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士本是淮南東路邊軍中的一個幕僚,略通醫術,適才也使了些手段救醒耿茂,又問了姓文的小子諸般問題。


    從姓文的這裏得知,昏迷者叫做茅庚,是其表兄,這次是茅庚一家五口捎帶著這姓文的小子一起從金朝治下的山東投奔大宋,不想在偷渡淮河的時候遭到金兵巡邏隊襲擊,其他四人或死或散,而茅庚和這姓文的抱著一塊木板一路漂流,僥幸漂到了淮河南岸,到了大宋這一邊,結果被宋兵所救。


    這姓文的口齒了得,將投宋過程說得合情合理,本來是沒有什麽破綻的。不料昏迷中的茅庚迷糊中講了兩句夢話,於是引起了這位自詡才智之士的先生一陣猜疑。如今再看,兩人中一個看似木訥一個卻口齒伶俐,都是十七八歲年紀,這姓文的身量雖然單薄點,但茅庚的身板卻甚是壯碩,一員精銳金兵想必也不過如此。偏偏茅庚爆出一口古怪口音之後就緘口不言,越看越像是心虛而故意掩飾。


    假設兩個人是金兵派來的細作,一個裝聾作啞但武力高強,一個伶牙俐齒可以隨機應變,倒是配合默契,堪稱是坑蒙拐騙殺人放火最佳搭檔,莫非真是“放長線釣大魚”來幹陰謀勾當的不成!這位文士捋一捋胡須,沉吟之間,甚而腦補出金兵某狗頭軍師陰謀向大宋派出細作的種種密辛。在他眼中,這兩個家夥的細作嫌疑又更高了幾分。


    文家小子還在繼續解釋:


    “我表兄的爹爹,也就是我的姑父茅公,南歸時被金兵亂箭射死,我們與金兵有不可戴天之仇,故而絕無可能是金兵的奸細!還請先生明察!”


    看這個文小子一臉悲憤的樣子,這文士又有一些拿不準,要是將仇視金兵的歸正客誤判為奸細,那就壞菜了。有鑒於大宋曆年來不遺餘力地吸納北方金朝統治的漢民歸正,這個大政策略一直在不折不扣地執行,要是弄出一出冤案,傳出去,那不單自己要受罰,甚至會連累上官。此事不能不慎!


    旁邊的軍漢聽文家小子說到“道士”、“茅公”,立即聯想起平話裏說到的“姓茅的神仙”和“茅山道士”之類,於是搭腔道:


    “文小哥說茅小哥有一位道士師傅,那位師傅不會是神仙一樣人物吧?”


    文表弟聞言輕鬆了下來,笑道:


    “這位軍士大哥說笑了,這天底下哪來的神仙?”


    那文士倒也聞聽過先秦茅蒙升仙的傳說,有諺曰“神仙得道茅初成,駕龍上升入太清”,民間又有三茅真君的說法,不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那文士隻是一笑置之。回過頭來,反受了軍漢之話提醒,隨即就提出一個刁鑽的問題:


    “你這位茅小哥,名叫茅庚對吧?你既然拜了道士為師,想必也有一些道行,不知道學得了何種本事,不如露一下本領,也讓我見識見識。”


    他這是想考校一番茅家小子,若是什麽道行都沒有,那就是故意撒謊,斷然是騙子與奸細無疑。


    耿茂明知所謂茅庚有個道士師傅不過是文表弟臨時杜撰,此時卻要自己來圓謊。想一想從後世電視中看到道士作法,諸如捏一個劍訣,一邊念念有詞,什麽急急如律令之類,也不知道宋金時期是不是這麽個玩法,萬一玩錯了花樣,那時又要用另一個謊言來圓謊,這種沒有把握之事還是算了。


    忽而又想到煉丹之事,要論化學水平,這年頭的道士就是渣,自己甚至可以搞出各種高級的玩法,可是退一步想,手頭一時又哪來的諸般道具啊。何況自己也就是熟知化學符號和一些化學方程式,紙上談兵尚可,要是實際演練,恐怕未必就比得上煉丹道士。唉!所謂隔行如隔山,道士那點伎倆雖然不咋的,可是現下裏要冒充有所師從信手演兩樣道家本事,卻是不知從何下手,一時便有些為難。


    那文士看茅庚為難的樣子,心中得意,嘿嘿!看兩個小子這一下如何搪塞。


    耿茂正自無計,便用眼光看了看那軍漢,這軍漢說什麽神仙之事,卻暗合拋磚引玉之道,惹得這有如刁德一般的文士順勢提出考校之法刁難自己,難道自己穿越之後的運氣也如穿越之前那麽背嗎!


    可這一看不打緊,仔細一瞧,這軍漢卻與當年的一個大學同學模樣頗有幾分相似。想當年自己作為一個繪畫愛好者,就為那位同窗畫過像。當然自己的肖像素描水平隻屬於菜鳥級,但是有了那個同窗的一張黑白照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用上帶方格的透明塑料膜,繪肖像畫就顯得簡單多了。好吧,事後同學們一致鄙夷這種畫法沒有技術含量。也是,你想啊,先在照片上蒙上一片方格透明塑料膜,再用上放大鏡這個神器,畫肖像就變成在紙上畫方格填像素,不過就是用炭筆放大黑白照片罷了。但是,不可否認那樣畫下來真的很像,為此自己還小有得意。


    看來隻好祭出自己的畫技了,也許在前世根本拿不出手,但是在宋金時代,拿出來博一下眼球卻是毫無問題。


    當下對文士說道:


    “當年,師傅曾經---教我---那個繪畫之術,小子學了些---那個皮毛,今日鬥膽---那個獻醜。我就為這位---軍哥---那個畫張像如何?”


