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傍晚散步時候,對著鄰居說了一聲:“吃了嗎?”一般隨意,少女就這麽大大咧咧地對著麵前這個穿西班牙皺領的削瘦男人打著招呼。


    然而她那捏得很秀氣的拳頭,卻是沒有這般友好隨性,而像是一顆射出炮膛的鉛彈一般,就這麽朝著才剛剛狼狽爬起的伊貝林男爵胸口砸下去!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裏,這個跟著魏野的少女大概隻是某諫議大夫的遠房女眷,做些端湯送水的乏味事情。在這個年頭,照應親族是天經地義的大事,哪個掙出個官身的人物,身邊不帶掣些個靠他吃飯的親眷?


    可事實上,差不多把魏野每月官俸都當零食吃幹抹淨的司馬鈴,並不是常人眼中所見的弱不經風的小侍女。通過不斷攝取五金之氣凝練而成的半妖之身,堅實程度更是早就超過了尋常的大妖。此刻出拳,殺傷力絕對不在桃千金解開混元如意法後全力一擊之下!


    拳未至,拳風已拂麵而來,伊貝林緊握著十字架念珠的那隻手猛地朝上一抖,念珠上銀質的十字架下端陡然伸長,變成了尖銳的三角短劍,而上段的十字架橫臂隨之變成了兩頭尖銳的短劍護手。這柄長不過兩肘的三角短劍,恰好護住了他的胸口要害。


    一拳前搗,司馬鈴正砸在了那柄式樣奇特的三角短劍之上。


    擋住了這足以開碑裂石的一拳,三角短劍卻絲毫沒有變化,甚至連劍身都不曾彎曲。銀白的劍身之上,隻有血紅色的光芒猛然流瀉而出,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回應著司馬鈴的拳頭,就這麽將她震退數步。


    司馬鈴一抬手,指節上分明露出了一片灼傷的焦痕。


    將左手按上右拳,五金之氣迅速流轉,修補著灼傷之處,半妖少女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魔法劍?”


    “魔法劍?太失禮了!”伊貝林冷哼一聲,將三角短劍朝前一指:“寶劍十字,殉道聖徒雅各賜予守衛基督者的最強武器,這是你們這些異教的精靈所不能戰勝的聖物!”


    然而對伊貝林的話,隻換來司馬鈴一聲不滿的咋舌:“嘖,和宗教神棍進行正常人聽不懂的對話,這種麻煩事情不是應該讓叔叔自己來嗎?啊,不管了,反正我隻是來對這邊的非法宗教設施進行拆遷的,大叔,麻煩你讓開啦!”


    “拆遷?”


    “這奇怪的十字教祭壇沒有向我叔叔主政的番和縣報備對吧?不要說是一千八百平方米,還是一萬平方米,以我家阿叔的個性,隻怕是一厘米,啊,應該說一毫米的地方都不會批給你們這種有害公眾安全的邪教教團的。這裏是涼州,又不是溫州!”


    對司馬鈴這毫不摻假的老魏家嫡傳嘲諷,伊貝林恍如未聞一般,隻是將三角短劍朝著天上一指,再度飛快地吟唱起讚美詩般的咒文:“那守護加西利亞地方的殉道聖者、西庇太之子,以你賜予聖地亞哥騎士的十字架名義,展露出偉大的力量,救主啊……”


    盡管伊貝林的語速已經比得上那些個專攻《報菜名》的相聲演員,這段咒文的吟唱時間也實在太長。他對殉道聖徒的來曆才剛起了個頭,司馬鈴的拳頭就已經毫不客氣地砸了下來。


    以非常具有貴族風範的劍招連連招架著司馬鈴的拳頭,伊貝林嘴裏還在不停地吟唱著咒文:“那焚燒了邪神巴力祭司的火焰,從先知以利亞虔誠的祈禱處來,從磐石彼得看護的神國大門處來,從侍奉萬軍之主的七重天穹處來……”


