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在謝安暗自提防的目光下,禦史監右都禦使於賀率先對謝安發難。


    “……”不動聲色瞥了一眼太子李煒,大周天子李暨平靜說道,“於愛卿欲奏何事?”


    隻見那於賀轉過身來望了一眼謝安,拱手沉聲說道,“臣欲彈劾大獄寺少卿謝安謝大人通敵、匿贓、專權、枉法等共計十條罪名!”


    此言一出,殿內眾臣一片嘩然。


    天子李暨淡淡一笑,說道,“細細奏來!”


    “臣遵旨!”拱手大拜一記,禦史監右都禦使於賀轉過身來,目視謝安,口氣如斧鑿刀剁,鏗鏘有力地說道,“臣彈劾謝少卿所犯罪名如下:其一,暗通叛軍,勾結叛國賊子,包庇叛將、唐皓、歐鵬、馬聃等人,目無王法、圖謀不軌!其二,私放叛軍猛將陳驀,坐視此賊子逍遙法外,其心可誅!其三,匿叛軍私藏於長安的金銀庫藏,中飽私囊!其四……”說著,他便將謝安所犯罪行都逐一數落了一遍,其實說實話,這條罪狀中,有大半是添油加醋做湊數用的,但是前幾條,卻是不折不扣。


    整個太和殿頓時安靜了下來,無論是天子李暨,還是眾多朝臣,都將目光望向了謝安,其中有關切的、擔憂的、冷笑的、鄙夷的、好看戲的,不一而足。


    也不知過了多久,龍庭之上的大周天子李暨輕吐一口氣,望著謝安淡淡說道,“謝少卿,你可聽到了?”


    總歸謝安當了好幾個月大獄寺少卿,又統帥過超過十萬的大軍,心理素質比起年前紮實了許多,聞言微微一笑,拱拱手,不急不慢地說道,“啟稟陛下,微臣聽到了!”


    或許是注意到了謝安麵色自若的神態,李暨微微一愣,有些驚訝、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幾眼謝安,繼而淡淡說道,“可曾聽得仔細、聽得真切?”


    “是,陛下!”


    “好!――既然如此,你對此欲何解釋?”


    “嗬,”謝安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輕描淡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於賀聞言冷聲一聲,譏諷說道,“謝大人的意思是,是本禦史誣陷你咯?”


    話音剛落,便見謝安露出幾分恍然大悟之色,在打量了一眼於賀後,淡笑問道,“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哼!”於賀冷笑一聲,淡淡說道,“禦史監,右都禦使,於賀!”


    “原來是於大人……”謝安微笑著拱了拱手,繼而麵色一正,沉聲對李暨奏道,“陛下,您方才也聽到了,這位於大人自己就認罪了!――微臣彈劾禦史監右都禦使於賀,誣陷同僚、黨同伐異,圖謀不軌,其心歹毒、天人公憤!”


    “你!”於賀麵色一滯,勃然大怒,怒聲斥道,“謝安,你這才叫血口噴人!”


    “有麽?”冷冷瞥了一眼於賀,謝安臉上露出幾分嘲諷,淡淡說道,“方才下官隻是針對陛下的問話做出了回答,而於大人卻覺得,下官認為於大人誣陷下官……下官倒是想聽聽,於大人為何會那般猜想呢?――莫非,下官那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恰恰是一語中的,叫於大人心中惶恐,不打自招?”


    於賀聞言麵色更怒,厲聲斥道,“謝大人這是胡攪蠻纏!”


    而謝安卻是不怒反笑,帶著幾分奚落、幾分譏笑,說道,“哎呀,於大人惱羞成怒了呢!――真相大白了!”


    “你!――強詞奪理,有辱斯文!”於賀氣地麵色漲紅,恨恨地瞪著謝安。


    謝安聞言笑了笑,故意裝出一臉懊悔的樣子,搖頭說道,“哎呀,一不留神,於大人又數落了下官一條罪狀呢,看來下官不能再與於大人說話了,否則,今日午朝過後,下官恐怕就是我大周有史以來最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聽著謝安那調侃的語氣,殿內眾朝臣忍俊不禁,就連天子李暨眼中亦浮現出幾分笑意。


    漂亮!


