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裏,饊子胡同裏除了打更人的更聲,就聽不見別的響動。饊子胡同占地不算小,可是卻隻住了一戶人家,便是追封鄭獻親王的濟爾哈朗的後人,輔國公奇通阿一家。


    濟爾哈朗一係也是清室入關後的開國鐵帽子王爺,傳到乾隆朝,原本襲爵的支脈已經落到了濟爾哈朗第四子巴爾堪一房的奇通阿身上。奇通阿襲了簡親王的爵位,他原本的輔國公府,就成了簡親王府的小府。


    如今這一房已經出了兩代親王,封號也從簡親王升到了鄭親王,饊子胡同的輔國公府,卻又被過到了鄭邸四阿哥經納亨的名下,分出一支來承了奇通阿原本不入八分輔國公的爵。


    如今奇通阿、經納亨父子都早已作古,輔國公府上很冷清了些日子,原本要繼承輔國公爵位的大阿哥更是吃錯了藥,偷偷跑出去尋仙訪道,倒讓這座輔國公府成了京城勳貴圈子裏的一個大笑話。


    幸虧輔國公經納亨雖然不知保養身體,三十二歲上就薨了,可他幾個福晉、側福晉都是能生養的婦人,居然給他留下五個兒子。除了被踢出玉牒宗譜的大阿哥,老二積忠額也算是個有出息的,十三歲不到的時候,他老子就蹬腿閉眼了,他襲了輔國公的爵位,又掙得了一等侍衛銜頭。


    若不是他如今還太年輕,才二十歲出頭,很有可能就此在兵部掙一個實缺堂官回來,從此後一路朝上,直做到滿洲將軍、滿洲都統位子上,也是意料中事。


    自從德布與陳家洛“同歸於盡”後,積忠額便覺得自己的仕途又有了一個向上爬的好機會。雖然大內侍衛總管是不指望了,但是一個佐領總少不了的吧?


    年輕的輔國公並不知道,對乾隆而言,陳家洛這個胞弟,還是死在滿洲勇士的手上,更可以鼓舞八旗膽氣,摧折江湖群雄心氣。至於魏野麽,這等熱衷功名利祿的道士,也不過是嘉靖帝寵信的邵元節、雍正爺寵信的賈士芳之流妖道,最好是安分地扮演一個告密出首的小花臉好啦。愛新覺羅家的榮寵都是留給八旗子弟的,至於漢人,想分潤些許,就請拿名聲與命來換吧!


    此刻積忠額穿戴整齊,向著自己的生母、老福晉王佳氏道:“額娘,我這是去宮裏當差,又不是跟著福公爺出去領軍打仗,再穩當沒有的,額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說著他向著自己新娶的福晉伊爾根氏說道:“你也多照顧點額娘,我這個一等侍衛是要隨時伴駕在主子跟前的,可不能光顧著府裏。”


    伊爾根氏家裏出身低了些,不是宗室,隻是個紅帶子,但是旗人姑奶奶們向來都是消息靈通的人物,此刻隻是低著頭道:“這幾日,各府上都說有些邪性,好幾家的小子領牌子進宮進園子當差,結果下了值後人卻沒回府上,都急著滿城找人呢!爺,福公爺弄什麽大會,又弄了一大群江湖人進城,大家都說是這些占山為王的強盜頭子,滿京城地綁票子呢!”


    積忠額一搖頭道:“都是些子虛烏有的鬼話,誰知道是不是這些人不學好,捧戲子進堂子去了?你也少理會那些不幹不淨的門第。我們家雖然隻得一個輔國公,可也是正支的宗室,沒得叫那些人小瞧了去!”


    王佳氏在一旁歎了口氣道:“老二啊,我知道你是好強上進,但是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咱們為人處世,總不能和親戚們生分了。我們這一支從府上分出來,到你才是第二代,到底不脫王府裏使錢的性子。可是咱們畢竟不是長房,你阿瑪去得早,家底也有限,還不是要靠親戚們幫襯著?”


    積忠額聽著王佳氏說話,頓時低下聲去道:“額娘教訓得是。”


    王佳氏又道:“我聽說,你大哥如今回京裏了,府上又傳出話來,他在外麵做得事業很得萬歲爺喜歡。雖然玉牒宗譜是除了名了,但是他如今也混得有模有樣,你們兄弟倆總該彼此幫襯幫襯,怎麽你連提都不提你大哥?”