    血紅的劍刃與少女的拳頭不停相撞,濺起火星般的碎光。


    對伊貝林而言,這樣一邊運使劍術,一邊保持注意力吟唱咒文,也似乎是一種極大的負擔,用不多時,他的額頭就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可隨著祈禱,他手中這把帶著古羅馬五指劍風格的三角短劍十字架上透出了越來越熾熱的溫度。


    每一次拳頭與寶劍十字的接觸,都帶來新的灼燒痕跡,雖然隻要司馬鈴念頭一轉,便能調動體內存儲的五金之氣修複這點傷口,但這樣的戰鬥也讓少女越發地不耐煩起來。


    “所以說——”


    一記橫錘砸開寶劍十字,卻又被伊貝林以德意誌劍術的黏劍技巧妙到巔毫地封擋開。


    “像我這樣可愛的法律係少女——”


    抽回的左手,敏捷地拍開了寶劍十字劍柄上的念珠。


    “——為什麽要被派到戰場上來呀!”


    然而對這樣的抱怨,伊貝林根本不為所動,隻是用力地將手中的雅各十字猛地朝著空中一拋,大聲地唱出最後的咒文:“……撒瑪利亞人拒絕了救主,便要得著他應得的,讓火得著殉道宗徒雅各的吩咐,從天上降下,燒滅他們吧!”


    隨著咒文,昏暗的空中有什麽東西借著法術靈光浮現了出來。


    那像是以寶劍十字作為中心的魔法陣虛影,在四個角上,分別是代表十字教四名殉教聖徒的特殊t型十字架。


    在私密頻道中,某個考據癖晚期的失業民俗學家淡淡地解說著:“原來如此,以聖徒雅各的寶劍十字為中心,以埃及修道院長聖安東尼的犧牲十字架為輔。借助十字教主保聖徒崇拜而施行的神聖魔法麽?雖然吟唱時間略微長了點,不過這術式倒不算壞。”


    “叔叔!我才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術式,我隻想知道這法術有法子破解嗎?”


    “如果是我正麵對上這家夥,大概會有十種以上的法子破解吧。談談十字教的內部紛爭、羅馬公教會和東方正統教會的矛盾,乃至新教與羅馬公教的那些新仇舊恨,對殉道聖徒和聖母的崇拜算不算違反了教會的偶像崇拜原則什麽的。就像佛門真言宗的神通大半依賴於和尚們與諸佛菩薩的皈依境產生的精神聯係,十字教的神術也和他們的宗教信仰聯係很緊密,隻要有一絲拉的動搖,就很容易讓我趁虛而入了。”


    “這種時候,我一點也不想聽叔叔你客串惡魔拷問教徒的心得!”


    叔侄倆在私密通訊中的交談不過是一瞬之間,那浮現在空中的魔法陣已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輪,一道道火光凝成的箭簇,毫不留情地朝著司馬鈴射落下來。


    將身子在半空一扭,司馬鈴靈活地閃避著那些火之箭,然而通過半空中的魔法陣而施放出的火之箭,就像是無窮無盡一般。


    不管是誰,都能看到在那片屍兵大軍中展露出來的景象,火焰像是瀑布一般,不停地朝著祭壇之上流瀉而下。


    在這樣密集的攻勢之下,就算是初步修成風虎遁訣的魏野,也很難閃避開所有的攻擊,隻能憑著青溪道服的護禦之力硬扛。而司馬鈴隻是將頭一抱,隨即身子一縮。


    騰起的輕煙間,一隻團子般憨拙的貓兒以遠超出它體型的靈活速度,在火之箭的掃射中穿梭自如。


    不僅如此,她的活動範圍還朝著伊貝林立身的地方越來越近。當一支火之箭掃到她尾巴的瞬間,“喵嗷”一聲猛地跳起,就這麽撲到了伊貝林男爵的背上。


    渾然沒料到半妖少女還有這一招的伊貝林,還來不及思考,一支火之箭就擦著他頭皮直掠過去。


    在猶太人的舊約中,總喜歡描寫他們那位喜怒無常的主宰以火焰的形象示人,所謂先知們,有事沒事提起來的就是“天火焚燒的罪惡之城索多瑪”。但是,要是神罰之火落在虔誠的信徒自己頭上,那可就不怎麽美妙了。


