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方乃是狼腹之地,身長近二米的雪狼夜晚成群出來覓食,一次可遠行四百裏。


    蕪薑不由淺蹙眉頭。


    一個兩麵通透的小山洞,洞壁幹燥,地上鋪著幾摞幹草。顏麾彎下腰,把懷裏的小白鱘在地上一放。睡得正酣,忽而卯著粉嫩的小舌頭,溢出一抹奶香,小手攀在他的臉上蠕了蠕。


    他略微躊躇,然後一狠心站了起來,掏出一塊麥芽糖遞給白鰭:“你在這裏等著,大哥這就去給你找爹。”


    說完便大步將將地走了。


    漠野空曠,天際線上的夕陽隻剩最後一縷,四周逐漸變得一片幽藍。夜幕快降臨了,遙遠地聽見狼嚎聲,白鰭枯坐在洞門口的土墩上,心裏又急又怕,卻又不敢發出聲音,怕引來怪物,還怕把弟弟吵醒。忽而一股冷風穿堂,把他激得渾身哆了一哆,便開始用小手抹眼睛,發出很細小的嚶嚶哭泣。


    但還是驚動了睡飽的白鱘,那個孩子哭起來,哀哀地蹬著小短腿兒。


    白鰭回頭看著他,粉-嫩的小拳頭一點點大。曉得他是娘親的心頭肉,娘親看他的時候,眼睛裏都是愛寵,不像看自己,總是蹙著眉頭的憂愁。白鰭不想讓娘親生氣,就也疼弟弟。猜他應該是餓了,便起身挪步過去,把手指放在他的小嘴裏吮。手指上有糖,他果然不哭了。


    白鰭也很餓,忍不住也放到自己的嘴裏吮了吮。


    天空飄起雪花,夜色下兩團小影子縮成模糊的黑點。


    蕪薑忽然有些動容,想起自己六歲那年,一個人在漆黑的戈壁上跌跌撞撞的場景,到底還是牽馬走了過去。


    青藍色的袍擺驚動了夜的風聲,白鰭抬起頭來。似乎想了想,才記起來蕪薑的名字:“小五哥哥,我大哥呢?……弟弟餓了,我想娘。”


    用力地揉著泛紅的眼睛,那手指上沾土,再揉都要眼瞎了。


    “他回不來了。被狼吃掉了。”蕪薑刮了刮他俊俏的小臉蛋,蹲下來。


    ~~*~~


    “駕——”落雪的天地一片皚皚銀白,幾十頭雪狼在暗影下發出幽藍的冷光。隻待一騎馬兒從山坳下穿過,頓時刷刷刷地從半山腰衝下來。重達百餘斤的體魄,一身毛發如雪,獠牙裏發出嗜血的嘶嘶冷氣,直叫人從骨髓裏滲透出可怖。


    馬背上的“少年”緊咬著紅唇,半匍著身子奮力馳騁。卻哪裏敵得過饑餓的猛獸,忽而一隻惡狼淩空躍起,鋒利的前爪直撲向她的後心。


    “啊,蕭孑救命——”少年回眸驚呼,清脆的嗓音劃破夜空,女兒的聲線瞞不住。


    生死攸關。


    顏康迅速拉開長弓,嗖地一聲,箭頭借著風的摩擦燃起火焰,猛地擊中了狼腹。


    “嘶——”那爪子險險地撕下蕪薑後背一片衣帛,頓然栽倒去地上。


    焰火嚇得狼群後退,頃刻卻又因著同伴的死亡而迅速聚攏。


    顏康趕緊連發幾箭,電光火石間把蕪薑抓進懷裏:“抓緊了!駕——”


    “喔嗚——”一隻死了的狼可以激怒整個同族,一時間山坳下地動山搖。蕪薑被顏康箍在懷裏,夜風把雙雙墨發絞纏,她看不到身後之人,隻聽見男子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這一幕好生熟悉,她便以為是蕭孑趕來了。也不曉得過了有多久,身後的追逐聲才逐漸遠去。兩個人脫力地從馬背上栽下,順勢滾了好幾滾。


    太累了,筋疲力盡。蕪薑撲倒在顏康的懷裏,顏康仰躺在地上,兩個人都在喘氣,許久了才平複下來。他的大掌覆著她的後心,沒了外袍的掩護,指尖稍稍一動,便觸摸到她裏麵的那層裹布,連底下的蝴蝶骨都能勾勒分明。


