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異常的沉默,月箏倍覺輕鬆,淡然看著沿途的風景。鳳璘一臉冷凝,嘴唇緊抿,再沒說過一句話。


    馬車停在渡白山腳下,鳳璘讓隨行的十幾個護衛原地待命,隻帶衛皓和香蘭陪著月箏上山。


    月箏越走越慢,眼前這些她再熟悉不過的景物讓她覺得辛酸而踏實,花草山石毫無改變,人卻已經恍若隔世。清雅的小院隱在疏密有致的樹木後麵,月箏停在竹籬外,樹下石凳上那襲白衣讓她突然就不敢走進去。當初離開得那麽意氣風,如今……


    鳳璘回頭看了看躑躅不前的她,輕歎了口氣,舉步進入小院,抱了抱拳,淡然問候:“謝先生一向安好。”當初謝涵白不肯去陣前助他,見麵怎麽都有些不甚歡悅。


    謝涵白倒掉洗杯子的頭道茶,也不回答也不招呼,隻麵無表情地看了眼竹籬外的月箏。


    月箏皺了下眉,又舒開,師父看見她毫無驚詫神色,就像往日她從家裏探望父母回來一樣。師父一定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想明白了,他的平淡如昔讓她的慚愧扭捏顯得十分可笑而生疏,師父和爹娘月闕一樣,都是無條件支持她諒解她的人。她緩步走到謝涵白對麵坐下說:“師父,我回來了。”


    謝涵優雅地放下茶杯,看也不看被晾在一邊的鳳璘,“聽說,你沒成功,卻真的成仁了。”他有些揶揄,嘴角下拉。


    師父的態度讓月箏輕輕一笑,是啊,已經過去的事何必耿耿於懷?現在提起不過盡是笑談。“所以,我回來侍奉您終老麽。”


    鳳璘被如此忽視也不難堪,在石桌邊坐下,自己拿了杯茶來喝,謝涵白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謝先生,代我先照顧箏兒些許時日。”他說的雲淡風輕,不是請求也非命令。


    “代你?”謝涵白冷冷一笑,“那可真不敢當。”鳳璘的意思他明白,如今杜家實權在握,月箏對他們來說終究是個隱患,難保他們不計後果地痛下殺手,即便如此還是忍不住想刻薄幾句。


    “我在山下安排了三十暗衛,先生如需調動,請指示此人,衛皓,來見過先生。”衛皓依言上前見禮。


    謝涵白嗤了一聲,“不需要,你是留下人手拘禁我們師徒麽?”


    鳳璘一挑眉梢,對謝涵白的脾氣早有體會,也不生氣,隻語調不改地說:“先生言重了,不過是想護衛箏兒安全。”


    謝涵白嘴角一瞥,“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哪那麽便宜?我不需暗衛,但要二萬黃金和三百工匠。”


    月箏驚疑地看著師父,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但她相信師父有自己的道理,當著鳳璘,她連問都沒問。


    鳳璘沉吟不語,銀錢工匠是小,可這麽興師動眾,月箏居住於此不就全然曝露了麽?雙眉一揚,他還是選擇相信謝涵白,“好!”


    謝涵白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抬手,說的卻是:“恕不遠送。”


    鳳璘又深深看了月箏一會兒,才起身下山。


    月箏垂著長睫,他的背影也不想再看一眼,如今的她隻想遺忘,在這個男人身上,她已經看不到希望。她曾經盼望懶散而安逸的生活,這不是……終於實現了麽。


    香蘭因為謝涵白對鳳璘的態度立刻對他產生了親切感,笑著走上前見禮,好奇地問:“謝先生,你要那麽多錢和工匠做什麽?”都夠修座行宮了。


    謝涵白淡淡一笑,“修完你們就知道了。”


    渡白山整天縈繞著各種嘈雜,月箏無奈地托著腮,坐在小院裏曬太陽,閑閑地看不遠處正在修建的小宅院,師父要了那麽多錢,容身之所卻修得不算大氣。工匠們大多數都在山間不知道忙碌什麽,月箏也無心去探看。每天好吃好睡,身心安泰。


    謝涵白拿著一卷圖紙和衛皓從山道上走進來,連日指導施工兩個人都黑了不少。衛皓去廚房幫香蘭做晚飯,謝涵白就隨意地坐在樹下細看圖紙,月箏按不住好奇心湊過去看,繁複的圖畫像是某種機關。月箏皺眉,“師父,若是防備有人殺我,不必這麽大費周章,一個你就足以應對了。”


    謝涵白頭也沒抬,“我知道。這不是為了你修的。”


    月箏眨了眨眼,無言以對。


    “我新研究的星羅陣,正想試著修修,就有冤大頭撞上門來,又出人又出錢。”謝涵白拿出一截小炭筆在圖上做了幾個記號,神色頗為自得。


    月箏嘴角抽搐,她怎麽忘了,謝先生騙人的時候尤其顯得仙風道骨。“師父,你能修星羅陣,我也算有功勞,情絲雖然結不成,不老術還是傳給我吧。”