    “該死的妖精,從我身上離……”伊貝林伸出手去,想將在他身上玩攀援的司馬鈴捉住。然而這看似憨拙的團子貓卻有著遠超人類的運動神經,而就在他耽擱了的數息之間,又是好幾支火之箭在他身上爆開來。


    盡管他身上的貴族衣袍也像是經過特殊術法強化過的防具,但是在這樣密集的火之箭轟炸下,一樣顯出了片片焦痕,至於他頭頂的貴族軟帽,早就化成了一團焦炭,露出了下麵被燒光了頭發後灼傷的頭皮。


    強忍著頭頂上傳來的焦灼痛感,伊貝林大叫起來:“服從於救主的戰士,快來保護你屬靈的父親……啊,痛!”


    他的叫聲還沒結束,在祭壇之下,一直同馬騰廝殺不止的龍盔武士已經猛地跳了起來,以身為盾,擋在了伊貝林的身前。鐵矛飛旋間,頓時就將數支火之箭攔了下來。


    受著龍盔武士的保護,伊貝林也終於來得及唱出新的咒文:“在天上的父啊,基督耶穌我的救主,罪人妄用了您的恩寵,請垂憐於我們,我們向你懺悔,請庇護我們!”


    隨著這段咒文,半空中浮現的火輪漸漸黯淡下去,司馬鈴趁著這個機會,猛地從伊貝林男爵的頭頂跳下去,正巧落在了龍盔武士的頭盔上。


    感應到頭上落下了一個奇怪而又沉重的東西,龍盔武士猛地一揚鐵矛,便要將司馬鈴掃落。


    然而半妖少女哪裏會給他這個機會?團子貓身形一轉,就朝著地上落去,臨跳落之時,還不忘回敬了龍盔武士一記貨真價實的貓拳。


    這一拳力道也不算差了,隻是匆忙一拳卻稍微偏了些力道,正好砸在了黃銅頭盔的龍牙之上,正好將這隻做工精細的龍頭盔打飛出去。


    根本沒在乎這臨行一拳取得什麽戰績的司馬鈴,在半空中一翻身,輕煙起處,重又變化成了人身。她幾步趕到滿身是傷、看上去吃了不少虧的馬騰身邊,一低頭:“馬大叔,怎麽樣?能不能走?我帶你撤回城裏!”


    她的問話,這時候卻絲毫沒有得到回應,因為馬騰隻是用一種疑惑的、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祭壇另一端的敵人。


    順著馬騰的目光看過去,落在司馬鈴眼中的是一個麵容英挺的青年。除了淺棕色的短發之外,他的眉眼臉型,都和馬騰有著七八分的相似之處。


    隻是在半妖少女那遠超尋常人類的視力中,能夠清晰地看到,在青年武士雙眼棕黑色的虹膜上,淺淺地浮著六芒星為主體的魔法陣,幽幽地泛著異光。


    “叔叔,那是什麽?”


    “六芒星是契約的象征,正反兩個三角形,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力量彼此交接。猶太教用六芒星來表示神與人的契約,在印度坦特羅密教和煉金術士那裏,六芒星又代表著陰性與陽性的結合。不過我估計你不是要聽我說這個,那麽回重點,我要猜得不錯,這是一種操控心神的附魔型咒術,瞳孔上的六芒星就是法術留下的刻印,這小子是個已經被洗施加了精神暗示的傀儡。”


    通過私密頻道連接上司馬鈴視域的魏野說著,還是盡快地補充了一句:“隻是我希望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不要跟八點檔家庭劇那般狗血。”


    聽著魏野這句話,司馬鈴沉默了片刻,也深有同感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故事真要那樣發展,的確是一點都不好玩呢,叔叔。”


    絲毫不知道這對叔侄在私下交流些什麽的伊貝林,半靠在青年武士身後,輕聲地笑起來:“如果不是你多事,我也不想讓這樣可悲的場麵出現在這場戰爭之中啊。對,就像你們心中所猜測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司馬鈴的一聲輕喝打斷:“呀——喝!”


