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義自然不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他被械送入官的時候,在下我也是瞧見的。不過是個練了幾手槍棒拳腳的漢子,上了枷,落了鎖,什麽神通也都是白饒了。”


    這般大言不慚的家夥,聽得引路的何獄官直皺眉頭,也就是如今的獄官都是自吏目上積攢了許多資曆才謀來的缺份,不比明經入仕的正途士人,這脾氣涵養才好些,沒有當下就拉下臉來。但是到了他這般大小也有個官身的位分上,也著實沒有再搭理這號侍中寺派過來的酸措的必要,領著魏野這青衫書吏進了詔獄署後麵的獄監前麵,他就住了步,直接將領班的禁子頭兒喚了過來:


    “何褚,這人是侍中寺派來襄理細務的書辦,你且領著他去拜見太常寺的杜博士好了。”


    這些勾管監牢的禁子被獄中陰煞氣機熏染,看人的眼光都像在對囚徒上刑,這個年紀不大、身量不高卻粗壯如石墩的禁子頭兒尤其如此。得了獄官的指派,他卻將一雙細長眼睛睜大,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小胡子的仙術士打量了一圈,倒有些像是屠夫在打量待宰的豬羊。


    隻是魏野這名義上的侍中寺書辦,實際上專在侍中張說門下奔走的術者,心黑或許還差點火候,臉皮厚卻是早就修煉出來了。一麵笑吟吟地喊了聲“何頭”,一麵親親熱熱地拉了拉何褚的手,順帶就把一小串光滑錚亮的足重五銖錢握進了這黑又矮的牢頭手裏。


    掂了掂手心裏那一小吊銅錢,感受到了一點陽間煙火氣的何牢頭頓時臉上的陰氣散去了不少,臉上雖然還是帶著那種看誰都想咬下三兩肉的凶相,麵部的肌肉卻不那麽僵硬了:


    “魏書辦是吧,杜博士正領著人檢查新辟的石牢,準備迎候上官勘驗,你這時候去倒是剛剛好,來來來,跟著我朝這邊走——”


    按著漢時舊俗,土木營建不管是用條石還是青磚,榆木還是楠木,地基總還是用的柳條夯土。就算是詔獄的牢房都半截在地表之下,這柳條夯土的光榮傳統還是沒有丟下。然而何褚領著魏野卻沒有直奔那些終年幽暗不見天日的牢房,倒是繞過那大牢朝後麵去了。


    東漢的洛陽詔獄比起酷吏多如狗的西漢年間那威名赫赫的廷尉獄要遜色不少,沒有關押過太多的宗室諸侯和高官顯貴,劉秀這一支傳下來的東漢皇族和世家豪門間的共生關係,也注定了詔獄裏沒有太多的大人物進來享受西漢前輩們的待遇。


    當然,那些頗有清正之名,卻沒有力量奈何得了一撥撥當道外戚和宦官的名士,比如讓關內百姓叩闕求情的李膺,因為出獄之後被洛陽百姓高呼萬歲而再度死於詔獄的李固,因為“同囚多羸病”而自請先受拷打的範滂……這詔獄裏倒是關了一批又一批,足可讓隻出了周昌順、左光鬥聊聊數人就標榜士風節義玩結黨的東林君子們愧殺。


    詔獄大牢後麵,有一些空閑的單人囚室,是給那些犯了大罪卻又地位特殊的囚徒準備的。但是漢家製度,對謀叛的宗室往往是促其自裁,失了勢的外戚也不會給他們一點應有的體麵,這些囚室也因此寂寞了若許年。今個兒,總算是有了它們派上用場的時候。


    其中的一處牢舍,被人將裏麵的內牆打通,變成了一間空蕩蕩的大廳,外麵的牆壁卻露出一股青石板一樣的顏色與質地,正有一隊身穿大紅裏襯外著披甲的武卒在領著幾個尚方署派來的匠人,在用木瓢舀水,不斷地潑灑在牆身上。就在這些忙碌的人群之外,又有幾個穿著雜綾官衣,頭戴獨梁或二梁進賢冠的老夫子,簇擁著一個身佩黃綬的中年男人。


    大凡官秩在三、四百石上下的官員,皆服黃綬。雖然在大漢中樞所在的洛陽,三、四百石的黃綬官員和千石、二千石的高官比起來什麽都不是,然而在這牢舍周圍忙碌的人群裏,反倒成了官職最高的一個。


    不用問,這就是領了主持石牢諸事差遣的靈台丞屬官杜博士了。


    杜博士單名一個嵐字,長安舊族的杜氏出身,當下不過三十出頭,在太常寺諸官裏也算是一個少壯派。不知是宦途不得誌,還是別的緣故,這位當初也是明經入仕的太學生,臉總是繃著,讓他的薄嘴唇更露出一些刻薄相來。


    何褚領著魏野近前拜見的時候,就剛好聽著這位多少也算個儒官的杜博士正在發脾氣:“西園禁軍的那幾個郎官是怎麽回事?!不是誇口說是所獻的這種煉丹點化成的六一泥最有堅固房舍之用嗎?怎麽塗了六一泥之後,還要澆水數日?這樣澆沃冷水,豈不是越澆越漚壞夯土,不要說日後,如今上官來看視,讓我怎麽區處!”


