牙那麽毒,過了幾天不僅沒好,反而越來越重。竟然發起高熱,燒得神誌不清。……


    “我求她想辦法救救我小弟的性命,她卻說要我跟她行房。……”墨無痕停住話頭,無力地笑了。人間真是無奇不有,說出來幾乎連自己都不信,在與世完全絕緣的一個旮旯死角裏,還曾經開過那樣的花。不知前世做了什麽,會有這樣的姻緣在今世如此這般地報應自己。真是諷刺。


    慶王爺不語,墨無痕自己幹幹地苦笑:“我也覺得奇怪,我一介書生,身無長物,那麽落魄的時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她怎麽就會看上的我?!……”


    墨無痕沉沉地歎氣。“可是那時為了救人,也想不了這麽多,別說是行房,就算她要我的命,我也會給她!”墨無痕說得玩笑,慶王爺卻皺眉。


    幸好她隻是要人不是要命,否則依墨無痕的性子,是肯定舍得死的。


    “就這樣,我有了兒子,墨家延續了香火。” 墨無痕繼續說,“可是我家小弟還是沒能救過來,三天後就死在了我的懷裏。……”墨無痕輕輕地歎息,好像把心頭陳年的灰燼吹了起來,彌漫在空中。


    這些事,他以前不願意講,總覺得這些事提起來就一定會很痛很痛。痛不可當。即便慶王爺問起,他也不肯說。


    後來慶王爺也就不敢再問了,這些事就被埋在了心底。小心地看護著,仔細地提防著。碰都不敢碰。誰知今日竟就被掀開來,分毫不差,說得徹底。


    然而,說了,竟然也不是想象中的痛不可當,痛到不能承受。原來,那些血肉模糊的印記真的是可以在日複一日中慢慢沉澱,隨著時間的流淌慢慢模糊,直至浸泡到失去顏色。


    說不清是麻木了亦或是遺忘了,總之,那些往事雖然還在心底,卻已經風幹了。


    “小弟死後,我便不願再與她同住。她給我兩條路選擇,要麽去洗沙池篩沙子,過奴隸苦力的生活,要麽就收回說過的話,老老實實跟著她做她的麵首。……”墨無痕的聲音越來越小,結尾處已經消失在唇齒間了。


    其實他也不必往下說,慶王爺已經知道了答案。


    官兵們就是在山下溪水旁淘金用的篩沙池邊找到墨無痕的。那時的他,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過的是非人的生活。


    接他回來後,為了讓他忘掉那些非人的過往,自己從不敢逼他細講當時的情況。隻能根據各種蛛絲馬跡猜想他是被土匪掠去後就囚禁在山裏,一直在做苦力。


    哪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麽多的波折起伏。而那個孩子,竟然真是他的骨血。


    “青兒長到一歲的時候,山寨裏大肆慶祝,她才允許我見他一麵。”說到這裏,墨無痕的麵上露出了笑容,那笑甜甜的,眼角眉梢都是回憶中的柔情蜜意。


    “青兒那麽小,穿著雙紅色的小虎頭鞋,站都站不穩。……他話還不會說就知道挑人了。別人一抱他就哇哇地哭,隻有我抱他才不哭。……我一直都在想,那時我離他那麽遠,他怎麽就看見我的,老遠的就舉著手要我過去抱他。……” 記憶裏的那些一閃而過的片段,有悲也有喜,如自己呼出的那長長的一串歎息,又好像冬天雪地裏一路伸向遠方的腳印,記錄著某些隻有自己才知道的過往。


    慶王爺靜靜聽著墨無痕的講述。滿是愛憐地收緊手臂,用臉頰摩挲墨無痕的耳廓。這個人,到底吃過多少苦啊,上天何其不公,為何每一件事都總是讓他飽受折磨。


    墨無痕卻似乎很坦然,好像風雨後枝頭上重新伸展開來的枝葉。“我天天在那裏洗沙子,一點點地在沙裏找金子。你不知道,那些金子有多難篩,我一天從早幹到晚也隻能篩出那麽一點點。……”墨無痕把手指捏起來舉到麵前給慶王爺看。


