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箏等了很久,鳳璘才緩步回房,嘴邊雖掛著淡淡笑意,終不免露出疲憊和煩躁的神色。


    月箏迎向他,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幹燥起皮,心疼地轉身倒了杯茶捧給他,“怎麽了?”


    鳳璘果然還是淡然搖頭微笑,“沒什麽。”


    他又不說!什麽話,什麽煩惱,他從不對她傾訴!月箏皺眉,想脾氣,終於還是忍住了,大戰在即,他孤立少援,處處被製,她不該再給他增添負擔。吸了口氣,她穩了穩心緒,主動說起:“因為孝坪城的事?”


    知道她在後室聽見他們的對話,鳳璘點了點頭,坐下喝茶的時候終於沒再維持微笑,皺眉憂煩。


    月箏明白他在煩什麽,北疆軍備有限,馬上又要入冬,副元帥擺明了分心離德,多儲軍糧便成了北疆軍一要務。薑含彥身份特殊,如果孝坪城真的藏著千石糧食,鳳璘撕破臉皮硬攻進城也還劃算,將來向皇上解釋也有理有據,薑含彥私藏糧食不支援北疆軍,本就是大罪一件,說不定還能扳倒孫皇後一局。如果隻是個謠傳,那便憑白給了孫皇後一個大把柄。更可疑的,孝坪城藏有糧食的傳聞恰恰在這時傳出來,未必不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陰謀,別是這邊鳳璘進城奪糧,那邊豐疆王造反的消息便千裏加急地奔入皇庭。成則一箭雙雕敗則危及性命,確實難以決斷。


    “我有個主意。”月箏骨碌著眼珠,黑亮的眼睛興奮地閃漾了光彩,“我有把握混入孝坪。”


    鳳璘苦笑搖頭,瞪了她一眼,“別胡鬧了。”像她這樣的美女,別說混進城,就算破衣爛衫地摻和在難民裏還是會被一眼挑出來。


    “你聽我說嘛。”她撅嘴,聽都不聽就說不行,擺明把她看扁,她在渡白山混了如許年,也不是等閑之輩哪!


    鳳璘瞧她一副不死心的樣子,故作威嚴地深深看她,“這是男人們的事,我自有辦法解決。”


    “有辦法?”月箏眯眼揭他老底,“連衛皓都失敗了。”衛皓是那種完成使命不惜代價的鐵血人物,連他都承認自己的人沒辦法混入城內,鳳璘還和她嘴硬什麽呢。他有辦法就不會急得嘴唇都幹裂了。


    鳳璘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向床榻,“累了,睡吧。”


    這分明是轉移注意力,不想再和她談論。月箏不甘地撲過去拉住他的胳膊使勁晃,“聽聽嘛!退一萬步說,那也是翥鳳的地盤,我要真被抓住了,就亮出王妃的身份,誰還能把我怎麽樣啊?男人混不進去,所以女人才有用武之地嗎!”


    他側過臉來無奈地看著她,低聲說:“危險,我不能讓你去。”


    月箏原本亂晃他胳膊的手停住,她抬眼看他的眸子,這句話勝過傾訴相思的甜言蜜語,她鬆開手卻環上他的腰,偎進他的懷裏。“鳳璘,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麽吧……”她喃喃訴說,竟帶了幾分歉意,“我沒有把握重權的娘家,也沒有豐厚的嫁妝,我能為你做的就是甘苦與共,生死相隨。”


    鳳璘的身體輕輕一顫,也緊緊摟住懷中的人,她這自語般的幾句話,竟讓他無言以對。


    鳳璘側躺在床上,看月箏在燈下細細縫製棉包,穿針引線的她神色恬適,少了平時的嬌媚俏皮,淡雅嫻靜,幽幽燭火照映,他隻是這麽靜靜瞧著,心卻莫名舒坦踏實。她察覺了他的目光,抬眼望向他的時候,幽亮的美眸露出探詢責備的神采,又點嬌俏又有點刁蠻,“還不睡啊?天都要亮了,快睡!不然明天成貓頭鷹了。”


    他笑了笑,“明天千萬不要勉強,不要亂來……”


    “哎呀!”她皺眉撅嘴頓下手中的針線,瞪他,“元帥大人,你知道一晚上你說了多少遍了嗎?!”


