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至的暴雨,讓整座姑藏城都籠罩在一片昏沉沉的雨霧之中。天與地,隻不過是水在朝下落,還是水在橫著流的區別。


    不管是被兜頭蓋臉澆了一身的雜佐官們,還是本來就是靠著官府放賑救濟的難民,大家都是望著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低聲抱怨著。


    一入了夜,雨水少不得就要凝成冰,這一來,原本就是勉強掙命的流民就更受不得寒。好在刺史府裏已經傳出話來,今夜多舍一道熱粥賑濟,另添柴草給流民禦寒,省的這些流民沒有死在羌賊手裏,反而斷送在這場暴雨裏,未免有傷某人的令名。


    今夜,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雖然姑藏城公廨傳舍,已經被羌軍糟蹋得不成樣子,但是給桓典一行選一處清靜宅院作為落腳的下處,倒還不算為難。盡管姑藏城現在調撥不出分管傳舍的嗇夫仆役,然而抄了大批叛軍餘財的魏野,也懶得在招待桓典這些小事上著意簡慢什麽,蝦須簟席、朱漆胡床、錯花氈毯、蜀錦繡被,一股腦地調撥過來。流民中有些豪族門第使喚的使女、廚子也都以應役的名義調來服侍這位極有清望的驄馬禦史。


    可是這落在桓典眼裏,便又成了某個幸進小人心中有鬼,意圖行賄的罪證。


    在家中部曲服侍下,桓典換了一套幹爽常服,用了避寒的湯藥,草草用過膳後,便差人冒雨出去,半請半強地硬是將胡軫強邀了來。


    雙方分賓主坐定,桓典也不繞彎子玩什麽旁敲側擊了,直接就開口道:“文才,如今那魏野率軍多少駐紮姑藏城?”


    胡軫不知道這位驄馬禦史到底想動問什麽,聽著問話,也隻是照實回答道:“魏諫議收複姑藏城,領軍一千三百有奇,其中馬軍五百,步卒六百餘。其中馬軍大都編成小股探馬散了出去,協防各縣是否有羌賊餘孽死灰複燃。餘下六百步卒,交由末將統帶,鎮守姑藏城……至於董刺史所領並州軍,自從聽聞家鄉遭難,軍心已然不穩,番和一役後,便為魏諫議厚給餉錢,解散歸鄉而去,末將身邊得用舊部,不過三百餘人而已。”


    聽著胡軫稟報姑藏軍情,桓典卻是目光灼灼:“則即是說,姑藏守軍,已有半數在文才掌握之中?好,好!文才,明日我便要與那魏野交接差遣,收繳他所持的節杖,此公事耳。然而姑藏守軍若受有心人鼓噪,則又是一場亂事不免,文才在西涼軍中素有威名,便請你明日率軍謹守城防,不得使兵卒勾連喧亂,讓這場交接無風無浪地度過去,則功在朝堂,功在社稷!”


    說著,桓典站起身來,行至胡軫麵前,竟是一禮拜下去。


    桓典做出這個姿態,胡軫便是想辭讓都不得了,隻得側身立起,避開這一禮,隨即半跪著將對方扶住:“桓公豈不是折殺胡軫?某為將官,治軍嚴明乃分內中事,斷不會引動兵卒嘩變,至於其他,非某所敢聞!”


    一來一往,這便是劃下了兩人各自的底線。於桓典而言,最怕的還是胡軫這位統兵將官真的與魏野勾連一處,萬一自己接下來行事引得魏野激烈反應,發動兵變,再反手把“賞罰不清、激起嘩變”的罪名朝自己頭上一扣,再報個“身中流矢,傷重不治”的死因上去。


    這說起來像是匪夷所思,一位區區六百石的諫議大夫有何能為幹出這等事來?然而桓典也好,洛陽的各路明眼人也罷,都看得清楚,番和會戰全殲羌軍的戰果之下,是死了一位並州刺史,捎帶著涼州所有大郡的太守一起壯烈殉國,偏偏守城的諫議大夫魏野,捎帶著農都尉吳解得了頭功,連劉闖都保了個轉運後勤的嘉獎。高官差不多死絕,倒讓一群不到千石的貨啖了頭湯,於常理思考,這可能麽?


    但這事一旦往細裏想,那便是越想越讓人心驚膽跳,便不由得桓典這般如臨大敵。若他桓公雅是個向來明哲保身、混官場從不得罪人的角色,說不定就照著魏野報上來的那套說辭,全都捏著鼻子認了。接下來無非是驗明功績、為功臣加官、為將士犒賞而已。然而赫赫有名的驄馬禦史要隻是這等渾俗和光之輩,中樞的某些人又怎麽會遣他來辦這趟差遣?


