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闕拿著長劍,走在前往京城的驛道上十分瀟灑惹眼,不少姑娘甚至從車轎裏微微探出頭來看他。月闕表麵不動聲色,其實心花怒放的死德性讓扮做小廝跟在他身後的月箏極為唾棄。這小子從師父那兒就學會了兩樣,武功和裝深沉。


    掂了下背上包裹緊密的畫軸,這是謝涵白聽聞原家並未收到召女待選的旨意後,特意連夜趕製出來的,落款的“謝涵白”篆字印鑒如今價值連城。月箏決定看在師父如此犧牲的份兒上,腹誹不牽連到他,“公子!”她沒好氣兒地喊前麵走得意氣飛揚的月闕,“餓了,餓了!”因為上次出門是她扮成少爺,月闕扮成護衛,所以她很虧本,上京這一路都輪到她扮隨從。她人瘦個矮,扮成書童十分順眼,穿上短褂背個小包,活脫十二三歲一個粉嫩嫩的小童。


    無論什麽時候說到餓,都能引起原月闕的共鳴,他立刻風度翩翩地一轉身,下巴俊帥地向路邊一家食肆一抬,“就前麵那家吧,我一聞就知道他家的飯菜最香。”


    月箏連冷嗤都懶得奉送給他,跟著他走了過去,在吃這方麵,相信他,真的沒錯。


    兄妹倆這頓飯吃的很沉默,離京城已經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精彩人物時有出現,月闕忙著看路上的美女,月箏緩慢地吃著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


    一路疾行,臨近城門她反倒突然想延宕一會兒,大概是近鄉情怯?不知道鳳璘回京以後,有沒有去原府找她,有沒有去找杜絲雨?還是……真的把她們當成兒時的玩伴,全都忘記了。


    道路上起了騷動,食肆裏吃飯的客人紛紛站起來向路上張望,月箏陷入人群驟然覺得周圍暗了很多,十分不高興。


    正擋在她前麵的青年男子還誇張地扶著同伴的手踮起腳,把月箏望向驛道的視線遮得十成十。“梁王!梁王!”青年男子抻著脖子,不停地念叨。


    男子因為踮腳,下盤不穩,被背後突如其來的力道掀到一邊,勉強扶住旁邊的桌子才不致摔倒,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竄到前麵,陷入圍觀的人群裏。他剛想破口大罵,氣勢非凡的一隊青年個個騎著駿馬威風凜凜地跟隨著主人飛馳過,挺拔俊朗的身姿配上高頭大馬的彪悍煞是好看,雖然掀起漫天沙塵,路邊的眾人仍是呆呆觀望。被推開的男子瞪大眼看著為的梁王,一時忘記剛才的惱火,張著嘴巴目送一瞬而過的梁王殿下遠去。不愧是剛回京城就引起轟動的美男子,雖然沒看清臉麵,僅僅是背影也讓人賞心悅目。


    也站起來看熱鬧的月闕撇了撇嘴,有幾分失落,“幾年不見,這小子變得這麽拽了。”以前的鳳璘寡言少語,不太講究排場的。


    鑽到最前排的月箏在人群散開後才若有所思地走了回來,默默坐下。


    “動身吧。”月闕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扯了扯妹妹的衣服,沒想到她重重地搖了搖頭。“幹嗎?你該不會是想去追……”月闕張望了下鳳璘遠去的方向,早沒影兒了,“追不上啦!”


    月箏沒答話,鄭重從包袱裏摸出裝情絲的小盒,不理會月闕的連聲催促,拿著情絲編結起來。一個珠子圓滿玲瓏完成了,月箏輕輕用手摩挲著它,突然嘿嘿一笑,看得月闕一身雞皮疙瘩,不知道她又盤算什麽餿主意。


    月箏沒有收起情絲,幹脆就纏繞在手腕上,她站起身招呼哥哥上路,背上包袱時仍不忘美滋滋看一眼腕上的柔絲。“師父啊,並不是我草率敷衍。”她輕聲喃喃。鳳璘長成那樣好看的男子漢,就是一件讓她感動至深的事!


    她曾深深擔憂遠離京都的鳳璘會因為怨憤和不平變成一個滿臉陰霾的猥瑣男人,總是牢騷滿腹。她也怕他因為終日憂鬱而變成瘦弱不堪,體弱多病的小藩王。剛才她離他那麽遠,可是仍看清了他緊抿著嘴唇而顯得格外堅毅的神情。北疆的風沙徹底礪去了他少時因為矜貴和漂亮而顯得有些荏弱的感覺,她喜歡他策馬狂奔的灑脫,喜歡他挺直脊背的身影,關於他的流言她一個都不相信,隻這電光火石的一眼,就讓她滿心喜悅!他沒讓她失望,她……也不會讓他失望的!