    “是嗎……”他淡淡一笑,回想一下是好像說了幾遍,他何時也變得如此嘮叨?自己都意外了。


    接近黎明,月箏拍了拍縫好的棉包,抬頭看榻上的鳳璘還在幽幽看她,心情異常愉悅,他陪她熬了一夜呢。起身跑去親了親他略顯疲憊的俊臉,“睡一會兒吧,我去找香蘭對對戲,明天她的表現也很重要啊。”她還是對這次行動很雀躍的。


    看她興高采烈地跑去找香蘭,鳳璘苦笑著倒在枕上,鼻端淡淡縈繞著剛才她的那個吻的香味,自從她吃了官嶺藥丸……總是這麽香的。母後過世時,他還很小,對母親身上的香味其實毫無印象,孝慧皇後鍾愛官嶺香料舉世皆知,他也隻是借以懷念。自從月箏帶了這種香味……他才真正的喜歡上這個味道,清甜明媚,像她的人。


    他闔上眼,準備在天亮前小睡一會兒,隨她去吧,隻要她高興。小小的孝坪,還在他的掌握範圍,她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月箏和香蘭穿著北疆女子最普通的薄棉襖,打了補丁,臉上塗了藥汁顯得麵黃肌瘦,頭上蒙的頭巾遮住秀和大半張臉。月箏很有經驗,連手都不放過,讓香蘭和她一起猛抓了一陣土,指甲縫都塞了泥。香蘭覺得自己的改扮就夠成功了,瞟瞟身邊和她一同躲在孝坪城外草叢裏的月箏真是自愧不如。月箏裝了假肚子冒充孕婦,配上臃腫的棉衣和“精致”的妝容,哪還有半點兒麗絕京城的王妃模樣,活活一個鄉下大媽。


    城門到辰時三刻才開,逃難的百姓等候已久,拖家帶口地一窩蜂湧出城門。把守的衛兵有些懈怠地瞧著人潮,表情麻木。


    月箏和香蘭互看一眼,從草叢裏走出來混入人群,沒有引起半點關注。


    “哎呀,疼啊,不好了,我要生了!”月箏粗著嗓子往地上癱下去,原本就人多路窄,頓時就阻了一片,甚至還有人絆在前人的腳上摔了跟鬥的。


    “姐姐!忍一忍啊!”香蘭早就演習多遍,此刻駕輕就熟,哭嚎得十分慘痛逼真。“你千萬別在這兒生啊!”


    月箏疼得渾身都哆嗦了,聲音也嘶啞的厲害,“我……我也不想啊……孩子要出來,我怎麽辦啊!”


    路過的很多婦人十分同情,連聲說不能在城外荒郊生,招呼自家漢子抬起呼天喊地的月箏往城裏送返,衛兵也很為難,香蘭哭哭啼啼地說家住城內,為避兵禍才趕著去關內投親,沒想到姐姐早產,懇求回城。衛兵也沒注意剛才有沒有孕婦出城,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又被月箏和香蘭的哭嚎弄得頭昏腦脹,隻好叫來幾個兵丁抬著月箏“回家”。城裏大半房屋空置,香蘭暗暗選中一家,讓官兵把“孕婦”抬進小院,官兵做這樣的事也很不情願,放下月箏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官兵走遠,月箏才停止“生產”,跳起身扒著門縫往外張望,果然安全了,這才放心地往衣服裏掏了一陣,把棉包掏出來扔進井裏,謹慎地和香蘭進屋換了套貧家婦人的衣衫,溜到街上。


    孝坪城雖然受到戰事影響,街市冷落,但秩序還在,月箏聽容子期講過糧倉應在的大體位置,趕去探看的路上都很順利。


    城裏西北角果然有座戒備森嚴的高牆大院,外麵衛兵緊鑼密鼓的巡邏把守,裏麵死靜沒有半分人聲。


    月箏和香蘭潛進附近一座空屋,偷偷細瞧,實在看不出有沒有糧食囤積在裏麵。


    正犯愁,兩個神態鬼祟的中年男人巴頭巴腦地向大院裏張望,也向空屋走了過來。月箏和香蘭大驚失色,幸好空屋裏家具雜亂,裏間還有一個破舊的大櫃,主仆二人剛慌慌張張地鑽進去關好櫃門,那邊兩個男人已經走進外間了。兩人一直竊竊低語,月箏依稀聽見他們不停擔憂地互相問:“到底能不能來……”


    老舊的大門吱嘎一響,月箏和香蘭側耳細聽,好像又有人來了。三人見麵並不寒暄,反而沉默地一同走進內間。月箏和香蘭緊張的渾身都冒了冷汗,小心翼翼地壓製著呼吸。櫃門並不嚴實,月箏瞧見後來的竟是一個穿著兵士衣服的壯漢。


    “官爺,數目對吧?”兩個中年男人刻意壓低聲音,即使在這麽僻靜的地方仍然好像做賊,巴結的口吻因為低聲而更加諂媚。


    “嗯。”官爺掂了掂手中的銀袋,態度倨傲。


    “官爺,您看……能不能再為我們弄五十斤出來啊?您也知道,如今戰亂,帶再多銀錢也不如糧食管用啊!”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更加殷勤地懇求。


    “別做夢了!”官爺十分不悅,冷聲嗬斥,“就這三十斤都是我腦袋別在褲腰上帶出來的!現在大人把糧庫看的死緊,看誰都像賊似的,也就是我吧,還能弄出來點兒!你們聽著,死都不能說出你們在我手裏買的糧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裏藏著糧食!這是掉腦袋的事!”


    “明白明白!”兩個男人點頭哈腰,躬身送官爺離去,才忿忿地咒罵了幾句,背著糧袋掩掩藏藏而去。


    月箏驚喜地在櫃子裏兩眼亮,都忘記出去了,這就叫如有神助!她是鳳璘的福將!


