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七月二十六日,這對於被北疆大軍兵臨城下包圍攻打了足足數月的大周王都冀京而言,絕對是一個堪比重大喜慶節日般的日子。


    因為在這一日,冀州軍這支保衛大周京畿之地的京畿之師,終於在時隔兩年後,得勝凱旋,返回了京師。


    當然了,此時返回京師的冀州軍,早已不再是兩年前由八賢王李賢帶離冀京,前往荊州南陽之地威懾三王勢力的冀州軍了,在這長達兩年的光景裏,冀州軍在保家衛國、奮勇殺敵同時,又吸收了大梁軍、各地方官府的城衛兵、白水軍降卒、太平軍降卒等中的精銳士卒,曾經那些冀州軍士卒的老麵孔,在那一場又一場殘酷而艱辛的戰事中數以萬計地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從各勢力中吸收的新鮮血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恐怕就要數枯羊的牛渚軍與羅慶的原魏虎軍,以及八賢王李賢從江南招募的綠林豪傑。


    這些人,被冀州軍的主帥謝安善加運用,調派到了費國軍、馬聃軍、廖立軍三支偏師以及其本人親自統帥的主力師當中。毫不客氣地說,盡管冀州軍連年征戰,盡管期間陣亡了無數熱血男兒,但是這一支精銳軍隊的實力,卻是絲毫不遜色兩年前,更甚至,隱隱有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勢頭。


    這一點,僅看整支冀州軍中那濟濟的人才,便不難窺見一二。甚至於,即便冀州軍一分為四,軍中各部的將領依舊不缺,不可否認,冀州軍已具備了成為一支至少四十年內絕不會衰敗的強軍的潛力。


    當然了,前提是冀州軍能夠挨過北疆軍以及漁陽鐵騎這一道難關。別看之前費國、馬聃、廖立三人各自率領著麾下偏師打了不錯的成績,但這並未能挫傷北疆大軍的實力。畢竟至少燕王李茂還未親自出麵。那麽,北疆便有其底蘊在。


    將那些被稱之為馬背上民族的草原部落徹底摧毀的可怕底蘊!


    “喔喔――!!”


    “喔喔――!!”


    “喔喔――!!”


    冀京城頭上,響起了守城兵將們歡天喜地的呼喊。這兩萬餘士卒忘乎所以地高舉著手中的武器,發出一聲蓋過一聲的、發自肺腑的呐喊。


    就算是南軍陷陣營這支被人戲稱為死氣沉沉的軍隊的將士們。此番亦是忘情地高呼出聲,借此來抒發這數月來守城的艱難。


    “終於來了麽……”


    南軍三大將之首林震,這位年過三十而立之齡的豪爽漢子,死死握著手中的長槍激動地熱淚盈眶。


    這位地位好比是東軍的嚴開的猛將,在這場圍繞著京師的防衛戰中,被一支流矢射中右眼,以至於永遠地失去了一雙眼睛中的其中之一。


    可即便如此。當時的林震依舊是麵不改色,從容不迫地指揮著麾下南軍士卒抵擋北疆大軍的攻城,仿佛他的右眼上,根本就不曾插著那一支依然還在滴血的箭矢。


    似這等猛將。也難怪會受到呂公與謝安的信任與支撐,以原本隻是呂家家臣的身份,督率整支南軍。


    像這樣一位穩重而堅毅的猛將,竟也會因為援軍的到來而激動地熱淚盈眶麽?


    會的,他當然會。要知道在過去那數個月裏。冀京之所以能夠在北疆大軍的猛烈攻勢中死守到底,全賴他南軍士卒浴血奮戰,死死堵在城牆上,不放任何一名企圖攻上城樓的北疆士卒攻上來,已數不清有多少位英勇的南軍兒郎。就算是死,亦死死地釘在城頭上,用那重達數百斤的厚實鎧甲,用那體溫逐漸變得冰涼的身軀,哪怕是在死後,亦不忘為這冀京再添一道鋼鐵壁壘。


    “啊,終於來了……”