    就憑著這股喜悅,她昂挺胸地跟著哥哥走進京都的城門。


    原府隻留了三個下人看護宅院,雖然清掃及時,仍舊因為缺乏生氣而顯得蕭索。兩位少主人突然回來,讓三個仆人很是忙碌了一陣,月闕看他們粗手笨腳的樣子,就對他們置辦的晚飯絕望了。他十分想念京城的美食,月箏累了不想再出門,他就不辭勞苦地主動去隆香苑打包日思夜想的菜饌。


    月箏漫步在這座她久未回來的家中,她的小院看起來有幾分陌生。原家這座平凡的宅院隻有一處精彩,就是她的閨房前有一眼清泉,不甚名貴的石料被水打磨得平整圓潤,小小一座泉池帶給她童年多少歡樂。


    夏初天氣已經十分燠熱,一路的風塵讓她極端渴望碧澈清涼的泉水,已經吩咐下人謹慎看守門戶,想來無人會來她這裏,月箏解去外裳跳入泉池。因為從小喜歡戲水,在渡白山這幾年也過的是閑雲野鶴的生活,謝涵白從骨子裏又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從未阻止過她所有大膽妄為的舉動,甚或從旁指點,月箏在山潭裏倒是練出了好水性。


    遠遠的聽見腳步聲,月箏這才驚覺自己在水裏玩得太暢快,竟然耗掉了這麽長時間,月闕都從外麵買飯回來了。腳步聲來得很快,須臾已經在她小院門口了,她爬上岸跑回房間斷斷來不及,隻有繼續泡在水裏鎮定地讓月闕滾走才是上策。拿定了主意,又起了壞心,她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隱約瞧見男人的身影走到池邊,用裏衣的下擺滿滿兜了一兜水,泉池不深,她可以踩到池底,用力一蹬,她突然從水下冒出來,借力一揚,嘩啦啦就讓池邊人頓時滿身是水。


    “啊!”池邊的男人被嚇了一大跳,又被水驟然一淋,激得後退了半步。


    月箏得手,本想哈哈大笑,卻對上了遍身濕透的男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一時愣住——竟然不是月闕。


    “哎呀呀,妹,你給太子殿下的見麵禮真是太驚喜了。”因為晚了半步而得以幸免的月闕悠然抱胸,明顯的幸災樂禍,笑容越俊美。


    “太子……鳳珣?!”實在太驚詫,月箏站在及胸深的泉水裏仰著頭愣愣看岸上的太子殿下,半天才說出這麽一句。小時候淘氣黝黑的他,長大了倒變得白皙俊秀,英挺的身姿,沉穩的表情,處處都在顯示這六年來所受的良好教養。他也不再是那個唯她命是從的混小子了,她突然擔心他要端起太子的威嚴,大聲斥責她的不敬。


    渾身濕透,頭都在滴水的鳳珣有些怔忡地看著水中的月箏,她的白色裏衣隱約在水麵下飄浮舒展,宛若蓮花,披散的長濕透以後更顯得幽黑,柔媚地浮蕩在水麵上,靈動美豔。極致的黑亮襯得她的俏臉就像絕美白瓷,頰上淡淡的粉韻是少女特有的嬌美,帶了水汽的嫵媚長睫下,一雙星目亮過粼粼波光。聽見她的輕呼,他竟然微微一顫,那雙嬌豔櫻唇叫出他的名字時,他的心跳驟然亂了頻率。六年來,他不敢去廣陵看她,沒想到她竟然出落得這般動人心魄。幾乎就是看見她的一眼,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鳳珣生怕自己會麵紅耳赤,不再與她對視,故作鎮靜地轉身向外走,口氣也刻意帶了些威儀,“我們在廳裏等你。”


    月箏敏銳地覺了他的局促,不由露出笑意,不是應該她羞得要鑽地縫麽,怎麽是被戲弄、飽眼福的人一副目不旁視的訕訕樣子?他故作肅然的樣子,讓她覺得親切又好笑,這才是她認識的鳳珣。


    耐心等他們走遠,月箏恨恨地拍了下水,不論如何都要記恨該死的月闕一下,怎麽就把鳳珣公然帶進她的閨房來呢!還不算倒黴到底,她咬牙切齒地安慰自己,如果今天來的是鳳璘,這一麵見的……估計她就直接在他心裏“絕世無雙”了。


