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過老管家跑出府,主仆二人從武勝向北走,北疆的惡劣氣候就越來越顯著了。初秋的天氣,在從小生活在京城和廣陵的月箏看來簡直和冬天差不多,早上地麵都落了白霜,說話會有霧氣。她一次看見樹葉全掉光的北方植物,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枝杈顯得四野格外荒涼空曠。


    因為穿著普通男裝,又裹著薄棉襖,她和香蘭看上去像兩個平凡人家的文弱男孩。總有從內東關後撤的老百姓裏出現特別熱心的大爺大嬸攔住她們,凶悍地阻止她們前進,拉她們回頭,把前方的戰事描述的血肉橫飛,害得月箏更加著急。為了不再橫生枝節,月箏用王府的令鑒在一個兵驛拿了兩套兵士裝束,和香蘭穿上更顯得不倫不類,像兩個被就抓了丁的孩子兵。好在路上信差雜役都是這副打扮,老百姓也不來幹擾,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內東關。


    內東關早就被重重封鎖,三裏外就設置了關卡,不斷有避禍的百姓從裏麵湧出來,月箏和香蘭雖然逆流而行,身穿軍服倒也順利靠近。香蘭一出示王府令鑒就立刻引起了護衛長的注意,他留神打量了一下,變了變臉色,恭敬引領著月箏主仆通過關卡,並暗暗支派了一個兵士進城報信。月箏並不奇怪,梁王府那個沉默寡言陰惻惻的老管家一準早就向鳳璘報告了她離府的消息,鳳璘都不用猜就會知道她肯定是奔這兒來了,傳下令來守株待兔。


    天空傳來陣陣大雁哀鳴,北疆此時正是北雁南歸的時節,神色凝重的難民中不少仰頭觀望,露出哀戚表情。寒風蕭瑟,雁鳴聲聲,月箏也頓時感受到戰禍深重,背井離鄉的愁腸,覺得那悠長的鳴叫更加不忍入耳。雁群突然亂了陣型,叫聲也變得短促刺耳,幾隻中箭的大雁直直墜落下來,其他的全驚慌失措地紛飛而去,令人哀愁的鳴叫瞬間消散。


    跌落下來的大雁,有兩隻正落在離月箏主仆不遠的地上,月箏不由驚歎此人箭法卓絕。大雁機警膽小,一隻中箭必定全隊驚飛逃散,此人能同時射落數隻,必定是同數箭,她留神看了看地上的死雁,居然是穿眼而過!


    馬蹄聲響起,旁邊看見這一幕讚歎卻不驚異的護衛長敬佩地向來人抱拳:“竇校尉,箭法更精進了。”


    月箏也崇拜地細看竇校尉,他居然帶了個黑銀麵具,看不出相貌和年齡。容子期帶著兩個隨衛飛馬而來,看見他便勒馬招呼,竇校尉也不說話,點了點頭又背著長弓揚鞭而去。


    容子期翻身下馬,快步走近,苦笑著小聲向月箏抱怨:“王妃娘娘,你真是不添亂就不安生啊。”


    月箏瞪眼,“我是來報效國家的!”


    容子期嘴角抽搐地瞥著她即便做兵士打扮仍難掩妖嬈俏美的容貌,這哪兒是來報效國家的,分明是來擾亂軍心的。“王妃,王爺可鄭重下令給你,要麽立刻返回武勝王府,要麽在帥帳裏寸步不離!軍中不準有女子出現,這是鐵律。”


    月箏肅容點頭,這她是懂的,軍中有女人出現是大忌,她認真地盯了眼容子期,“你也別再亂稱呼我了,從現在開始,我和香蘭就是王府跟來的隨從,你就叫我……小原,我就叫你容大人,明白嗎?”


    容子期呲牙咧嘴地點頭,哪有這麽橫的下人啊,不過這也合了王爺的主意。相處一段時間,他也看出來了,這位“小原”大人除非被王爺關進大牢,不然絕對不會讓王爺省心地待在王府,王爺也深知她的脾氣,所以根本沒提送她回去一說。


    “咱們王爺大人呢?”月箏笑嘻嘻地恭聲詢問,進入角色十分快。


    “出城迎戰了唄。”容子期皺眉,最近戰事“吃緊”,王爺幾乎天天要出城督戰。


    “什麽?!”月箏霎時白了臉色,人都跳起來了。“快帶我去看哪!”


    “可是……王……小原,王爺吩咐……”容子期為難。


    “少廢話!”小原隨從不客氣地大力推了容大人一個趔趄,“趕緊帶路。”容大人滿臉悻悻,香蘭幸災樂禍地接聲催促,狐假虎威。


    容子期多帶了幾個心腹侍衛,這樣月箏主仆陷入隊伍中也不怎麽顯眼,登上城樓時果然沒有引起任何額外的注意。


    從城牆向遠望去,月箏的心不由一沉,遠處盡是影影綽綽連綿成片的敵營,相比之下,內東關這座壁壘顯得十分單薄。距離護城河不遠的沙場上烽煙滾滾,戰鼓廝殺之聲此起彼伏。月箏焦灼地極目在亂軍之中尋找帥纛,“這是幹什麽呢?!”她顫聲問,疑惑不解地瞪大了眼。這仗打的,不是攻城,也不是襲營,人數不多,狼煙卻濃。


