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莊客望見這些年輕獵戶去得遠了,一個個都湊過來,嘴裏亂叫“先生”、“活佛”不停。也有不知好歹的,要替李漁挑擔,幫魯智深拿禪杖。


    李漁隻是擺手說道:“我這擔子不比尋常,你們又沒一絲道行在身,挑不得這個擔兒。”那些莊客成心賣好,笑嘻嘻地道:“先生這話說得差了,俺們平日裏做活都要挑水挑糞,量先生這擔兒不過裝些衣物經卷,俺們怎能挑不動。”


    一旁魯智深見著這些莊客不知深淺,哈哈大笑道:“你們且試試俺的禪杖,弄不動它,那擔兒更休想動轉起來。”


    也有不信邪的,就來替魯智深扛禪杖,那七十二斤的玄鐵禪杖一落肩就差點吃不住勁,頓時叫道:“師父果真是五台山文殊菩薩處來的,這樣大氣力,莫不是個活羅漢下凡!”


    魯智深拍了拍肚子,指著前頭魏野說道:“灑家不是個羅漢,那先生卻是個真神仙,你們奉承灑家,何如去奉承他?”


    這些莊客隻是賠笑道:“師父,那先生年紀輕輕,便蓄著短胡子也不見老成,說話又恁刻薄。這樣真神仙,俺們便發願把齋與道士吃,也不要遇見這樣神仙老爺。”


    魯智深聽了,隻是扛著禪杖,一路笑,一路追著魏野上來。


    前頭那管事引路,直將魏野引到這莊園裏頭一座大宅院前。已經有個老翁,頭戴一頂東坡巾,身上穿一件葛紗道袍,手拄了一根藤杖,正在門首眺望。


    這老頭子見著管事引著一個竹冠錦服的道者走來,麵上不由得一喜,忙上前施禮道:“小莊今日正遇著先生光降,真是一場大喜事,還請先生到裏麵,小老兒這便奉茶備齋。”


    魏野將這老頭子上下看了一眼,拱了拱手,道聲“有勞”,就老實不客氣地跟著那老頭子走到堂上,後麵魯智深、許玄齡一行人也被管事莊客引進宅院裏,大家分賓主坐了。


    那老頭子見著這三個道士、兩個和尚上門,喜不自勝,一麵叫丫鬟小子奉上果品茶食,一麵自己捧了一盅香薷飲子,先捧與魏野道:“天氣炎熱,請先生用些飲子,解解暑氣。”


    魏野接過飲子,略一沾唇就放下了,這老頭子又捧了茶盅,再敬魯智深、許玄齡、王超、李漁,直敬過一遍,方才坐下,將魏野上下看了一眼道:“鄙莊背靠著桃花山,四下裏又多是桃樹,所以喚作桃花村。小老兒便是莊主,人人喚小老兒叫劉太公。俺見先生氣度非凡,不知仙觀何處?要朝哪裏去?”


    仙術士聽了,搖頭道:“老人家,魏某如今結廬在洞光靈墟,隻因靜極思動,出山閑遊,也不向西天拜佛求經,也不向東洋過海斬龍,聽說當今官家好道,於是陪著這位五台山下來的大和尚,一同向汴梁地界去。”


    劉太公這老頭子沒聽明白洞光靈墟是什麽所在,但聽著“五台山”三個字,頓時露出虔敬神色道:“怪道師父們相貌非凡、器宇軒昂,原來是活佛處來的,失敬失敬!”


    一旁魯智深也不管好歹,合掌應了一聲,隨即就將自家那盞飲子一氣喝幹,將麵前桃脯、幹棗、柿餅、蒸栗之類茶食隨意過口,轉眼間就吃了個風卷殘雲。


    劉太公見著魯智深這個吃相,連忙道:“師父們走了一天的路,想是早已餓壞了,小老兒這便請師傅們用齋。”


    說罷,自有家人擺上一張春台,將飯食一樣樣擺了上來。魏野看去,隻見一碗碗菜蔬倒也備辦得精潔。隻是那菜色無非是醋漬水芹、黃花木耳、豆腐皮燒筍脯、蘿卜碎米合煮的玉磣羹一類。


    魯智深見著滿桌素食菜羹,就有些不大樂意。那劉太公見魯智深這個模樣,忙又叫家人收拾了一盤醬肉,一碟燒鵝,連著一大壺酒一並送來,又打發了一個伶俐小廝,給魯智深篩酒。隻見這莽和尚酒來碗幹,抓起肉來大嚼,轉眼間,酒肉都吃了一空。