    在胤公身後,長孫湘雨心中暗暗稱讚一句。


    她太了解謝安了,她很清楚,謝安精於詭辯中的[歸謬論],簡單地說,就是從對方的話中找到某個漏洞或者是錯誤,故意將其誇大,使得對方整句話失去真實性,從而全盤否決。


    就如眼下,謝安幾句話就把握了主導權,故意將於賀曲解是胡亂給他定罪,如此一來,於賀所提出的那十條罪狀真實性,也就讓人感覺值得推敲一番了。


    說到底,歸謬論是一種心理暗示的手段,也是詭辯中最常用到的、也最容易推翻對手言論的技巧。


    “好!好!”在眾目睽睽之下,於賀氣地滿臉漲紅,怒氣衝衝地盯著,咬牙說道,“既然謝少卿這般巧言狡辯,那本官就來問你,若不是謝少卿與叛軍私通,何以要包庇張棟、歐鵬、唐皓、馬聃等叛將?!”


    “於大人這話說的好笑!”謝安聳了聳肩,麵色自若地說道,“那些位將軍原本亦南陽一帶軍官,一時不慎這才委身於賊,在下官的教誨下,這些人棄暗投明,助下官平息長安叛軍。如今凱旋回京,看在他們此番立下赫赫功勞,下官自然要替其出麵,向英明神武的陛下請求寬恕,有什麽不對麽?――古人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於大人以為否?”


    “你……”見謝安用古人的話來堵自己的嘴,於賀為之語塞,思忖了一下後,沉聲斥道,“叛國之罪,豈能這般輕易便能饒恕?!”


    謝安輕笑一聲,淡淡說道,“那依著於大人的意思呢?”


    於賀想也不想,拱手朝龍庭之上的天子拜了一記,一臉正氣地說道,“自然按律殺之……”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謝安打斷了。


    “殺十二萬人?哦,對了,投降的並非隻有那十二萬原叛軍,按照我大周律法,叛國之罪、牽連家眷……換而言之,於大人的意思,就是將多達三、四十萬人盡數處斬!――於大人可真是狠心啊,如此看來,下官方才說於大人[心腸歹毒],並非是什麽無限呢!”


    “我……”於賀聞言麵色大驚,連忙說道,“本……本官何時說過要殺三、四十萬人?”


    “那於大人是什麽意思?――殺一部分,留一部分?”


    此時於賀正被謝安說得六神無主,聞言想也不想地說道,“對,對,就是這般……”


    話音剛落,便見謝安臉上笑容一收,沉聲斥道,“同樣是犯下罪不容赦的叛國之罪,何以於大人這般厚此薄彼?殺一半,留一半……荒謬!――似於大人這般做法,置我大周律法於何地?!――要麽全殺,要麽全留,我大周刑律乃社稷之根本,重中之重,豈容於大人這般玩笑對待?――於大人倒是教教下官,究竟該如何處置!”


    “你……我……”於賀麵色大變,當著天子李暨與眾朝臣的話,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說將那三、四十萬人全部處斬。


    “說啊!”謝安沉聲斥道。


    於賀恨恨望了一眼謝安,死活不開口。


    謝安玩味一笑,轉身麵向天子李暨,拱手笑道,“陛下,看來於大人是打算勾銷微臣這一項罪狀了……”


    這小子,真是好本事啊!


    一直冷眼旁觀的大周天子心下暗暗稱讚一句,點了點頭。


    見此,謝安再一拱手,繼而轉身望向於賀,似笑非笑說道,“繼續呀,於大人,下官記得,下官還有九條罪狀吧?”


    強忍著心中的怒氣,於賀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太子李煒,見他麵無表情,遂在稍一遲疑後,沉聲說道,“好,好,就算謝少卿不曾包庇那些降將……”


    “就算?”謝安雙眉一挑,打斷了於賀的話,淡淡說道,“於大人這般模糊用詞,可無法讓下官滿意啊!”


    “……”於賀長長吐了口氣,在目視了謝安一陣後,咬牙說道,“是本官誤會了,還望謝大人莫要介意……”


    “莫要介意?大人覺得可能麽?”謝安嘴角揚起幾分笑意,譏諷說道,“倘若下官這般汙蔑大人,大人可否做到一笑了之啊?――暫時不與於大人計較,繼續吧!”