    香蘭瞥著主子欣喜若狂的樣子,不以為然,“‘姐姐’趕緊出城向姐夫報喜吧。”她催促。


    月箏小雞啄米一樣笑著點頭,跳出櫃子腳步都如在雲端,要不是香蘭拉一把,就要載歌載舞地出城去了。


    已經過了正午,寒冷的天氣讓陽光也疏疏淡淡,城裏的行人步履匆匆又都無精打采,更添了潦倒破敗的氣氛。月箏咬著牙關才能讓自己別笑出來,香蘭看了她一眼,嚇了一跳,“‘姐姐’你這表情太嚇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就和畫上的白無常似的,別再因為這個讓官兵注意到你。”


    白無常……月箏噎了一口氣,上輩子她一定是香蘭的丫鬟,所以香蘭這輩子是來尋仇的。


    三個高壯的兵丁突然從胡同拐出來,嚇得月箏腳下一踉蹌,和香蘭緊張地互相看了一眼,都木了表情縮著身子放緩腳步,讓這三個人先行。


    走在前邊的略瘦的高個子應該是頭目,與月箏主仆擦身而過時突然頓住了腳步,月箏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嗓子眼,僵著身子繼續向前走,她也停步的話豈不是更可疑了?瘦高頭目不走,他的兩個神色凝重的手下也靜默地站在他身後,卻沒流露出半分不解或好奇。


    月箏的心驟然一凜,這三人絕非普通兵士,僅這兩個隨從的氣勢就不輸鳳璘身邊的衛晧和容子期。


    她簡直都要哆嗦起來了,幸好走了幾步那三個人並沒追上來,她悄悄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多心了,這三個人也不見得有多厲害。


    一口氣還沒舒完,雙臂一疼,竟然被人用力箍住。月箏嚇得不輕,驚恐地抬頭瞪向瘦高頭目,他長著濃密的絡腮胡,鼻梁和額頭的皮膚卻很細致,眼睛淩厲而清澈……竟然非常好看,睫毛的長度不輸鳳璘。月箏驚恐之下,還不免自愧了一下。明明是陌生的容貌,她卻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你。”瘦高大胡子笑了,嗓音非常悅耳,和他粗鄙的容貌很不相稱。


    與其說是認出來不如說是感覺出來,月箏肝膽俱裂,他是黑甲男,猛邑九皇子?!


    不可能!他怎麽會甘冒奇險混入孝坪?也打糧食的主意?


    不等她再動什麽念頭,隻覺得身上幾處穴位被人狠狠地戳中,又酸又疼,等她恢複了意識,卻看不見聽不見周遭的一切了,該死的大胡子點了她的盲穴和聾穴,她用力想喊,果不其然,啞穴也被點了。她應該是被放在百姓逃難最常用的平板車上了,還被點穴擺了個非常小媳婦的造型,手裏還沉甸甸地被塞了一個大布包,顛簸著趕路。


    因為看不見,聽不見,她連什麽時候過城門都不知道,身體不能動,想做古怪的舉動引人注意都不行。


    走了很久,她都快被顛吐了,板車才停下。身上又疼了幾下,漸漸聽見了聲音,看見了光亮。


    手腳還是不能動,所以她還扭捏地擺著小媳婦側坐的姿勢,恢複了視覺她一件事是四下尋找,太好了,他們沒有抓香蘭,她就能把城裏有糧和她被抓的消息告訴鳳璘了!


    身邊傳來幾聲輕笑,“放心吧,我沒抓你的丫鬟,放她回去當信鴿了。”


    月箏恨恨地回頭瞪他,本想氣勢萬鈞地甩個眼刀,卻很跌份地愣了一下。黑甲男已經卸去偽裝,也換了猛邑打扮,上次匆匆一眼她就覺得他長得應該不難看,隻是沒想到會這麽……


    他的五官雖然不及鳳璘精致,卻因帶了桀驁不羈,顯出一種囂張狂放的美感,鳳璘是俊俏的雪蓮花,他就是耀眼的毒罌粟。


    “果然是個大美人,”他輕佻地伸手捏住月箏的下巴,月箏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眼睛裏都要飛出利劍來了,驚豔是一瞬間的,現在全剩痛恨了,“豐疆王很有豔福,嘿嘿,我也很有豔福。”


    月箏不屑地瞥著他,因為從小和無良兄長一起生活,她用眼睛表達“你去死吧”這個信息非常傳神。


    雋祁看得一愣,不由意蘊悠長地笑了,看來這個小玩意兒毫無身為俘虜的自覺,還以為自己是當日內東關上向他示威的王妃娘娘,很好,他會讓她明白的。


    他輕鬆地抱起她,裹挾著上了馬,“月箏王妃,走,我領你去探探猛邑軍情。”雋祁笑嗬嗬地說。他的隨從也都跟著各自上馬。


    月箏臉色一白,要糟糕,這個家夥知道她是誰!甚至連名字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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