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韻舟心裏疑惑,又在路旁站了片刻,他那伴當已經匆匆帶了些鄧家藥鋪的夥計,捧了幾盤賣剩下的香丸,抱了幾瓶素酒,拿紅綢蓋著,裝成是來給玉仙觀道賀的模樣。


    鄧韻舟也顧不上嫌棄這場麵寒磣,也就跟在隊伍裏,一步步地走入山門。觀主王正一笑得滿麵生春,將把這些平日裏盼都盼不到的大施主一個個迎了進去。


    這些人見著王正一,也隻是道聲好,並不多寒暄,隻是將兩眼朝著觀裏四下張望。


    他們這個模樣,王正一這兩天也算是見得多了,麵上依舊拿出一派老汴梁的從容不迫,抬手延客:“諸位善信,許真人正在問診施藥,諸位若無病無痛,便莫要打攪真人。”


    從許玄齡入汴京以來,名號已經換了三回。


    乘蓮葉舟入東水門,有人喊他水中仙。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裏,汴梁人湧到玉仙觀裏來看熱鬧,見著這位水中仙,也不會雅俗共賞地講經說法,也不會耍弄花俏戲法,頓時“水中仙”就降格成了“蓮葉翁”。


    可等到許玄齡借著替高衙內治傷續耳的名頭,在玉仙觀裏義診施藥,又將汴梁城裏的一大“害蟲”牛二“點化向善”,於是“蓮葉翁”又升格成了“蓮葉真人”


    如今,就連王正一也把之前的“師弟”兩字嚼碎吞了,換成了“真人”相稱。


    那些大戶聽了王正一如此說,紛紛點頭道:“俺們算什麽樣人,哪裏敢擾了真人的事!隻遠遠地瞻仰一眼便罷!”


    王正一含笑不語,一旁知客道人帶著小道童,早捧出功德薄來。這些大戶知道,這也算是免不了的開銷,一個個都認捐了一筆香油錢。王正一等著他們一個個簽了名字,方才引著他們向內走去。


    還是樹蔭下,還是一張半舊不新的木桌,一個胡凳,許玄齡就坐在木桌後,一個個地給病家診視後,該打發去喝藥湯的喝藥湯,病症重的,就打發去偏殿裏等著進一步的治療。


    看病求藥的人,還是依舊排了老長的隊伍,然而和過去幾天不同,如今這隊伍旁,卻有個身穿舊道袍的胖漢,頭上綰了一個抓髻,在那裏維持秩序。


    隔著長長的求藥隊伍,那些大戶都偷偷地望了幾眼。然而牛二惡名猶在,這些州橋附近的大戶誰沒有吃過這廝的虧?遠遠看了幾眼,就又紛紛縮回頭去。


    最後,還是梁家珠鋪的東家梁文道皺著眉說道:“那道人的形容模樣,倒像是那牛二,可是隔著老遠,某卻看不真切。”


    一旁唐家金銀鋪的三郎君搖頭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俺見那道人頭發卷曲,身上都是疥癩,整個汴梁,怕也隻有牛二是這般鬼樣,不是他是哪個?”


    梁文道擺手道:“孔聖人還與陽虎那等亂臣賊子長得像哩!沒有走上前去,哪裏能認得道人果真是牛二那廝!”


    鄧韻舟平白貼了幾盤香丸與素酒到玉仙觀裏,正憋著一股氣沒處發泄,此刻卻是站了出來道:“在這裏空口說許多閑話,濟得甚事!俺也認得牛二那廝,便上去盤他一盤,看這廝果真是洗心革麵了不成!”


    眾大戶見鄧韻舟主動跳了出來,不由得紛紛點頭道:“鄧大官人倒也是個有膽氣的!俺們便等著鄧大官人替俺們做個見證。”


    鄧韻舟這裏整了整身上葛紗袍,走上前去,正攔住那抓髻道人去路,正麵一瞧,隻見那一張滿是疥癩的醜臉,居然還真是如假包換的牛二本人。


    他見著牛二,頓時心裏那股邪火又騰了起來,勉強向牛二一拱手道:“好個潑皮,卻真的洗心革麵,來這裏做道士哩!”