    謝涵白的眼角極其微弱地一抽,他繼續低頭看圖,口氣很是莊重:“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宿命,逆天而為終是不祥,還是算了吧。”


    月箏眯眼瞧他,抱起雙臂,謝涵白固執地盯著圖紙,怎麽也不抬頭。“師父,其實……你根本不會什麽不老術吧?”月箏直白地揭他。


    謝先生拿炭筆的手頓了頓,很自然地說:“嗯。”


    月箏咬牙切齒,“師父……”


    謝涵白這才很平靜地抬起頭,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無辜地看著氣得滿臉通紅的徒兒:“我當時就想騙你認真對待我千辛萬苦做出來的情絲,想不明白,那麽荒唐的謊言你為什麽會深信不疑。”


    月箏覺得太陽穴的青筋隨著心髒的跳動一蹦一蹦,騙子!正打算來個秋後算賬,謝先生很歡喜地說:“你哥要成親了,我給他傳信說了你的事,他送人回鄉正好來看你。”


    月箏恍了下神,臉上的血色緩緩退去,大哥成親了?“我爹娘也跟著回來嗎?”她很想父母,又心疼他們年紀大了還千裏奔波。


    謝涵白卷起圖紙,又譏誚地挑起嘴角,“沒,你大哥送完人,我也要他趕緊回北疆去。帝王的心思反複無常,你父母遠在邊陲比近在京師要安穩。你哥如今貴為豐疆都督,全家錦衣玉食,回來做什麽?”


    月箏沉默地點點頭。


    月闕來的比預料中快,月箏得到消息跑去接他,在半山腰相遇的時候,他還一臉不甚讚同地看到處施工的山坡,嘴裏念叨著:“瞎折騰,瞎折騰!”回眼看見妹妹,似乎早就拿定主意不露出傷感,他故意皺眉問:“天天這樣你不嫌吵?”


    月箏撲進了他的胸膛,哥哥摟得她那麽緊,讓她感覺如此安全的懷抱……似乎隻剩下他和師父。


    “哥……”她其實也想像月闕那樣顯得雲淡風輕,隻是依入哥哥的懷抱,突然脆弱起來,眼淚就流下來。月闕摟著她,再不說話,她還活著就好,無論她哭還是笑,他都覺得無比慶幸。


    “月……月箏。”站在月闕身後一直看他們的美麗姑娘費了好大勁才叫出了這個名字。她早就想過,絕對不能叫王妃,雖然當初殿上一見,豐疆王妃給她留下的印象終生難泯。叫小姑……也太近便,還是名字好。


    月箏顫了顫,在月闕衣服上擦幹眼淚才推開他,細細看麵前這個有點兒眼熟的女子,不比初見時正裝華麗,素雅的打扮似乎更能體現出駱嘉霖的美麗。月箏想不起她的名字,隻微笑著叫了聲:“嫂子。”


    駱嘉霖的臉紅了紅,非常羞澀,瞥了月箏一眼真說的上嬌媚萬方,然後她大言不慚地說了聲:“你乖。”


    月箏瞠目看她,突然噗嗤笑出聲來,真沒想到駱大美人是這麽有趣的。


    月闕習以為常,回身拉起駱嘉霖的胳膊,“走吧,小二,先去見我師父。”


    月箏無語地看著這對夫妻,小二?以風格來判斷,應該是月闕給駱美女起的昵稱。看著月闕和駱嘉霖攜手上山的背影,月箏心裏突然起了種落寞,月闕也有了最心愛的女人,她也曾有過這種感受——她這個妹妹恐怕再不是他心中份量最重的那一個。不過……月箏皺了下眉,這個幹醋吃的真夠莫名其妙的,她從一眼就喜歡上駱嘉霖,哥哥有她一生陪伴,她也替月闕開心。


    月闕回來,謝涵白十分歡悅,連聲說晚上要開懷一醉。


    月箏、香蘭、駱嘉霖三個女人自然都要在廚房準備晚飯的菜肴,香蘭對駱嘉霖也很親切,少奶奶少***叫她。駱嘉霖又露出十分嬌羞的神情,“不要叫我少奶奶,雖然我和月闕有夫妻之實,但我還沒答應嫁給他。”


    香蘭愣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其實這話並不算太難接受,關鍵是這樣看似羞澀的美女說出來就很讓人心驚肉跳。月箏很理解香蘭的感受,不過淡定多了,含笑問她:“為什麽?”