    聽到這句話,積忠額卻是猛地一甩手道:“我大哥叫積拉堪,當年早就病死了,是阿瑪親自去宗人府銷了他的名字!外麵那個慕容鵡,是個沒爹沒娘沒祖宗的野道士,不是我們輔國公府的人,更不是我積忠額的大哥!額娘,大哥當年受了道士蠱惑,一命嗚呼,已經是府裏的一樁醜事,可架不住再和什麽江湖草莽人物認了親戚,兒子可沒這個臉!”


    他這麽說的時候,門首上正立著兩個道人,一個頭戴黃竹道冠,身穿青錦道服,一個卻戴了一頂偃月冠,身披玄色鶴氅。兩人身後,各有數名高大漢子侍立,怎麽看也不似禮鬥拜懺之輩,倒是帶著一股起居八座的深沉氣概。


    魏野聽著這座輔國公府內裏隱隱傳來的那一點議論聲,不由得朝著慕容鵡一彈舌頭道:“嘖,令弟倒真是個大清的忠臣、滿洲的孝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替慕容鵝你開除了族籍。這樣也好,省的幾百年後的曆史學家們,在你的身上留個什麽‘偉大的滿洲政治家’之類銜頭,這可差不多和‘朱元璋是綠色天啟教的信徒’一樣惡心!”


    慕容鵡絲毫不在乎麵前這廝給自己加了一個“慕容鵝”的外號,反唇相譏道:“單就你這修成半仙的混球可以長生不老,就不許別人也能延壽續命?比起我的身後名,你倒是關心關心自己吧。領袖群雄的天下第一高手,如今卻變成了殺害紅花會總舵主、為清廷賣命的鷹爪孫,你的名聲,轉眼間已經臭了大街了!我聽說連你費盡心思保下來的韋陀門劉鶴真,也差點和你翻臉?”


    魏野滿不在乎地一擺手道:“不過是幾天的臭名,用血一洗,也就洗幹淨了。倒是你這裏夠有趣的,怎麽,不進去演一出‘骨肉難相認’的情感倫理劇去?”


    慕容鵡虎了個臉,冷喝道:“便要演,也不會便宜了你這廝!”


    魏野笑著點頭道:“好好好,魏某便不妨礙你們兄弟這一出相見不相認的苦情戲。這饊子胡同裏就北麵這一座輔國公府,南邊都是些旗奴、蘇拉的住處,倒也不怕走漏風聲。你進去之後,是教訓弟弟還是抱著你這一世的額娘掉淚,隻隨便你好啦。今日朝會,無風無雨,是個好天氣,我要先到西華門外候著見駕去了,不用送!”


    慕容鵡巴不得這聒噪道士早些離去,揮了揮手道:“你去,你去,隻管去!這裏沒你什麽事!”


    眼見得魏野一抱拳,隨即出了胡同口,坐上那一座招牌般的黑熊輦車,慕容鵡方才一指輔國公府,隨侍在他身後的親衛會意,猛地一踹大門,直衝進去:“都不許動!統統抱頭蹲下!”


    ……


    ………


    魏野上了紫雲降真車,車駕兩旁除了自己的親傳弟子與門人,劉鶴真夫妻也赫然在列。


    隻是這對夫妻如今都改了家仆裝束,扮成一老一少兩個長隨。


    魏野皺眉道:“劉老掌門,你這又是何必?東華門外,站班兵丁已經夠多,隆宗門內,禁軍侍衛更是不少,一旦動起手來,我可是照顧你們不到!”


    劉鶴真笑道:“真人說哪裏話來?真人此去,行的是一件大事,為了這件事,紅花會那麽多英雄好漢,情願束手就擒……”


    魏野翻了個白眼,暗自道:“那是他們全都被玄霜青女真符鎮住形神。”


    劉鶴真可不知道魏野心裏在搗什麽鬼,繼續說道:“……陳總舵主為了此事,不惜以性命托付。真人本來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見了福康安這種大官,也不過拱拱手道個好字,如今卻要領了滿清的官職,在這些韃子官麵前討好。外麵更是傳說真人為了一己富貴,不惜出賣江湖豪傑給清廷……真人是把自己的俠義名聲都作踐幹淨了!要想挽回真人的名譽,那就隻能將事情鬧大,殺他幾十、上百個韃子官,讓天下人知道,這麽多英雄好漢,到底是為什麽要做這樁事情!”