    於賀用充滿怨恨的目光望著謝安,繼而沉聲說道,“本官得知,謝大人在率軍攻打長安城叛軍時,曾私自放走叛軍猛將陳驀,可有此事?”


    謝安聞言皺了皺眉,心中暗暗想道,難道除了費國這雙麵間諜外,西征周軍中還有太子李煒的人?否則,太子李煒如何知曉萬裏之外的事?


    記得,金鈴兒曾對他謝安提起過,太子李煒曾給她一份名單,如果單單隻是費國一人,又何需名單?


    想到這裏,謝安也就釋然了,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絕無此事!”


    於賀一聽,仿佛是抓到了謝安的把柄一般,緊聲追問道,“謝少卿可莫想辯解,當時十餘萬人親眼看著你下令放走那陳驀!――此賊害死我大周無數良帥猛將,謝大人私自放走此賊,還敢說不是私通叛軍?!”


    撇了撇嘴,謝安淡淡說道,“可笑!――下官若是當真私通叛軍,何以眼下長安、洛陽等數城已複歸我大周?”


    於賀聞言皺了皺眉,沉聲說道,“那陳驀之事,謝大人又作何解釋?!”


    “很簡單啊,”聳了聳肩,謝安問道,“敢問於大人,陛下命下官率西征軍前往長安的目的是……咦?於大人連陛下的聖命都不記得?”


    於賀連忙說道,“此事本官自然記得!”


    “空口無憑,大人倒是說說看!”


    “攻克長安,擒殺賊首王褒……”


    “對呀!”謝安攤了攤手,輕笑著說道,“這不就是了麽?”


    什麽就是了?


    於賀皺眉望著謝安,不悅說道,“謝大人尚未回答本官的話,本官問的是,謝大人何以要私自放走陳驀!――謝大人顧左言他,莫非是心虛?”


    “心虛?”謝安失笑地搖了搖頭,繼而望著於賀淡淡說道,“真不知於大人究竟是如何坐上禦史監右都禦使這個位置的!――下官已說得明明白白,陛下命下官前往長安,乃是為攻克該地,擒殺賊首王褒……這邊長安將破,這邊陳驀欲逃,於大人啊,你覺得下官是該專注攻城好呢,還是擒殺那陳驀好呢?”


    “謝大人的意思是,那陳驀不好對付?”


    “對,就是這個意思,倘若好對付的話,討伐叛軍這等美事,又豈能輪得到九殿下與下官?”說到這裏,謝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太子李煒,言下之意,暗諷太子李煒欲行借刀殺人之事。


    見謝安對答如流,於賀心中愈加憤恨,卻又奈何謝安不得,心中火氣越來越盛,沉聲說道,“那謝大人私自藏匿叛軍所留……”然而,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謝安打斷了。


    “等等!”抬手打斷了於賀的話,謝安輕笑說道,“於大人突然轉變話題,下官是否可以認為,這第二樁罪狀,亦是誣陷之詞?”


    於賀麵色漲紅地如豬肝一般,在咬了咬牙後,沉聲說道,“是本官失職,謝大人滿意了?”


    “隻能說是勉強認可,至於滿意嘛……待會再與於大人計較!――繼續吧,於大人!”


    聽著謝安言語中的那幾分威脅口吻,於賀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憤怒,沉聲說道,“本官聽說,謝大人在長安城內發現了叛軍私藏的大批金銀庫藏,然而,謝大人呈交朝廷的戰報文書上卻寫明,僅僅隻有價值一千餘萬兩銀子的財物……叛軍久踞洛陽、長安一帶,收刮眾城池足足四、五載,僅僅隻留下價值一千餘萬兩銀子的財物?”


    連這事都知道?


    謝安心中微驚,臉上卻麵不改色,淡淡說道,“或許是我等搜查地不夠徹底吧,不如於大人親自去長安搜查一番,不就知道了?――反正於大人整日裏也閑著沒事,不是麽?不如親自走一遭,也省得某些人彈劾大人屍位素餐!”說到這裏,他故意指了指自己。


    於賀眉頭一皺,不渝譏諷道,“謝大人何以覺得本官無所事事?”