    “幸好還有禧子陪著我,還能經常在一起說說話。……你說這鳥的本事也真夠大的,這麽遠的路,竟然被它一路跟著,愣是給跟下來了。……也沒被人捉去,也沒被什麽山貓、老鷹之類的給吃了。……”想起那隻又懶又笨卻格外仗義的胖鳥,墨無痕笑得輕鬆。


    慶王爺一點都笑不出來。這樣剛烈的人,為了家人受盡委屈後還要在那樣的天氣裏,天天站在冷水裏洗沙子。他的身子怎麽受得了,他的風濕骨痛的毛病怕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吧。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我是覺得很奇怪。” 墨無痕眯起眼,陷在自己的回憶裏繼續說。


    “沒見到青兒的時候,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孩子,可是一旦見了他,就再也忘不掉了。……每天幹完活,臨睡的時候就會想他的樣子,就盼著什麽時候能再看看他抱抱他。……


    “……後來,忽然有一天,蘇蘇抱著青兒來找我,說她不能呆在這裏了,她要去遠處找她的族人。她無法把孩子帶在身邊,隻能留給我,等她有朝一日度過難關,再回來找我們。……”墨無痕縮在慶王爺的臂彎裏,有些自嘲地咧開嘴苦笑。


    “我沒能等到她度過難關回來找我,卻等到了你的兵。……你不知道,我當時看到那些官兵衝過來時,嚇了好大的一跳。……之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已經出了南朝的疆域呢,誰知道走了那麽遠,卻原來還在你家的地盤上。”墨無痕嗬嗬的笑,笑自己,也笑命運。


    笑累了,靠在慶王爺懷裏,閉上眼似乎要打瞌睡了。嘴裏輕聲地嘀咕:“……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的人頭還值那麽多錢!……我要是早知道能換錢,我自己就去領了,……那麽多金子啊,得篩多少天啊!……”墨無痕唏噓著,回過身來,正對上慶王爺的雙眼。


    血紅的眼睛中,有太多太濃的情。那些濃情被沉澱多年的往事翻攪起來,溢出水麵,濃濃地包裹著自己,如火如荼,讓人無法呼吸。


    吻,狠狠地印了上來。


    帶著滿心的愛意與憐惜,狠狠地蓋上了墨無痕的唇。


    兩個人,沉醉在彼此的呼吸間,盡情地享受著彼此的味道,忘記了來時的一切。


    當雙唇終於分開時,兩個人的眼中都已染上□□的色彩。氣血翻湧,呼吸淩亂。


    慶王爺低頭看自己懷裏的人,墨無痕雙目如炬,正熊熊地看著自己。


    慶王爺知他意思也是要回府去好好溫存,於是扶住墨無痕在耳邊低聲詢問。“無痕,累了吧!”


    “嗯,早就累了,”墨無痕點頭,貓一樣靠在慶王爺臂上,打了個哈欠。修長手指遮掩在口鼻間,無賴而慵懶的風情,讓慶王爺的瞳孔不由得縮了一縮。


    墨無痕眉頭輕蹙,抱怨道:“你幹什麽去了?磨蹭到現在才來接我!”言語間似乎對慶王爺的姍姍來遲頗為不滿。


    慶王爺想想今晚自己那一通患得患失,不覺麵上一紅,有些悻悻的,“我不把有些事情想好,怎麽敢來見你。” 在墨無痕奪人鳳眼注視下,慶王爺濃眉都成了八字,隻剩下憨厚老實地回答。


    墨無痕“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抬起手肘撞在慶王爺肋間,笑著罵:“你還真是‘能幹’啊!想了半晚上就想出了這麽個好主意!哼,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你們這些朝中大員的辦事能力呢!”


    墨無痕連譏帶諷,笑話慶王爺讓他娶妻生子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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