    劉太公看著魯智深這個模樣,呆了半晌,見著魏野、許玄齡都吃了齋飯,那王超、李漁也不挑剔酒肉,方才放下心來。


    等眾人吃過“齋”飯,劉太公又張羅著家人準備茶果,走下台階來,正見著這桃花村的那個管事在外麵探頭探腦。


    劉太公見他那個做賊心虛的樣子,頓時就走近前喝道:“劉瑞,你這廝不早些回屋熄燈歇息,還在這裏窺探什麽?”


    那劉瑞也是小心翼翼,牽著劉太公的袖子將他讓到門外,望了望裏麵大堂,方才小意道:“太公您老往日裏念佛齋僧,如今也算是得了個感應,來了這樣一夥道士僧人,總算能將禍事消弭下來。這一行五個人,都是有修行的人,那為首一個道士,八成是個道官。這有官身的人更了不得,這麽弄下來,卻能換來十多年的安穩日子呢!”


    聽了這話,劉太公搖了搖頭,嘴裏歎道:“那先生舉止雖然有些氣派,卻不像是有告身的道官。道官都有官府牌符賜下,上等的用玉牌玉方符,中等的用金牌金方符,下等的用銀牌銀方符,這個先生身上不見牌符,分明是個野腳道士。隨他同來那個師父,又不計較葷酒,便是五台山上來的,也未必能算有戒行的長老。這樣兩下衝抵起來,便是四個半的修行人,隻抵得九年辰光而已。”


    說到這裏,他又擺了擺手,向著劉瑞說道:“你們還不快點將大殿收拾妥當,請師父們過去住宿。日頭落了,誰還敢在外麵走動?”


    這話說出來,那劉瑞也是一縮頭,忙道聲“小人這便去”,一麵瘟頭瘟腦地跑走了。


    堂上魏野端著一盞鹽薑點的茶,緩緩飲了一口,目光隨即一轉,對魯智深道:“魯大師,你瞧著這地方如何?”


    魯智深搖頭道:“倒是好個殷勤人家,隻是忒多禮了些,又處處陪個小心,似是生怕灑家不肯留下一般!”


    正講論間,就見著那劉太公走入進來,魏野便向著劉太公笑道:“老人家,魏某學道多年,並無一能,隻有個辨脈尋龍之術,算是略有所得。據魏某看來,桃花村後這山走勢凶怪,山石重重疊疊又主一個亂字,有山賊盤踞之險,不知道貴莊上下在這裏討生活,可有什麽礙難沒有?”


    聽得魏野問話,一旁服侍的家生小子口快道:“這先生好個堪輿本事,不瞞先生講,這桃花山上也曾來了大小兩個大王,隻是後來都……”


    這話說出來,卻惹得劉太公喝了一聲道:“小孩子家家的亂說亂道什麽?還不下去!”


    說罷,劉太公便向著魏野賠笑道:“師父們行腳遠來,怕是已經乏了,隻是俺這裏沒甚空房,隻有莊裏有個佛堂,地方還算寬敞潔淨,便請師父們今夜在佛堂裏暫歇一宿。”


    魏野點頭笑道:“這樣說來,也是我們累老人家操煩,既然有住宿的地方,便現在就引我們幾個過去好了。”


    劉太公聽了魏野這句話,忙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打發了家人在前領路。直出了劉家宅院,隻見莊子裏有一片打穀的空地,正對著一座新修的廟宇,那廟宇的廊柱連漆都沒有上,隻是白生生的木料、灰蒙蒙的磚石修葺起來,倒像是剛完工不久。


    魏野走近前去,卻見這廟宇中沒有供奉什麽神佛的泥胎,隻有一幅立軸的如來說法像。隻是那畫中佛身,不披袈裟,反倒穿了一件白鶴氅,身後流光化成一隻寶輪,與尋常佛畫大異其趣。


    看著這副佛畫,魏野麵上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拉著魯智深的手說道:“魯大師,咱們用了齋飯,酒還不曾吃夠,不如就在這佛堂裏再吃上一回酒,倒比蒙頭就睡來得有意思些。”


    魯智深聽了,不由笑道:“說得是,這莊子裏的酒味道太薄,倒不如魏先生的酒來得有力氣。”


    兩人笑著走進佛堂裏,魏野一拂袖,便將那供台上的香燭燃成了一道煙氣。他再從袖中一摸,就取出一個大瓷壇,兩個海碗,一旁許玄齡忙過來給兩人篩酒。


    那劉家的家人見著他們這個樣子,心中更是害怕,匆匆地將佛堂門關起,人已經走了。


    魯智深見著佛堂大門緊閉,不由得笑道:“這地方風俗果然不好,我們自吃我們的酒,你們卻要關門!”