    那是種陌生的源自少女的柔軟,彌散著說不出的淡淡馨香。他抱著她,隻覺得哪裏忽然湧起一股奇異衝動,忍不住又往緊裏箍了箍,想要把她更深地揉進身體裏。


    “死人,你怎麽會在這裏?”蕪薑還以為是蕭孑,雙手環著他的脖頸,低語嬌嗔。


    自從那天和好後,蕭孑便接連幾天不見影兒,每日早上給自己提桶熱水就出去,夜裏天漆黑了才回來。就知道命人給她帶吃的,也不曉得與她溫存兩下,假正經兮兮的,蕪薑想起他就磨牙。


    貫日隻聽這“小子”粗言粗語,竟不知複了女兒聲線後竟這般婉柔動聽。顏康下午乍聽到蕪薑是姑娘,原本是氣惱又煩悶的,想今後都不再搭理她,此刻滿心的慍怒卻崩散的一塌糊塗。


    他以為她在對自己撒嬌,微厚的唇忍不住含住她的發絲:“小娘-炮,我若不來找你,你此刻早已經進了狼腹。”


    ……嗓音焦灼,脖子也更粗。


    蕪薑肩膀驀地一顫,鬆開手抬起頭來:“顏康,怎麽是你?”


    顏康這才明白是認錯了人,一時溫柔又斂:“怎麽就不能是我?那你以為是誰?”


    蕪薑想起剛才那聲嬌喃,連忙尷尬支吾:“我還以為……總之今晚多謝你救我。天色已晚,我們還是先回去要緊!”


    掙紮著想要爬起來,驀地卻被顏康翻身軋下。


    顏康用手臂墊著蕪薑,一雙深眸滯滯地盯著她:“著急做甚麽,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這樣近的距離,看到他蓬散的墨發間一雙起火的眼眸,蕪薑緊張得心口怦怦跳。背心涼涼的,他的手就托在她的裹胸上,卻不見麵上有幾分訝異。她便凶道:“說什麽?你下午是不是偷聽了你母親的談話?”


    不提這個還好,提起這個顏康都想把蕪薑撕了。在那些以為她是小娘-炮的日子裏,不曉得他身心忍受著怎樣的煎熬與自棄。若非被他偶然聽見,看她這副樣子,是不是等到最後走了,也根本不打算告訴他。


    可知他二十年的生命中,唯獨被她一人不折不撓地闖進心防?


    “聽得一字不漏!”顏康齜著牙,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蕪薑的臉上,就像是一隻隨時要捕獵的獸。她的發束在掙紮中散下來,柔軟的青絲在雪地上鋪陳,姑娘家的嬌媚再展露無遺。臉蛋生得真是好看,尤是眉尖那一點嫣紅,每次看都被她情不自禁蠱惑。


    十四五歲的年紀,如何竟能已這樣美了。天下間的美人,傳說先有晉國燕姬,後有九年前西逃邊塞的小公主。他忽然間想到她適才驚惶時喊出的那個名字,不由力道一頓:“老子隻問你一句話,剛才你以為的是誰……可是貂雲兄?”


    現下不承認也得承認了,這家夥重情義,蕭孑救過他一命,他的女人他必不會動。隻怕一說“不是”,他反倒無了忌諱,頃刻便要動作。


    蕪薑掙紮不了,連忙用手隔開顏康越來越抵近的唇:“你怎麽猜到的?就是他了。唔……不要壓我的肚子,疼。”


    顏康原也隻是隨口試探,未料到竟然是真的。眼前晃過下午慕容煜調戲蕪薑的一幕,還有蕭孑桀驁的作風,嗬,天下間容貌最出眾最糾纏不清的三個人……隻怪自己後知後覺。


    顏康的手臂漸漸鬆開:“怎麽猜到的?方才你被狼群追趕時,喊的就是他的名字。為什麽不早說,差點置老子於不義?”


    蕪薑記不起來自己喊過誰,便也不反駁:“早前他欺負我,我把他趕走了,後來吵架,就裝作誰也不理誰。整日被你像頭牛一樣使喚,又是推車又是喂馬的,以為你真把我當成爺們,哪裏曉得你會想這樣多。”


    心底裏有歉然,卻兀自嘴硬,怕他再動雜念。


    她不反駁,他滿心的渴念果然越發地涼卻。但並不準備戳穿她的身份:“無須解釋,隻怪我眼拙。今日算我冒犯,此後最好離老子遠點!”