    容子期嗤笑了一聲,在她身邊低語:“說來可笑,如今猛邑掠陣的這位,是猛邑的九皇子。他老爹洪成帝自早年喪妻就沒再立後,如今得寵的是貴妃權氏,二皇子是權氏所生,子憑母貴,是太子人選的大熱門。而這位九皇子是已故皇後嫡出,照道理,也是冊為太子名正言順的人選。”


    “啊?”月箏瞠目點頭,這不是和鳳璘的處境差不多嗎!還真巧。


    “這個九皇子長年駐守猛邑與翥鳳的邊界大彤關,算是咱們王爺的老熟人了,幾乎要算彼此看著長大的。”容子期戲謔地笑了笑。“如今猛邑大軍在百裏外駐而不攻,就是在等待二皇子從京都趕來建功立業,不知為何主帥二皇子卻遲遲未到。這位打頭陣的九皇子被逼著天天來攻城擾襲,一肚子不樂意,這不,就打成這樣了。”


    月箏撲哧一笑,怪不得,這兩幫子人就好像在演戲耍鬧一般,嗷嗷叫得厲害,戰鼓也擂得震人,這不都在滿場亂跑,四處放煙嗎,騎了匹棗紅馬的月闕鬧騰得格外起勁,奔來跑去就屬他紮眼。這仗能打得這般兒戲,也算曠古奇談,就連鳳璘都顯得有些幼稚可笑。細細想來,這兩位不得寵的敵國皇子也都是無奈之下才互相配合。她一路趕來內東關,也看出些門道,由孫皇後指點過的震北副元帥彭陽斌帶著十萬援軍遲遲未到邊關,這分明是想先讓鳳璘的北疆駐軍先行迎戰,大受折損。鳳珣的嶽父監軍孔大人更是不見前來,先軍士而行的糧草也毫無蹤影。幸虧猛邑也正是各懷鬼胎的情況,不然鳳璘的羽翼恐怕受創深重。


    猛邑貴妃也必定是用盡解數逼九皇子天天出戰,以消減他的實力,鳳璘呢,也需要讓戰事“十分緊急”,這樣物資和援軍才會來得快些,所以才與猛邑九皇子一唱一和,“連日苦戰”。


    兵器撞擊的叮叮銳響由遠及近,銀甲披身的鳳璘和一個黑甲青年在馬上戰成一團,兩人雖然都沒殺心,但打著打著也逼出幾分好勝之意,頻頻出現驚險殺招。鳳璘且戰且退,漸漸靠近護城河,橫槍一擋黑甲青年的長戟,用了十分力,把黑甲人震退了半步。


    容子期嘿嘿一笑,小聲對月箏說:“這是王爺告訴雋祁,可以回營吃飯了。”


    猛邑九皇子雋祁似乎打得並不盡興,一掄長戟,又劈山壓下。鳳璘不得不繼續迎戰,幾乎退到城下,月闕也策馬奔回,並不出手相幫,反而騎馬繞著纏鬥的兩人小跑,城樓上的月箏聽見他喊:“差不多得了,肚子餓了。”


    雋祁的頭盔是猛邑式樣,遮住了大半張臉,距離這樣近也看不出相貌,月箏覺得他的下巴雖然長得挺好看,不過很煩人,纏著鳳璘沒完沒了,還能隱隱聽見他嘿嘿壞笑。


    彎腰揀起城牆上堆的石塊,月箏向城下的月闕吹了聲口哨,月闕和妹妹這手早就玩得爐火純青,抬頭見妹妹在掂手中的石塊,立刻心領神會,大驚小怪地抬手一指遠處高喊:“有美女!”


    鳳璘和雋祁都被他嚇了一跳,月箏趁機瞄準雋祁,距離不遠,她又用了全力,石塊砰的擊中雋祁的頭盔,打得他的頭向後一仰。威風凜凜的皇子被石塊擊中,樣子十分可笑,鳳璘也忍俊不禁,月闕更是笑的在馬上拍大腿。雋祁回神後也不惱怒,瀟灑駁馬而去,大概也覺得有些滑稽,自己也笑了。走了不遠他回身眺望城樓,盯著月箏看了幾眼。


    月箏眯眼,怎麽著?還想報複啊?她挑釁地向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雋祁在戰盔下,神情莫辯,凜然策馬遠去。他一歸去,猛邑便響起收兵的鑼聲。


    月箏皺眉歎了口氣,這仗要是一直這麽打下去,十年八年也可以……隻是,等猛邑的二皇子一到,她又抬眼遙望連綿的兵寨,真正的殺戮就要開始了吧。像鳳璘和九皇子這樣身不由己的人,能否從血雨腥風中全身而退呢?


    無怪鳳璘和九皇子能這樣似敵非敵的相處,就連她,也對隻見了一麵的黑甲男人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淒楚。


    這場狀似兒戲的交戰,包含了太多時不與我的無奈和不甘!堂堂皇子,都是被親人刻意舍去的前卒,就算滿腔熱血為國灑盡,也不過徒惹至親幾聲不屑冷笑。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看似平淡,出場的卻個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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