    他在上麵發脾氣,周圍一圈的人都噤若寒蟬,不發一語,隻有幾個雜綾官衣服青紺綬的老官人小心翼翼地道:“西園禁軍的幾位將官說是從反賊處收繳來的此物,我們也確實隨禁軍去看過反賊的那處莊子。的確是堅硬如石,當場著力士用鐵錘猛擊,也隻是露出些白點子,數十錘後方能破壁,遠比尋常磚石牢固得多,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周大使今日就要來看這石室,難不成就拿這亂七八糟的一間泥水屋子給他看麽?”


    厲聲打斷了那個年邁官人的話,杜博士心中焦躁,又在原地轉了一個圈,正好看見何褚領著魏野過來預備拜見,一腔子躁火立刻全都朝著這邊衝過來了:“何褚,你這個禁卒頭是怎麽當的,這可是詔獄,這可是辦的欽案!什麽不三不四、雞鳴狗盜之徒,你也敢朝裏麵引?不要以為仗著你家族叔是詔獄的屬官,就可以為所欲為,不把朝廷綱紀放在眼中了!”


    這劈頭蓋臉一頓好罵,直罵得何褚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隻得一躬身,低頭服軟道:“杜公教訓小人教訓的是,小人這就回去巡守門哨,定不叫一隻蒼蠅蚊子飛進詔獄來。”說著,頭也不回,就好像屁股後麵有隻瘋狗在追著一般跑了。


    何牢頭跑得飛快,魏野卻跑不得,隻能訕訕笑著向這怎麽看都是吃多了性烈火燥之物的博士官唱了一個大喏:“杜公,學生侍中寺書辦魏野,奉上命來詔獄助杜公協理雜務。若杜公不嫌學生鄙陋,願為杜公效犬馬之勞。”


    聽著是侍中寺的書辦,杜博士的麵色稍霽,一指那處剛澆了混凝土外殼、還在灑水養護的牢房:“既然是奉命來的,那就去石牢裏幫著整治一下裏麵的禁製,君子之道,在於誠心正意,如此方能忠於王事!”


    難得遇見這躁切夫子口氣放緩,魏野忙再施一禮,快步就朝著那說是石牢,還不如說是大槍府那幹人急就章的混凝土牢房中去了。在他身後,那杜博士的聲音又一陣急吼吼地響起來:“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準備一些柵欄鎖鏈,把這石牢裝點得森嚴一些,齊整一些,誤了上差,某就唯你們是問了!”


    將手下一堆人吼了開去,杜嵐這位靈台丞屬官卻又長歎一聲,以手書空道:“太平賊,太平賊,爾輩不叛於齊魯,不叛於吳越,偏要叛於洛陽,不通於經,不通於史,偏要通於異術。使我這司侯星氣的博學鴻儒,卻沉淪於司獄賤役,豈非咄咄怪事也哉?”


    杜博士的感慨傷懷,暫且可以不去管他,魏野依著這脾氣躁切的家夥吩咐,下了石牢,卻發覺這牢房裏麵卻是別有天地,不像尋常監牢隻是造一間結實屋子就算完,而是陷地五六丈深,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地牢。地牢四壁也是用混凝土澆築,估摸著大槍府從太平道那處屯兵田莊裏抄沒出來的水泥全都用在這裏了,也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又一新解。


    要隻是混凝土地牢也就罷了,談不上什麽新鮮,地牢底下,立起來的數塊大石才是重頭。看上去,都是石匠鑿刻過、已經略具人形的上好青石,中間那塊還依稀露出點須發冠冕的雛形,不肖說,都是不知哪家貴官豪門預備在自己陰宅前立著的守墓石翁仲,為了“忠勤王事”或者巴結閹黨,就這麽直接送到詔獄裏麵來了。


    幾個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的老頭子,正帶著一幫子儒冠布衣的咒禁生、讚禮生之類忙著在石翁仲上描畫什麽。


    又有幾個匠人,正拿著石鑿,正叮叮當當地給石翁仲穿上鴨蛋粗細的鐵鏈子。


    為首的老者,正展開一卷帛書,大聲指揮著:“東方之石,寫青陽之篇;南方之石,寫朱明之篇;西方之石,寫西皓之篇;北方之石,寫玄冥之篇;中央之石,薦以醴酒,飾以黃繒,寫帝臨之篇。上官就要到了,諸位還請動作快一點!”


    這般吆喝著,這老兒餘光卻是一下掃到了剛剛進了這混凝土石牢的魏野,那股子無事可做、遊手好閑的樣子實在是太拉仇恨,立刻就把手朝魏野那一點:“那邊的小子,快把黃繒醴酒取來,迎黃靈於中兆之儀就要開始了!”


    好吧,自古以來,正途官和雜流吏、該死的政客和打工的公務員,從來都不能算是一個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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