    要換了鄧韻舟記憶裏的那個牛二,不要說這樣言語挑釁,隻要離著他幾丈地,都能無端被纏上。不曾想,牛二隻是上下望了鄧韻舟一眼,拱手還禮,含笑答道:“原來是鄧大官人,小道在世上做了幾十年的噩夢,如今一朝被真人點醒,哪裏還有睡下去的道理?鄧大官人也是來這裏向真人求藥的麽?小道卻要奉勸大官人一句,求藥也須一顆誠心,大官人還是到後麵排隊去吧。”


    鄧韻舟聽了這番話,眼睛更是瞪了老大,還想再說幾句,點一點自己請牛二辦的事情,牛二卻早已抽身離去,倒把他晾在那裏,好不尷尬。


    沒奈何,鄧韻舟也隻好垮著一張臉走了回來,那些大戶見他回轉,紛紛迎了上來,連聲問道:“鄧大官人,如何了?”


    鄧韻舟如今哪裏還有心思理會這些人,隻是擺著頭道:“怪也,怪也,難不成那潑皮真個轉了性子,想要學好不成?”


    ……


    ………


    不管鄧韻舟鄧大官人對“牛二改過向善”這件汴梁城中最大的新聞是什麽個態度,但在玉仙觀外,一處小茶肆中,有人的關注點早已不在這件“小事”上。


    魏野坐在隔間桌前,向著垂手聽教的茶博士叫聲:“且點幾盞甘草涼水來,冰須得幹淨些。”


    那茶博士應聲去了,魏野卻向著麵前一高一矮兩個漢子笑道:“李四、張三,你們如今也跟在魯提轄身邊,怎麽見了魏某,還這樣拘束?”


    張三點著頭賠笑道:“便因俺們如今跟了魯師父,方才知道先生是何等樣人,便玉仙觀裏那位真人,還隻是先生的徒弟。俺們不過街上揾食的行貨,在先生麵前哪有俺們坐的地方!”


    魏野聽了張三這樣講,隻是微微一笑,一指他說道:“你倒也算是個精明人了,隻可惜這樣不學有術的人才,隻混了個街頭混混的地步,可惜!可惜!”


    張三連忙擺手道:“先生真是高看俺了,俺也就是在偷雞摸狗上,略有幾分心得,似俺這樣,整個汴梁城,還不得尋出幾千個來!”


    魏野搖頭道:“就找出幾千幾萬個來,卻少有你與李四這樣,在‘義氣’兩字上稍稍能講上幾分的人物。魏某也不誆你們,如今我有一樁事情,要你們兄弟幾個去辦,這其中一切花費,隻管向魏某討要,但事情一定得做得漂亮!我隻問一句,你們倆,肯不肯去做?”


    張三聽了這話,本能地有些想退縮,李四卻是目光一閃,應聲道:“魯提轄與先生那般交情,要俺們兄弟做什麽事,隻要不是殺頭的買賣,便聽你吩咐便了!”


    見李四拿定了主意,張三也隻好應道:“先生,若說窺探宮門、聽相公們的牆角、扒馬前街李女史的牆頭,這幾般都是要命的事情,俺們實在應承不來。旁的小事,咱們都能幫著打點了。就算開封府裏,俺們也認得幾個能說得上話的……”


    魏野笑道:“沒有那麽難辦,隻是魏某這個學生在玉仙觀裏廣積善功,難免要惹動外魔攪擾。你們兄弟兩個,算是這酸棗門外的地裏鬼,什麽風吹草動,都閃不過你們眼裏去,魏某也隻望你們在此事上出些力氣,替魏某關注一下玉仙觀附近行人的異動,如何?”


    ……


    ………


    玉仙觀旁,一處賣葵扇的小攤前,有人戴了一頂白紗帷帽,身穿一件僧袍,腰間係著絲絛。哪怕是僧衣,也遮掩不住大袍下麵的曼妙身材。


    汴梁城裏,就連小販也十分有眼力,向那人笑道:“這位師姑,你雖然是出家人,但終究也是女子,俺這裏的扇兒都是粗手笨腳的漢子使的,怎合師姑使用?前麵有個南貨雜作鋪子,那裏有上好的倭扇,倒是配得上師姑。”


    聽著這攤主的話,那女尼微微停頓一下,隨即緩緩重複道:“倭扇……”


    隨即她收起這點失態,向著攤主道了謝,雙手托著帷帽邊緣,婷婷嫋嫋地去了。


    一路上,女尼耳畔所聽見的,隻有“玉仙觀”三個字。賣貨的攤販在講,挑菜的農夫在講,挎了籃子準備歸家的主婦,下了工的夥計,都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那位施藥看診的道士,講起了自己或者自己親戚,得了怎樣的好處:


    “我家小子,前幾日貪嘴,吃了隔夜的剩豬肉,疼得滿肚子打滾。沒奈何,隻得去抓了一副藥,煎了讓他吃。可吃了也不見好,正巧,蓮葉真人那一日施藥,俺本抱了個死馬做活馬醫的念頭,帶著他見了真人。真人取了幾粒粉豔豔的丹藥,叫我家小子吃了,不多時,就屙出許多蟲來。啊呀活佛,真人還與俺們講,但凡那豬肉裏有石榴子一般的物事,便是生了蟲了,等閑吃不得地……”


    “說起真人,俺家真個有福!俺那當家的在東水門處扛活,一不留神,被進城的船貨砸了,傷了骨頭,請了幾個郎中,都隻是搖頭,眼看著家當都賣盡了。卻遇見蓮葉真人,三下兩下,就接好了,不過三日,就好下地走動。”


    “別的不說,那有名的沒毛大蟲,開封府都沒法子治的。他那日見了真人,真人對他道:‘你作孽太多,日後墮落,再沒有人肯搭救你。所幸你今日遇著貧道,還有一線生機。’那牛二不信,真人便大展法力,讓這廝到陰曹地府走了一圈,嚇得他頓時懺悔,就投在玉仙觀裏做個粗使道人……”


    “噫,這話說得好奇,倒像是目連救母的戲文一般!莫不是你這廝編出來蒙我們的吧!”


    “小娘養的才蒙你們,桑家瓦子裏,那些說三分、說東周、說武王伐紂的先兒,都是這麽說!”


    一句句市井閑談,卻是紛紛鑽進了女尼耳中,隻是女尼整張臉大半都被白巾子裹住,卻看不出來她是怎樣的表情。


    她離開了酸棗門,一路向著封丘門而去。


    封丘門外斜街子,便是與大相國寺齊名的汴梁開寶寺。


    開寶寺也是敕建寺院,卻比大相國寺地位低了一籌,可就算如此,開寶寺內也有二十四院的布局,而且從未像大相國寺那樣,被強行壓縮成了十院。


    因此上,開寶寺內也就比大相國寺更混亂許多。


    女尼走到了開寶寺山門前,卻不朝內走,而是走入一旁的小巷,隨即左手虛握成拳,右手五指張開,蓋在拳頭上,同時口中輕輕唱誦道:“唵摩利支耶娑婆訶。”


    此是摩利支天真言,配合摩利支天隱形印,便成摩利支天隱身法。


    一遍遍地重複著摩利支天真言,手中隱形印絲毫不亂,女尼這才從小巷中走出,緩緩走入開寶寺中。


    而不管是看門的和尚,還是往來的香客,似乎誰都沒有看到一道倩影直直走入開寶寺中的仁王院去。


    仁王院在開寶寺二十四院中香火最盛,倒不是因為這裏供的菩薩要比大相國寺的更靈驗些,而是因為仁王院供奉的本尊,乃是般若波羅蜜多明王,與仁王護國八大力士菩薩,號稱有護持國祚、化解國難之能,哪怕就隻是為了政治正確,這仁王院也少不了一份香火。


    口唱真言的女尼,此刻已經走到了般若波羅蜜多明王的鎏金像前,隨著一陣陣摩利支天真言反複想起,數丈高的鎏金明王像隱隱閃動波光,似乎隱隱在明王像的身上開出了一道常人不能見的門戶。


    女尼依舊保持著口唱真言、手結法印的姿態,一步步地走入那道門戶當中,隨即整個人就隱沒在鎏金明王像中。


    踏過門戶,女尼置身之地,已經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寺院,純然的木質結構,隻有一重佛殿的院落。


    在佛典的木板地上,歪坐著一個年輕的和尚,半露著上身,滿臉不滿地撓著身上一塊塊鼓起的腱子肉。


    年輕的和尚轉頭望著女尼,冷笑道:“你居然想到我了,真不容易。還以為,你打算把我丟在這裏不管了呢!”


    女尼對對方隱帶挑釁的話語絲毫沒有反應,隻是冷冷答道:“林靈素離開汴梁之後,又有道門的高手進入汴梁了,這對我們的任務很不利,必須將之再度驅逐出去。這就是我為什麽要來到這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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