    這一句話是憋出來的山東口音,說得既慢又不流暢,那個那個說的讓人蛋疼。但文小子素知表哥就是一個不識幾個字的憨人,而今卻煞有介事地誇說有繪畫之技,心中自然不信。不過既然茅庚這麽說了,原本也是因為自己臨時瞎編引出的麻煩,見那文士猶自一臉懷疑,當下橫下心來幫腔道:


    “這位軍哥長得甚是威武不凡,且讓我家表兄與你畫一幅像,必是好的。”


    其實這軍漢顴骨突出,長相與“帥”字不沾邊,至於因顴骨突出而麵帶凶相,非要往“威武不凡”上靠,也不算太過牽強,不過勝在五官輪廓清晰、特征明顯,又恰好與耿茂後世的同窗長相有些雷同,耿茂既然已經畫過那位同窗的肖像,可謂輕車熟路,當然要選這現成的對象作畫。一旦畫得好了,除了洗脫嫌疑,多少也能賣弄一下,同時扳回一點自尊,免得總是被那廝居高臨下像審賊一般。


    那位軍漢受了文小哥高帽,渾身通泰,此生除了父母,大約就是這位文小哥對自己的長相作出了正麵評價,內心甚是雀躍,於是惴惴然對那文士道:


    “薑先生,你看,那個---可---可使得?”


    薑先生點點頭:


    “好,就如你願,請茅小哥露一手畫技。”


    回頭對那軍漢說:


    “牛三,去取紙筆來。”


    耿茂展顏一笑,又憋出一句話來:


    “薑先生,隻要拿紙---那個就行了,我繪畫---那個不用毛筆,我用的筆---那個我自己來製作,隻要給我火---那個就行了。”


    耿茂倒是稍許練過一點中國畫,不過就是仿照《芥子園畫傳》能畫幾筆蘭草墨竹之類,完全是隻得其形不得其意那種。那幾筆花草在大學的黑板報上畫一畫小插圖還能勉強湊數,要到宋朝來賣弄那就隻能是自曝其醜了。更不用說用毛筆去畫人物。所以還是老老實實用炭條吧!不過炭條得自製,前世的時候倒是用易拉罐燒柳條的法子自製過炭條,如今卻沒有條件那麽講究了。


    姓薑的文士聞言有些吃驚,卻不知這茅小哥師從何方高人,對其畫功的期待卻高了一成,難得的給了個好臉色,交代牛三道:


    “牛三,那就拿兩張紙,拿火鐮火絨來。”


    耿茂到四周走一圈,去折一些柳枝,柳樹不是稀罕之物,隨即便折了幾根小指頭粗細的柳枝,再折成小段,然後讓牛三幫忙用火鐮取火,點燃引火幹柴。說真的,自己還玩不轉這火鐮火絨呢。


    然後點燃這些柳枝在一起燒,待其燒到大約七成之時,用土蓋上隔絕空氣,等溫度降下來之後,翻出來的炭條,竟然有一半可用。


    薑先生看茅家小子折騰了這麽好一會,猜想這小子應該是要用這黑炭條作畫。在他印象中,隻有孩童會才拿這炭條信手塗鴉,難道這廝的師傅也是用這炭條作畫?但話說回來,炭條作畫應該比毛筆還久遠,或許茅家小子的師傅乃是傳自某一個特別的繪畫門派也未可知,倒也不可貿然輕視。心中如此作想,越發想一睹茅家小子用炭條作畫到底是什麽樣的法門。


    耿茂,好吧,如今該叫茅庚!前世與今生,一個叫“耿茂”,一個叫“茅庚”,就發音而言,“gengmao”與“maodeng”順序倒了個個,發音契合度倒是很高。發音契合度高應該是夙世因緣,順序顛倒則喻示前世今生分明。嗯,也好,今生叫茅庚就不錯,至少,茅庚的運程應該會好些吧。耿茂決定忘了耿茂這個名字,自此而始,自己就是茅庚了。


    覺得轉運在即,於是茅庚開始開啟主角模式,甚而漸漸拿捏起了式樣,又讓牛三拿來了一塊木板權充畫板,一個簡單的畫板斜撐起來,然後茅庚終於開始作畫了。作為考校者的薑先生倒是頗有耐心,在此期間還讓兩個小子飽餐了一頓炊餅,直等了半個多時辰才等到茅家小子開張作畫。


    其實前世畫肖像素描的水平委實上不了台麵,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前世過了四十歲之後對輪廓和光影的感受卻又不同,似乎略窺堂奧,隻是再沒有動過筆,所以今天也是應證之時。


    茅庚落下的第一筆是一條短線,茅庚自己知道這是下筆不肯定的緣故,但是馬上,就勾出了一條長輪廓線,然後落筆開始肯定起來。


    與大宋所有的肖像畫不同,茅庚雖然也用線條,但是更主要的是通過明暗、光影來表現牛三的麵部輪廓的。前世畫素描時聽膩了高光、明暗交界線等等概念,就是沒有悟到,所以下筆毫無靈氣可言。而老來悟到一些素描法門,卻不曾再動手一試畫技,原因無他,都把時間花到釣魚上去了。


    想不到今日穿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撿起素描,好在多了後來的體悟,便果然很有了一些感覺。


    隨著茅庚不斷落筆,文家表弟的驚訝不自覺就開始流露,越到後來,表哥茅庚越發變得神奇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幅素描稿完成。茅庚對這幅素描稿自評實在談不上滿意,輪廓和明暗都有若幹敗筆,卻又沒有橡皮擦,無法補救,所以在形似方麵,隻能說介於像與不像之間,至於傳神,當然是談不上的。


    但是看在薑先生眼中,這卻是一件奇異的畫作。乃至於薑先生拿他的近視眼細看這幅畫時,一張臉幾乎都貼到了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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