    但對胡軫這樣涼州武人出身的將官而言,洛陽的政爭、持節大臣的鬥法,那和涼州將門是什麽關係都沒有。涼州豪族一貫的目標,便隻有守住自己眼下一畝三分地,不要被關內世家摘了桃子。不管是魏野還是桓典,身上那關內世家、潁川南陽的標記都未免太晃眼,不管是誰都讓人信不過,隻隨你們鬥去,別牽連著咱們最好!


    但是又說回來了,魏野麾下馬軍可稱精銳,步卒卻是大半是並州軍裏的西涼子弟收編而來。番和一戰雖然是天出異象、地震連連,到如今都說不清楚個究竟。但剿滅了羌軍的畢竟是魏野這位諫議大夫,真要讓他們去針對魏野,就算是他胡軫也還真未必能使喚得動了。


    現在他能做的,可做的,也就是作壁上觀,靜觀魏野與桓典鬥法的成敗而已。


    這兩方劃下底線,桓典麵上微有慍色,隨即又極快隱去,輕聲一笑:“武威胡文才,果然國士也。此番事了,武威太守之職,定然是文才囊中之物。將來武威胡氏,豈非又如扶風馬氏一般,又是一門詩禮傳家的大族!”


    聽著桓典提起武威太守,胡軫也隻是搖頭一笑:“將來之事,將來再說吧。魏諫議行事雖然跋扈了些,然而平羌亂、安流民卻是實實在在地立了大功,我胡軫的妻女親族還多賴魏諫議搭救下來許多,不至於讓我在世上做一個孤鬼。還望桓公行事之時,不要太過操切,總要為朝廷、為彼此留些體麵。話已至此,末將身負城防之責,不敢叨擾桓公,便告辭了。”


    他這裏叉手告辭,桓典的麵上也沒有了笑意,隻是板著臉看著胡軫起身而去。


    也虧得他極有氣度,直到估摸著胡軫出了大門,方才一掌拍在幾案上:“西涼之人,果然不知忠義為何物!”


    隨著他的喝罵聲,院落中不知何處傳來了清脆的貓叫聲作為伴奏,不知怎的,總讓人覺得那“喵喵”的叫聲裏,全然是一股嘲諷味道。


    ……


    ………


    一夜過去,暴雨漸漸緩了下來,隨後便是一片片的雪花飄灑而下,寒風呼嘯間,雪片碰著麵皮就像是挨了刀子似的。


    灰蒙蒙的天還未見得多少光,桓典的蒼頭便已經爬了起來,先去廚下準備淨麵的熱水、預備自家郎主的早點。


    雖然有魏野撥來供役的廚子張羅,但這幾輩家生的蒼頭還是不放心,必得一樣樣都驗看著才覺得妥當。


    這個時候,桓典也已經醒了過來,正聽見蒼頭叩門,便叫人捧著熱水進來,先仔細地洗漱一番。


    廚子備下的早膳,是依著本地大戶的習慣,頭一道是乳粥,次一道是摻蜜胡餅,配菜是蒸棗與醋漬蔓菁。因為不清楚這位京官的口味,廚子也沒敢將鹽酪、風幹肉這類頗有胡風的吃食端上來。


    好在桓典在飲饌上也不是講究的,隻是隨便啜了幾口乳粥,用了幾個蒸棗便叫人將早膳撤了下去。由自家蒼頭領著使女們,將漿洗烘幹的整套冠服重新給他穿戴起來。


    一麵將進賢冠、黑錦綬帶一件件替桓典戴好佩齊,這蒼頭還是低聲問了一句:“郎主,外麵先落雨後落雪,路上都凝成了冰麵,隻怕是路不好走。是不是讓小人去胡將軍那討些人手,將路麵清理清理,郎主再出去?”


    “我為持節使臣,自然以王事為重,區區雨雪,又能阻得了我的路?不必多言,今日必要將魏野此人的功罪勘驗個明白無誤!”


    所謂兵貴神速,桓典也不願再給魏野再留下什麽應變的時間,向著蒼頭吩咐一聲“備車”,便向著自己安放節杖的朱漆蘭錡上望了一眼。


    隻望了一眼,桓典卻是瞬間就變得手足一片冰涼。


    那架朱漆雲紋的蘭錡空蕩蕩地,什麽東西都沒有,代表持節使臣權威的節杖,不知道去了何處。


    還沒來得及走出房門的蒼頭回頭望了一眼,卻看見自家的郎主正瞪大眼睛看著他。


    一主一仆大眼瞪小眼,還是桓典先開了口:“節杖……符節……節杖安在?!”


    蒼頭這個時候瞪著雙眼,已經傻了,聽到桓典喝問,方才猛地朝地上一跪:“小的晚上一直守著房門,委實沒有見著人進來過!”


    桓典隻是靠著牆,緩緩地跌坐在地,隨即麵露狠色:“定是服役的使女盜走了節杖!本官的行轅看守嚴密,便盜了節杖也送不出去!左右,給我將這些使女仆傭全部拿下,嚴加勘問!好個雞鳴狗盜,好個幸進之徒,好個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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