    魏野搖頭道:“隻怕不是關門這麽簡單,魯大師,你去推推開,那門是不是已經從外麵反鎖上了?”


    聽了魏野這話,魯智深果然走上前去,推了推門,居然紋絲不動。他頓時性子起來,怒道:“這桃花村果然不是什麽善地,莫怪那老兒千方百計要留我們,想來此地便是個賊窩了!”


    仙術士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大口,搖頭道:“魯師父,且不要著急。外麵既然落了鎖,我看那劉太公尚有一絲天良未泯,他若是還肯出來分說幾句,將來饒他滿門一遭,也不是不成。”


    正說話間,就見著外麵突然亮起許多火把,竟是這桃花村全村的人都聚攏到了這佛堂前麵。


    一張張麵孔在跳動的火焰映照下,卻分不出來究竟是什麽表情。劉太公一手拄著藤杖,旁邊的家人拿了香燭、紙錢、供果、福肉,在這佛堂前麵擺起來,方才跪下道:“師父們啊,不是俺們莊戶人家欺心害命,實在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們要俺們供奉人肉人心,還非得是姑娘小子不可。小老兒就隻一個女兒,今年才十九歲,實在不忍她做了大王們口中食。依著大王們的法度,一個有功名有官身的人,頂得三個女子與孩童,似師父們這樣有智慧辯才的修行人,一個也頂倆人。俺們桃花村得了師父們一行,卻起碼能有七八年安分日子好過,還望師父們慈悲慈悲,把性命布施出來,搭救俺們則個!”


    劉太公在這裏下跪陳情,一旁那管事劉瑞把紙錢神馬依次燒化起來,喃喃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天尊,師父們替俺們舍了性命,定然早升極樂,成了正果。還望師父們安心地去,俺們四時祭奠,絕不食言。便師父們心中不忿做了厲鬼,也須知對頭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和俺們桃花村絲毫不相幹!”


    他這裏鬼念個不停,那佛堂裏卻傳出一聲輕笑道:“這地方風俗果然不壞,壞了人的性命還舍得燒紙供飯,卻比禽獸鬼蜮強了些!你們這些俗人不要在此囉唕,壞了魏某與魯大師吃酒的興頭!”


    那劉太公哆嗦著還想辯白幾句,佛堂之中猛地射出一支鐵箭,正釘在了他的腳前:“還不快滾!”


    這一下,滿地村人頓時驚叫一聲,爬的爬,滾的滾,劉太公身子立不住,癱倒在地,還是劉瑞一把將這老頭子背起來,飛一樣地跑了。


    這些人被一箭驚走,魏野端坐在供台旁,喝了一口酒,方才笑道:“魯大師如今火性退了不少!若換了當初在五台山上,隻怕這佛堂已經不保。”


    魯智深用袖子抹了抹滿胡子的酒水,大笑道:“這些村漢莊客,有甚膽子?便都打趴了,也不見灑家的手段!灑家不來打他們,可這桃花山的強人,卻是灑家的生意,魏先生可不要與灑家爭這個買賣!”


    魏野一笑,食指一彈碗沿,也是一笑:“若是強人,便任由魯大師耍弄。若是妖怪,這便合該是魏某發個利市!”


    兩人對望一眼,彼此大笑數聲,笑聲未絕,一旁許玄齡卻是猛然警覺:“山主,四下裏好似有邪氣圍攏過來!”


    話音未落,王超這蛤蟆和尚本來一直窩在角落裏躲懶,這時候卻是一下就跳了起來,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這佛堂的牆壁怎麽變軟和了?俺的僧袍上又怎麽變得這樣濕漉漉的?”


    魏野坐在供台旁,仍然端著酒碗,向著魯智深露出六顆白牙來,尖利的犬齒在笑容裏怎樣也掩不住:“看來這一檔該是魏某發個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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