    回房換衣時,她不知怎麽想起剛才鳳珣直直盯著她看的眼神,如今她目標明確,還是少惹是非為好。故意選了一套極其平常的衣裝,頭也隻是粗粗梳攏整齊,這才緩步走向前廳。


    鳳珣站在窗邊沉吟不語,頭和衣服上的潮濕慢慢幹去,他的心越來越熱了。月箏從月洞門一轉進來,他就立刻瞧見了她。她的裝扮十分隨意,可這樣不施粉黛的她卻鮮亮得讓他轉不開目光!從小她就漂亮,成年後的她多了股撩撥人心的嬌媚勁,她越是不經心,越是神情疏懶,那股純真嬌俏就越讓人心生憐愛。


    母後時常刻意安排他與杜絲雨相見,不可否認,杜絲雨是人間絕色,豔冠京城實至名歸,他也覺得不可能有女人比杜絲雨更美。月箏不見得比杜絲雨眉眼精致,她倆也都是嬌柔型的美人,身材纖細弱不禁風,照理說難分伯仲。可月箏就是多了些他說不出的感覺,是眼睛裏極力掩飾的狡黠頑皮,還是與生俱來的媚惑靈動?


    月箏見了他,一本正經地盈盈福身,鳳珣瞧著暗暗笑,看來這幾年原夫人把她教得不錯,至少大家閨秀裝得似模似樣,若非剛才那個意外,他還真要被她騙過。她還恭聲問候:“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鳳珣抿著嘴笑,“免了,用飯吧。”


    月箏自然聽得出他的笑意,暗暗惱恨,忍不住又剜了眼無良的哥哥。月闕覺得十分冤枉,“可不是我帶他來的,我在隆香苑偶然碰見鳳珣,他自己跟來的!”


    在山裏野了六年的原少爺說起當朝太子時顯得相當無禮,鳳珣卻覺得無比受用,自從原家兄妹離開後,就再也沒人敢直呼他的名諱,再也沒人敢把他當朋友看待。他笑了笑,自己先走到桌邊坐下,“特意給你點了蛋黃酥。”他清楚地記得她的偏好,招呼地向她點了點頭。想到以後與她的關係,鳳珣對月箏多了份嬌寵。


    月箏喜上眉梢,她也挺想念蛋黃酥的,廣陵府的和京城沒法比。


    “你們這麽早就回京了?”鳳珣吃了幾口,狀似無心地問。


    月闕吃的高興,搶話尤其利落,“聽說各地的美女都進京待選,我們可不要搶先來看看熱鬧。”


    月箏斯文地啃著蛋黃酥鄙夷地翻了下眼,月闕想到的理由雖然惡心了點兒,也倒說得過去。隻是鳳珣這一問……似乎會錯了意。


    “哦?”鳳珣目光閃動,心裏因為月闕的這句“搶先”十分喜悅。


    “對了,這回到底是給你還是給鳳璘選妃啊?”月闕很好奇地問。


    月箏一次因為有他當哥哥而感到欣慰,這麽多年了,他終於說了句對她有用的話。


    鳳珣看了眼故作平靜的月箏,“當然是選太子妃。不過父皇和母後的意思,也順便為鳳璘挑選一門中意的親事。”


    順便?月箏覺得有些刺耳,當初就把鳳璘遠遠趕走,如今選門親事也還是“順便”!忍不住冷笑一下,“當然是你選了最好的,差一點兒的當梁王妃吧?”


    鳳珣被她譏諷的口氣惹得怔了怔,“不是的。母後打算在合適的人家裏先為鳳璘挑選王妃!”


    月箏愣了下,隨即了然。皇後娘娘還是那麽精打細算!她挑了挑嘴角,舉國上下心知肚明,皇後娘娘是虧待了前皇後的兒子的。如今選妃,皇後娘娘把麵上功夫做得十足,先給梁王選,免得再被說成偏私薄情。可關鍵是“在合適的人家”裏選,估計全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角色。說起來好聽,先可著梁王挑,結果好的全剩給自己兒子,麵子裏子什麽好事都讓母子倆占了。


    “對了,鳳璘幹嗎去啦?我們在城外瞧見他了。”月闕喝了口酒。


    “去華川府了吧,父皇叫他辦個差。”鳳珣情緒不高,和月闕碰了下杯。“要不,從我府裏給你們撥幾個丫鬟來吧。十天後,庭選就開始了,你們……忙不過來的。”他又忍不住看月箏,太子妃的位置,他無法拂逆母後的安排,好在還有兩個良娣是他自己能做主挑選的。


    “忙?!”月闕一臉疑惑,“月箏又不參加選妃,我們不忙啊。”


    鳳珣臉色一白,“不參加?”


    月箏沒有抬頭看他,仍不免有幾分譏誚,“皇後娘娘沒給原家下旨呀。”


    鳳珣沉下眼,緊緊地握著酒杯,他自然知道母後為什麽這麽做。為了拉攏杜家,母後這麽多年來真可謂處心積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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