    見蕪薑的後背棉絮翻飛,裏頭素白的裹胸依稀可見,便把外袍脫下來,往她的懷裏一扔。卻在她接住的一刹那,猛地把她抱緊在懷裏。


    ……


    久久的,似要扣進骨髓深處,忽又驀地鬆開。狹長的眼眸眺著夜空:“隻這一次,算是還你騙了我的情。穿上吧,回程!”


    說著駕一聲,魁梧的身軀跨坐上馬背,自在前頭打馬。


    落雪紛飛,很快在地上攢起厚厚的一層。馬蹄踩上去沙沙作響,二人一前一後,一路再無言語。


    蕪薑忽然想到被棄的白鰭與白鱘,便想試探他的口風:“你既是聽到了談話,可準備成全你母親與白鎏一事?”


    “寨中大小事務,一應隻憑大哥做主,他願怎麽決定,我無可非議。”顏康的回答冷冷淡淡的。他此刻正頹唐,對母親於父親之外的那個男人,絲毫不被觸動情感。


    蕪薑才醞釀著的話,便被扼殺在嗓子口:“那今天的事你不要說出去,那家夥是個醋缸子,慣會疑神疑鬼。”


    這才是重點嗎?


    “何用你吩咐,我知道該怎麽做!”顏康的心頓時又涼了半截,猛地一夾馬腹,駛出幾丈遠。


    “駕——”


    寨子口衝出十幾騎兵馬,將士們看見顏康與蕪薑一前一後回來,連忙高喊:“將軍,人在這裏!”


    “迂!”蕭孑打馬停駐,身後跟著大少寨主顏麾和他的長隨。


    顏康頃刻複了一貫的爽朗,上前招呼道:“果然遇見貂雲兄出來尋人!方才小五子被狼群追趕,恰小弟打獵路過,便順手將她救了下來。衣裳被狼爪抓破,這便把袍子讓與了她穿!”


    說著回頭指了指懨懨在後的蕪薑,又笑問大哥怎麽會在這裏?


    顏麾神色辨不清,隻蹙眉道:“傍晚把兩個小的送回去,現下母親哭哭啼啼要見人,哄不住,隻得一同出來找你。”


    豈止是送回去,是送去喂狼啊。


    蕪薑怕與顏麾對視,便隻是踟躕在後。


    好在因為狼群追趕,在後山繞了一段路,現下是從反方向回來。


    顏康聽得皺眉:“如何一眨眼功夫就送回去了,那白鎏看到人豈不即刻上門來打?哥哥這事做得衝動。”


    “不送走,莫非讓天下人取笑我顏家寨這頂綠帽子不夠大?早晚都是要打,再想辦法對付便是,你先且隨我去哄好母親。”顏麾說著又咳嗽起來,若有似無地睇了蕪薑一眼。


    “駕!”顏康便對蕭孑拱手告辭,一路打馬上坡。


    “有勞二少寨主相救。”蕭孑勾唇回了一禮,冷長的鳳眸隻是睇著緩緩而來的蕪薑。


    顏康為人光明磊落,一貫摒棄這小妞的娘氣,倘若不解釋倒還正常,這般一刻意,反掩不住貓膩。


    說好的要與自己重新培養感情,這才幾天不管她便又拋之腦後,且看她怎麽對自己解釋。


    蕪薑晚飯還沒吃呢,一路被餓狼追趕,現下哪裏還餘甚麽氣力。


    將士們虎視眈眈地看著她,見她發束蓬鬆,衣縷不整,耳鬢還沾著幾絲草梗,便按捺不住唏噓。


    妥妥的又是紅杏出牆的寫照啊。


    不由目光閃爍地看向蕭孑,狡兔死走狗烹,自從與小妞和好以後,將軍便對大夥棄之不顧了,絲毫沒有幫忙拉攏關係的準備。一時難免各個心理陰暗,希望將軍能病貓發威一次,再與小妞幹仗一架。


    昊焱踹了黑熊一腿,壓低聲:“你上。”


    黑熊吃痛,咳咳嗓子道:“小五子,你可是剛與顏二滾了雪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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