    駱嘉霖剝著栗子,閑話家常般淡然:“我祖父、父親姬妾成群,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嫁個對我一心一意的男人。月闕不送走沈夢玥,我就絕不嫁他。”


    這話引起香蘭的強烈讚同,對駱嘉霖的態度就更熱絡了些。


    月箏微微而笑,看著駱嘉霖,她仿佛看見原來那個不諳世事或者說一意孤行的自己。駱嘉霖很幸運,她碰見的是月闕,所以她把這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駱嘉霖似乎沒意識到,雖然她立下那樣的決心,還是被父親送入宮廷,如果她沒被送到豐疆,而是被先皇或者鳳珣選中了,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幸福而驕傲地說出這樣一番話麽。


    回想過去……也是需要勇氣的,真正放下了,才能平靜地想起。聽了駱嘉霖的話,月箏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就算沉迷於眼前的迷障,心底深處也還是明白的,“一心一意”不過是美好的願望。就算她與鳳璘什麽都沒生過,她一路陪他攀上了九五龍座,留給她的結局,也不過是深宮寂寥。


    席間因為有衛皓,所以大家隻談了些生活閑事,月箏得知爹娘身體安好,聽說她還活著都高興得淚流滿麵,若不是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很想隨月闕一起來看她。


    香蘭聽少爺這樣說,不免又埋怨鳳璘害原家人骨肉離散,順便遷怒了衛皓。衛皓知道人家師徒有話要談一直礙於自己在場,借香蘭怨罵,起身告辭。駱嘉霖也頗有眼色,跟著起身,招呼香蘭為她準備沐浴用物。


    小廳裏隻剩師徒三人,秋天的月色格外皎潔,幾乎把屋內的燭火都蓋住了。一時的沉默,讓席間格外顯得淒清。


    “月箏,去把這兩個菜熱一熱。”謝涵白淡然吩咐,月箏也明白師父有話要與月闕單獨談,點頭拿著菜離開。


    月闕喝了杯酒,“師父,我要一直駐守北疆,月箏……”


    謝涵白一哂,“不用你嘮叨。管好你自己的脾氣就是。”


    月闕明白師父話裏的機鋒,嘿嘿笑了笑,“放心,我雖然討厭他,還要繼續為他效命,直至更進一步。”


    謝涵白笑著點頭,“你的機會就快來了,西海的都督許南雲是個野心勃勃的武夫,被人一鼓動就做起了清秋大夢,以為廢太子是他的墊腳石。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既能名正言順地除去廢太子這個心腹之患,又能從杜家手裏挖回一些兵權。不得不說,那個人雖然是個狠心的丈夫,卻是個不錯的皇帝,江山在他手裏,宗政家的列祖列宗在黃泉下該高枕無憂。”


    月闕冷笑,“我管他是不是好皇帝!既然他希望我能為他牽製杜家,我也樂意順水推舟,杜家能與他談條件,遲早我也可以。”


    謝涵白為自己斟了杯酒,搖頭歎息,“箏兒什麽時候能像你一樣?看著傻,其實猴精。”


    月闕鬱悶:“我看著傻嗎?”


    謝涵白認真地點了點頭,肯定說:“嗯。”


    月闕忿忿,揚著頭喊:“月箏,菜熱好了沒?”


    月箏端著菜回來,眯眼看了看兩人,剛才準沒好話,不是說她就是說鳳璘,她才不要問。


    “師父,你這星羅陣威力真那麽巨大?幾千人圍困也能安然無恙?”月闕吃著菜,表示完全不能相信,報複師父剛才對他的傷害。


    謝涵白點頭,“幾千人絕無問題,再多自然就不行了,畢竟隻是個陣法。不過……無論是杜家或者肇興皇帝,都不太可能派出上萬兵馬來對付渡白山。真到那一天,我自然也有辦法帶月箏安然離開。”


    月箏默默吃菜,驟然聽見師父提起杜家和鳳璘,心裏還是有點兒怪。


    月闕譏諷一笑,“杜家不能,新皇帝未必。他來找你,不是餘情未了,”他看了月箏一眼,直白地說,口氣就像在說不相幹的人。“男人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比如說我,其實我是很喜歡小二的,所以才選她,但送走了夢玥,心裏就有點兒牽掛。再過幾十年,小二老得雞皮鶴,我心裏的夢玥卻還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謝涵白嗬嗬笑,點頭道:“有理,有理。”


    月闕說得興起,自己又幹了一杯,“我能忍。可當皇帝的人,心理都有點兒變態,天下都是他的,隻有他不想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他寧可把月箏抓回去,慢慢不喜歡她,也不能讓自己總惦記她。尤其鳳璘那麽個心狠手辣的玩意兒,虧誰也不會虧自己。”


    月箏淡淡一笑,“不管他怎麽想,我是不會回去的。大不了……”


    謝涵白瞪了她一眼,“沒出息!大不了一死是不是?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窩囊的徒弟呢?你對不起他麽?你欠了他麽?憑什麽你死?就算回去,也該把他折磨死。”


    “我同意!”月闕拍桌子,“不過最好還是別回去。”他又搖頭,“星羅陣雖好,不能離開,也等於是給自己造了所牢獄。”


    謝涵白挑了挑眉毛,“心裏放不下,天地再大,去了哪裏也還是給自己畫地為牢,自由不了。放下了,就算棲身咫尺之境,也能海闊天空。你,明白麽?”


    月箏不高興,無論是師父還是月闕,總對她旁敲側擊,很不放心她的樣子。“明白!”她大聲說,瞪了師父和哥哥一眼。


    謝涵白嘴角下拉,端起酒杯,輕輕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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