    微吐一口氣,南軍將領衛雲亦附和著說道。這位曾經與羅超一樣被稱為俊美郎的年輕將領,這會兒仿佛憑空老了十歲似的,麵色蒼白毫無血色。


    “不負我南軍……死傷過半呐!”同為南軍將領的樂俊牽了牽嘴角,勉強露出幾分笑容,但這份笑容,怎麽看都隻能算是苦笑。


    繼五年前漢函穀關一役後,南軍再次遭到了仿佛腰斬般的噩夢,但是這一回,林震相信,那些犧牲的南軍兒郎們,是心懷著滿腔熱血與希望,慷慨赴死。


    南軍,四鎮中唯一裝備了大盾與精鐵鎧甲的軍隊,他們終於成為了友軍迎擊來敵的盾牌,用自己的血肉身軀替友軍抵擋了一波又一波的傷害,而不是像五年前那樣,在友軍盡數崩潰的情況下,無奈而又無助地,被潮水般湧來的叛軍徹底吞沒。


    他們這回可以自豪地說,我軍的犧牲,奠定了整場戰役的勝勢!


    苦澀的表情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名南軍士卒露出仿佛後悔般的神色,因為,他們是大周的盾,為友軍吸收盡可能多的傷害,這正是這支軍隊最初創立時的根本。


    而相比南軍的三位將軍,北池侯文欽這位北軍背嵬的上將軍,他的表情顯然要鎮定地多。


    掃了一眼那麵“謝”字帥旗,文欽的嘴角泛起幾分莫名的笑容,回頭恭順地對天子李壽稟道,“陛下,援軍到了!”


    “啊,朕……瞧見了!”


    深吸一口氣,大周天子李壽邁步走向城牆邊沿,手扶著牆垛,遙遙望著遠方的冀州軍主力師。


    [一年零五個月……麽?]


    李壽心下估算著謝安離京的日子。


    在他的記憶中,謝安從景治四年的三月離京,奉皇命南下江南,暗訪太平軍,直到今日,景治五年七月二十六日,這才凱旋而回,曆時近一年零五個月。


    而在這一年零五個月裏,謝安先是與八賢王一道合謀逼出了太平軍這顆深埋在大周根基陰影下的毒瘤,隨後在湖口、江夏、夏口連續三場戰役大戰太平軍,緊接著火速趕到江陵,成功替八賢王李賢解圍。之後,謝安又在李賢的配合下滅了楚王李彥,並將劉晴一支太平軍徹底鏟除。甚至於還迫降了天上姬劉晴。


    在此之後,謝安又在襄陽逼死了秦王李慎,再率得勝之軍迅速回援江東。一路上大破太平軍各地方勢力,最終將太平軍第四代主帥伍衡逼死在廣陵城中。


    毫不誇張地說。謝安在這一年多以來幾乎沒有什麽停歇的空閑,而他做創下的功勳,亦足以封王拜侯。


    [你……你竟然當街行凶?拿饅頭砸本王?]


    [砸你?老子還揍你呢!]


    [你敢!你……你真打啊?可惡!]


    [你還手?]


    [你這無禮小廝,難道還指望本王平白無故被你打?你還來?]


    李壽的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了弘武二十二年臘月,那大年之前的最後一夜,兩個年僅相仿卻無甚親人的家夥,在別家別戶全家齊聚慶賀新春的大年之夜。像兩個沒教養的潑皮無賴般扭打在雪地裏,陰招爛招齊出。


    “呼……”長長吐了口氣,李壽嘴角揚起幾分笑容,頗有些驕傲地環首望向那依舊還在他掌控之中的冀京王都。


    [總算……總算是此番爭了口氣。不至於叫那家夥笑話……]


    想到這裏,李壽猛地舉起了右手。


    刹那間,城樓上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李壽那緩緩捏成拳頭的右手。


    “祭我在此戰中無數英勇為國捐軀的大周兒郎們,我等……終究守住了這座都城。不至於叫無數英勇同澤的鮮血白流!我等……等到了援軍!――我冀京安平國的京畿之師,回來了!”


    在長達數息的死寂過後,城樓上爆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歡呼。


    “喔喔――!”