    “難道不是麽?”謝安聞言麵色一正,雙目直視於賀,義正言辭地說道,“下官怎麽說也是此番討伐長安叛軍的功臣,於大人身為禦史大夫,不去彈劾、揭發真正的貪官汙吏,卻逮著下官問東問西,若不是閑著沒事,難道還是吃飽了撐著?”


    “你!”於賀麵色一滯,手指謝安氣地說不出話來,在深深望了一眼謝安後,忽然冷笑說道,“好,好!――謝大人不承認是吧?好!那本官問你,你等犒賞三軍的賞賜,從何而來?犒賞十餘萬大軍的花費,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若不是謝大人私下昧了叛軍的藏金,何以能分給大軍士卒那般賞賜?”


    “這個嘛……”謝安咂了咂嘴,聳肩說道,“是這樣的,在攻下長安後,下官撿到了一張藏寶圖,按著藏寶圖上所畫的位置,發現了一批財物,下官心想,雖說此乃無主之財,但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萬裏山河皆乃陛下所有,地下所藏寶藏,自然亦在其中,是故,下官如何敢私昧?當然是分予了此戰的功臣們……分發賞賜之時,下官確實分到了銀子,一筆五十兩銀子的巨款,連一名尋常士卒亦不如,此事天知、地知、人知、我知,要是於大人不信的話,可去問問那近乎二十萬的大軍將士,看看下官所言可是屬實!”


    一聽到謝安這句話,梁丘舞繃緊的麵色稍稍緩和了幾分,與長孫湘雨對視一眼,二女眼中隱約浮現出幾分笑意。


    確實,謝安所言句句屬實,於心無愧,他隻拿了五十兩。


    當然了,歸根到底,那是因為梁丘舞怕他有了錢後四處鬼混,因此緊緊扣著錢財方麵的事。


    之後,於賀一條一條地問罪謝安,謝安口沫飛濺、對答如流,隻說得於賀啞口無言,眼睜睜看著謝安將那十條罪名,一條一條駁倒。


    瞥了一眼好似是落敗公雞般的於賀,謝安心中暗自冷笑。


    呆瓜!跟哥耍嘴皮子?


    也不看看哥平日裏都與什麽樣的人物鬥嘴!


    不得不說,比起平日裏一直與謝安鬥嘴的長孫湘雨來,這位於賀於大人差的太遠了,可以說完全不是謝安的對手。


    “真相大白了!”聳了聳肩,謝安轉身麵朝天子李暨,拱手正色說道,“陛下,微臣有本奏!”


    睿智如李暨,如何不知謝安心中所想,一麵感慨著謝安詭辯的本事,一麵輕笑說道,“謝愛卿欲奏何事?”


    瞥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於賀,謝安沉聲說道,“微臣欲彈劾禦史監右都禦使於賀於大人,身為朝臣,誣陷同僚,黨同伐異,其心歹毒!――微臣不敢自誇,隻覺得,縱然微臣此番無功勞,卻亦有苦勞,似於大人這般小人行徑,實在是叫大周千千萬臣民心寒,倘若傳揚出去,禦史監必然是顏麵掃地……”


    “……”李暨聞言一愣,略帶幾分驚訝地望著謝安。


    這小子來真的?


    想到這裏,大周天子皺眉思忖了一番,盡管他起初隻是當看好戲那樣看待這件事,而如今被謝安一句話挑明,迫使這位明君不得不仔細考慮。


    在李暨看來,過不了多久,整個大周都會知曉是李壽以及謝安剿滅的長安叛軍,換而言之,他二人是有功之臣,倘若不能妥善處理這件事,多半會引起屯紮在大梁城的二十餘萬大軍的不滿,甚至於,世人還會針對此事評擊朝政,橫生枝節。


    想到這裏,李暨微微吸了口氣,沉聲說道,“革除於賀禦史監右都禦使之職!――殿內侍衛何在?將於賀朝服剝下,押往大獄寺受審!”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皆驚,麵麵相覷。


    就連謝安都愣住了,更別說身為當事人的於賀,隻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淒聲哀求,連連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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