    這一聲斷喝中,司馬鈴不是朝前衝刺,而是一掌正擊在馬騰後頸,一掌就將那滿臉複雜神色的男人打昏了過去。隨即將他朝肩上一扛,毫不戀戰地朝著祭壇下跳了下去。


    隻有被她打斷了接下來精心準備台詞的伊貝林,一臉被石頭噎住般的痛苦神色,跺著腳大喊道:“你這個該死的小丫頭,你都做了什麽!為什麽不讓他們父子在戰場上相見,讓故事的發展按照神已經預定好的路線進展?!”


    扛著馬騰這麽個大男人,司馬鈴的身形卻是依然靈活如斯,她不屑地一撇頭,用一種打量白癡般的眼神回望了那氣急敗壞的神棍一眼:“為什麽每個沒水準低素質的反派,都喜歡自導自演這種人倫慘劇的戲碼?而且憑什麽我要學著那些沒腦子的勇者一樣,陪著你演這種灑狗血不償命的鄉土幻想劇啊?再見,不用送我啦!”


    ……


    ………


    就在番和城外在進行著司馬鈴毫不按照套路走的勝利大逃亡時,羌軍大營中,也有同樣談不上多高妙的劇本在同時上演。


    在中軍大帳之側,一處經壇早已立起。


    壇高二肘,分做三層,全用白堊土築成。壇上用五色彩粉畫出八葉蓮花,蓮花中心是一尊獰惡無比的半人半鳥、頭戴金冠的噬龍凶神。


    蓮花之外,分別在東西南北四方描畫著四尊聲聞乘大阿羅漢,一般的身披袈裟、袒胸露臂。


    而與這四尊羅漢像一般裝束的遍照老僧,就跪在這座經壇之上,麵前攤開了那本從賀蘭公處得來的《俱胝菩薩最上持明經》。可是他的神情卻顯不出什麽參閱深奧佛經的虔誠神色來,反倒是蹙著眉,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顯得無比吃力。


    仔細看去,便能看到遍照老僧的身下,塗了滿滿的一層蜜糖,香甜的氣味彌散在空氣中。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跑了許多不知寒冬為何物的螞蟻,就這樣群聚在經壇上,貪婪地舔食著蜜糖。


    遍照老僧看似跪在經壇上,然而仔細看去,他的雙膝卻是微微離開了經壇,恰留出了一線能容螞蟻們從容通過的縫隙。而遍照老僧全部的重量,卻都壓在兩個大腳趾上。


    這樣高難度的跪姿,若不是將肉身力量修行到了極限的人物,斷然是做不到的。雖然遍照老僧曾證入佛門退法阿羅漢境界,可對如今早失果位的他而言,這樣的極端苦行依然是相當難以忍耐的折磨。


    經壇之側,頭戴金冠的賀蘭公,就這麽看好戲般地注視著遍照老僧。這位鬼神之長滿臉都是春風拂麵的笑容,好像遇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般開了口:“我聽說天竺的神靈,都很喜歡看信徒們進行嚴格的苦修。以前本座並不覺得這算是什麽合乎情理的嗜好,然而如今看來,本座倒是稍稍能明白些他們的心境。”


    看著遍照老僧那袒露在寒風中,凍得黑裏透紅的頭臉、胳膊,這位涼州鬼神之長還很好心地提醒道:“我聽說佛門的大德想要證道成佛,總免不了要苦修一番。遍照阿闍黎,你看你看,本座到了今天這個身份,也一樣不能在苦行上免俗。你現在這個修行喚作‘奉愛瑜伽’,本座差不多常常要經曆的,要旨也極簡單,你跪著念經的時候,別讓螞蟻跑了,也別叫螞蟻死了,不然,這苦行可就算前功盡棄了。”


    說著,這位兼職太多的賀蘭山神將身子微微前傾,又向著遍照老僧身邊灑了滿滿一鬥的活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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