    冀京城頭守兵那異常的士氣,非但驚住了城外的北疆大軍,就連冀州軍的將士們亦有些傻眼。


    尤其是謝安。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眨巴著眼睛死死盯著冀京城樓上那一位似君似友,既熟悉又感覺有些陌生的身影。


    “這……厲害啊!”舔了舔嘴唇,謝安一臉震驚地喃喃說道,“李壽那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幾句話就叫守城的兵將士氣提升到這種地步……”


    旁邊,冀州軍主力師副帥唐皓聽聞謝安直呼大周天子李壽的名諱,心下又是恍然又是震驚,心說咱這位謝大人不愧是傳言中與陛下最為交心的莫逆權臣,直呼當今天子名諱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不過心中雖這麽想,唐皓還是當即岔開了話題,畢竟,謝安這番看似目無君父的言論,若是被朝中的禦史大夫抓到把柄,那可不太妙。


    “難以置信……被圍了數個月,還以為就連南軍以及北軍都已被北疆軍擊潰,最起碼在士氣上已受到重創,可眼下……”咂了咂嘴,唐皓不由地嘖嘖稱奇。


    遺憾的是,唐皓說這番話的用意最終也並未能如願。因為就在謝安目瞪口呆地說出了那番話後,八賢王李賢便用極其無語的眼神瞥了一眼他,漫不經心地說道,“謝大人當著本相的麵口無遮攔,莫非是覺得禦史台的茶比較醇濃,欲往之過幾日麽?”


    謝安驚詫的表情頓時僵住了,他這才想起,身邊這位八賢王李賢,那可是掌控著禦史台的男人,位至大周朝廷左丞相。


    記得過去,謝安就沒少因為作風、禮數的問題,被招到禦史台吃茶,受這位八賢王殿下循循教誨。


    “咱倆關係都這麽鐵了,不至於因為這種小事再叫我到禦史台吃茶吧?這三番五次的,怪不合適的……”謝安擠眉弄眼地瞅著李賢。


    李賢頗為無奈地瞅著謝安,說實話,李壽這位小九弟在時隔兩年後竟蛻變地如此具有威嚴與氣勢,李賢心下暗暗震驚之餘亦十分歡喜。將心比心,他當然也能理解謝安的心情。


    但問題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似李壽與謝安那種君不君、臣不臣的摯友關係,說實話李賢心中是有些抵觸的。在他看來,既然他已經選擇了輔佐李壽,那麽。李壽就必須成為一位有道明君,澤披天下,而謝安這種哪怕隻是無心的言論。亦會挫傷李壽身為天子的威嚴,這是李賢所不能姑息的。哪怕他與謝安當了足足兩年的好搭檔,共同鏟平了南方兩支反叛勢力。


    而就在這時,忽見二人身後的馬車徐徐駛上前來,窗簾撩起,探出一位美婦的俏容,繼而,這位美婦用她那琉璃般的美眸斜瞅著李賢。戲謔笑道,“喲!這不是三番兩次被妾身的夫君所救的八賢王大人嘛……”


    李賢一聽,他那本來就顯得瘦弱的身板仿佛頓時就矮了一截,滿臉尷尬。訕笑著望向車窗內那位美婦。


    眾所周知,憂國、憂民、憂社稷、憂天下的八賢王李賢,被稱之為極具古之君子遺風的他,從未因為小義而向人低頭。倘若說這天底下還有一位讓他無法淡然處之的話,那便隻有她了。


    前丞相胤公的孫女。長孫家的孫長女,謝安府上的二夫人,鴆姬長孫湘雨。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在這位從小便飽受其欺淩、戲弄的梟姬麵前,縱然是從未畏懼過任何一方勢力的八賢王李賢。卻也隻有點頭賠笑的份。


    說實話,難得看到八賢王李賢這般作態,謝安心下暗暗好笑,不過看在這位殿下日後會是他謝安府上長子的授業老師的份上,謝安總算是替他說了幾句好話。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就算謝安不說話,長孫湘雨亦不會過分地為難李賢,畢竟他二人是自幼的發小,撇開李賢對她的愛戀不談,他們的友情亦遠在謝安與李壽之上。


    說白了,長孫湘雨隻不過是在幫自家夫君的同時調侃調侃李賢罷了,誰叫梁丘舞此刻不在場呢,長孫湘雨還不得抓緊時間鞏固她在夫君謝安心目中的地位?


    雖然希望不大,不過,這位有足夠能力令天下動蕩的女中梟姬,可還未徹底放棄謝家長婦的位置呢!


    就在謝安、李賢、長孫湘雨各持不一神色,無視遠方嚴正以待的北疆大軍談笑說話時,在謝安左側的那位可忍不住了,重哼一聲冷笑說道,“當著數萬北疆大軍的麵談笑風生,三位好是閑情逸致!可否打斷一下三位的閑情逸致,留待破敵之後?”