    魏野心中歎氣,心道:“說來說去,不就是你們兩口子還是覺得,魏某單人獨劍,宰不了乾隆那老小子唄。”


    他見著劉鶴真兩口子這一臉烈士上刑場般的氣概,也懶得再解釋什麽,隻是說道:“東華門外一直到隆宗門前,六部等各衙門的司員上朝隻到此就住腳,能麵君的也不是這些自己拎包的雜流官兒,你們將功夫放在巡邏兵丁上就得。”


    魏野這裏吩咐著,劉鶴真兩口子隻是隨口應是,麵上的神色還是一股子多殺幾個官兒墊背的神色。


    仙術士也沒打算攔阻他們,也隻隨他們去了。


    隨著熊車靠近前門,早有門官上來攔路:“什麽人?停車檢查!”


    有旗人出身、打聽風聲精細的,望著那拉車的黑熊就是一笑:“我當是什麽雞毛鬼子的,結果是一個七品銜的道官!滾下車來,上朝隻許騎馬坐轎,要牽著狗熊玩花樣,到園子裏擺弄!”


    旁邊還有人接話道:“嘿,萬歲爺的園子裏什麽稀罕玩意沒有?要看老道耍狗熊玩耍!”


    這嘲諷的話說出來,一旁馬超早已按捺不住,卻被魏野一口叫住:“孟起,不得對諸位大哥無禮!”


    說罷,魏野走下紫雲降真車來,低聲說道:“你們在道旁候命!”


    馬超被陸衍拉住手,勉勉強強地低頭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道海宗源眾門人弟子退開去,那幾個旗丁還不滿意,指著魏野肩頭的桃千金道:“背著把破木劍,也要隨朝見駕?把你的木劍解下來,自己進去!”


    魏野點了點頭,將桃千金連鞘取下,放在陸衍手中。


    見這個道官如此知趣,那兩個旗丁才算是滿意,點了點頭,一指前麵:“算你識相,走吧!”


    等到魏野走過他們身邊,還不忘在地上啐了一口:“沒頂子、沒補子,穿一身怪模怪樣的道袍就敢來上朝了?什麽玩意兒!”


    對這些怪話,魏野隻作不知,朝著那條直通紫禁城的中軸線走去。


    沿途上,也有六部司員指著魏野的背影指指點點:“好稀罕!不是龍虎山那一位早就不許進京陛見了麽?老頭子改規矩了?”


    “這不是龍虎山那個,這個是出首舉報紅花會的反賊有功,特賞七品銜的那個!”


    “幸進也就罷了,還是個道士?我大清朝煌煌冠帶隊伍裏,塞進個畫符念咒之人,實在是不體麵得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皇恩厚重如海啊,可是怎麽這樣不走心?阿哥們都是四更天就進毓慶宮讀書了,萬歲爺這個點上,也該練過布庫(滿語:摔跤)了,軍機大臣這時候都在軍機處伺候了,他怎麽這個點才來?”


    “不這個點來,有什麽辦法?九卿房是他一個道士可以進的?真的敢進去,都察院那一幫子禦史,可敢直接下黑手!”


    “不至於的吧?這可是福四爺舉薦上來的人,劉羅鍋子敢下這手?”


    “不止羅鍋子,梁國治、紀曉嵐嘴上不說,心裏也讚成著呢!大家都是讀聖賢書的,誰耐煩看一個道士在朝班裏晃著礙眼?趕走了龍虎山那個姓張的,誰知道來了個佛山姓魏的,這一次,要真的犯在他們手裏,就不是永不許入朝那麽簡單的了!”


    種種議論,魏野隻當清風過耳,然而他一路緩步走來,直走到隆宗門跟前,卻見站班的兵丁已經換成了禁軍衛士,見著魏野上前,頓時將身一攔:“站住,非入朝大臣,不得越線!”


    魏野一笑,拱手道:“魏某正是得了恩旨,特許隨朝覲見之人。”


    誰料想這話一說,眼前卻閃過一個四十多歲、白淨臉皮的文官,胸口那一方獬豸補子看得人極為晃眼,冷喝道:“便有恩旨,也要依著本朝典章製度行事!”


    魏野望著那獬豸補子,心中暗道:“在漢朝是獬豸冠,在清朝是獬豸補子,我八成和這些掛著獬豸名頭的禦史言官身來不對付。”


    心中自嘲,魏野還是抱拳道:“這位大人,有何見教?”


    那人冷笑一聲道:“上朝不戴朝珠,這是欺君慢上的大不敬罪過。將你攔在這裏,也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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