    毋庸置疑,膽敢如此對長孫湘雨說話的,也隻有堅定地站在梁丘舞那邊的她了,冀州軍另外一位女軍師,天上姬劉晴。


    “……”長孫湘雨一雙秀目咕嚕轉向劉晴,牽了牽嘴角笑眯眯說道,“右軍師有何賜教呀?”


    “哼!”劉晴冷笑一聲,冷冷說道,“無他,不過是見左軍師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希望左軍師能分我些那不知所謂的自信!”


    “不知所謂的自信……麽?”長孫湘雨一雙美目中泛起濃烈的冷色,哼哼笑了幾聲,忽然張嘴做了幾個口型。


    [手下敗將!]


    “你說什麽?!”劉晴見此勃然大怒,一張小臉氣得通紅,手持馬鞭指著長孫湘雨怒聲說道,“你再說一遍!”


    “妾身說什麽了呀?這孩子……真會無理取鬧!”臉上露出一副很是無辜的表情,長孫湘雨咯咯一笑。


    “無理取鬧?誰無理取鬧了?敢說不敢承認?!怪不得比不過小舞姐姐……”


    “你說什麽?”長孫湘雨不悅地皺緊了雙眉,畢竟劉晴那句話那可是戳中了心中痛處。


    “我就說了,怎麽著?”


    “好……”


    “我還說,你就不如小舞姐姐!”


    “你……妾身不與一般見識!”


    “我還不跟你這女人二般見識呢!”


    “哼!”


    “哼!”


    眼瞅著長孫湘雨與劉晴二女像鬥雞一般朝著對方怒目而視,謝安與李賢相識苦笑,無力地扶了扶腦門。


    “這仗……不好打啊……”


    “啊,還沒打自己人就內訌了……”


    旁邊,苟貢聽聞謝安與李賢二人用無奈口吻的對話,心下暗暗好笑。


    或許絕大多數的冀州軍士卒都覺得,隻要有長孫湘雨與劉晴這兩位支持著他們斬獲了一件又一件赫赫功勳的名軍師在,冀州軍無疑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然而,隻有一小部分才清楚,長孫湘雨與劉晴之間的關係,那可遠比水火不容更加劇烈,簡直就是燒紅的鐵鍋中那油與水的對峙,旁人若有插手幹涉之心,那絕對是連皮肉都會被燙傷。


    不過……


    很詭異地,絲毫不覺得會敗呢……


    眾冀州軍將領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嗚嗚――”


    幾聲號角響起,冀州軍主力師的左側、右側以及後方,同時出現了三支同樣懸掛著冀州軍旗幟的軍隊。


    梁國的虎、雁門的狼、南陽的牛,費國、馬聃、廖立同時率領著麾下的偏師,在冀京城下與謝安的主力師匯合。


    啊,此時此刻的冀州軍,擁有著有史以來最鼎盛的文謀武略陣容!


    但是,麵對著冀州軍這強大的軍勢,北疆軍的士卒們卻絲毫未見動搖。


    因為,他們有一位天下的大豪傑坐鎮!


    燕王李茂!大周李氏皇族古今以來第一勇將!


    “爾等猜猜,此戰本王斬獲敵首幾何?!”


    用仿佛看待砧板上魚肉的眼神掃了一眼遠方的冀州軍,燕王李茂手持著那柄盤龍虎的精鐵重戟,在陣前朗笑著向麾下的冀州軍問道。


    “殺盡敵軍!”眾北疆軍士卒高聲喊道。


    李茂聞言哈哈大笑,揮手說道,“殺盡敵軍?爾等欲累死本王不成?這樣吧!”說著,他麵色一沉,鏗鏘有力地說道,“殺夠一百,鳴金收兵!”


    “喔喔――!!”眾北疆大軍激動地麵色漲紅,舉著兵器大聲呐喊。


    與此同時,無論是冀京城頭的守兵還是冀州軍,頓時鴉雀無聲,仿佛是被李茂那強大的氣勢給震懾了。


    眼瞅著那單槍匹馬朝著己方大軍而來的燕王李茂,謝安不由地眯了眯雙眼。


    “又來?一人軍……”


    下意識地,謝安腦海中浮現出了梁丘皓、陣雷、以及梁丘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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