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煜誤打誤撞解散了被抓去的奴隸們,那些認識的奴隸逃回去後,隻道蕪薑被一群匈奴莽匪扛起來摔在了雪地上。


    所有的人都以為蕪薑死了。


    阿耶阿娘甚至用她裝金子的小布袋埋在土裏,給她堆了個衣冠塚。


    早前聽拓烈說遇見了蕭孑,說蕪薑還好好的活著,他們還將信將疑。如今忽然俏生生地站在跟前,老兩口激動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活著就好。我就說,那小丫頭六歲就能一個人在大漠裏掙出一條命,怎麽能好端端的說沒就沒有了呢?”


    阿娘拭著眼角,不停地感謝著天神,連柵欄門都忘記了給她開。


    “活著就好”,這是蕪薑今天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了。蕪薑給阿耶阿娘帶回來很多禮物,綢緞、茶葉與蔬果……都是在塞外少見的稀罕東西。蕭孑為人雖冷淡寡情,對她花錢卻是從不眨眼睛,一應的物事都是他在那三天裏提前派人備下的。


    將士們忙碌著,把大大小小的禮盒、箱子從馬背上卸下來,院子裏進進出出好一派熱鬧。老獸醫鄔德看病不收錢,窮了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風光。鄰居們不由好奇地圍攏過來,想看他傳說中死而複生的小閨女,還有那看起來威風凜凜的英俊女婿。


    妲安站在門下的陰影裏,一時有些錯愕。十五歲的蕪薑站在陽光下,穿一抹素淡的衫子,水紅的裙裾在風中簌簌,比去歲秋天高出了半個頭。那個手握銅雕長劍的漢人將軍,與她五指相扣地站在柵欄外,就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她還以為她死了,有時想起幼年一起成長的時光,想起她死前定然被群戎淩-辱的不堪,心裏還會同情與惋惜,覺得蕪薑的人生就是一個單薄而短小的悲劇。


    沒想到再見麵卻是這樣。她的身子不是慘遭匈奴共欺過嗎?那個據說是天下最決絕的男人,竟然還肯為了她而棄軍叛國。


    ——“蕪薑,你一個牧民養的女兒,怎麽能夠留得下他赫赫有名的征虜大將軍呢?”妲安想起之前說過的話,不免有些澀澀的。


    阿娘進來放東西,看到妲安木怔地杵在門下,連忙歉然道:“郡主還站在這裏?看我,一忙就亂了,我這就給你量腰身。”


    說著便彎腰去尋尺頭。


    柵欄外蕭孑牽著蕪薑走進來,蕪薑恰恰到蕭孑的肩膀下,兩個人的目中恩愛正濃,看起來真是登對極了。拓烈跟在後麵,剛毅的臉龐看不清表情。


    妲安連忙又暈開笑臉:“哦,不急,改天再量好了。外麵可是蕪薑回來嗎?都沒人提前告訴我,乍一看都傻了。”


    拓烈聽見熟悉的聲音,抬眼看向妲安:“不是不舒服麽,你怎麽也在這裏?”


    天下皆權謀,中原乃是主心骨,然眼下列國縱橫交戰,自顧不暇,以致匈奴鬼戎肆意擴張。西塞各部落為了利益與自保,紛紛都在聯盟結交。拓烈作為織蘭河岸最年輕武猛、最有謀略的郝鄔一族頭人,更是周遭部落眼中的聯盟首選。


    自古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結交,最穩固的平衡靠的終不離婚娶。妲安的阿爸阿媽去世後,他的枕榻雖隻有她一個女人,但卻一直沒有與她成親,所有對外的應酬也幾乎不叫她露麵。外藩人對性-事向來豁達,隻要是沒名分的,便是先納了十個八個也無所謂。聽說已經有不少部落給他送來郡主的畫像,想要與他結盟聯姻。倘若他有心壯大勢力,隻需趁機受下來幾個,那麽羽翼漸豐指日可待。


    妲安見他這兩天總是心緒不定,尤其早上起床就肅著一張臉,換一身正裝便騎馬出門。她原本還滿腹擔心,想來鄔德夫婦這裏打探情況,沒想到卻是為著迎接蕪薑。


    此刻看著眼前拓烈的濃眉鷹眼,那寬肩闊背,每一樣每一樣都是那麽叫她癡迷,心裏便有點酸。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娶她。除了那火一樣的情-欲,她就好像是個外人。


    妲安撫著肚子,抿嘴嗔嬌道:“寶兒大了,總是調皮踢人,坐也坐不住。我來叫阿媽量量腰身,正好做幾件換季衣裳。”


    說著站去拓烈的身邊,像是忽然才看到蕪薑,眼睛亮濯濯道:“蕪薑,竟然真的是你。他們說你被一群匈奴……我原還以為你必定已經……老天保佑,還能見麵真好。”


    看一眼麵如冠玉的蕭孑,也對他彎眉笑笑。


    妲安的個子很高挑,站在拓烈的身邊很般配。懷孕快七個月了,圓圓的肚子驕傲地挺起來。說話時眼睛依舊像從前那般亮,一閃一閃掩映著心緒,但身上的張揚與傲慢卻好像收斂不少,多出幾分賢良謙順的味道。


    拓烈看了眼她的肚子,目中到底幾分柔情,神色便緩和下來。


    在蕪薑昏死在西去匈奴的雪地上,被慕容煜用冰水潑得渾身僵冷的時候。那時得知真相的她,多麽想煽妲安兩巴掌。以及在後來的很多日子裏,隻要一想到妲安和她的阿爸,竟然用一袋白米謀算老實的阿耶,她就不止一次想過再見麵時要怎麽質問她。


    蕪薑看了眼妲安的大肚子,淡淡一笑:“是,我回來了。我這人恩怨計較,耶娘的養育之恩未報,那害阿耶的仇也沒有討回來,怎麽舍得死呢。自然是要回來的,妲安。”


    蕪薑變了。從前的小蕪薑傻呆呆的,眼睛裏也空靈,聽自己說什麽她就是什麽,哪兒像這樣,莫名聽著咄咄逼人。


    妲安有些意外地抿了抿唇,但看著蕪薑嬌滿的胸口,想到她的那些遭遇,又覺得釋然。少女經了那樣驚天動地的辱-沒,性情難免都會大變。


    她便抬眼看向拓烈,笑盈盈道:“看你說的,你不在這些日子,拓烈和阿爸阿媽每日都在念叨你。如今可好,你這一回來,他們心中的石頭也該放下了。無論經曆過什麽,那些都過去了,蕪薑,我們還是好……”


    “好姐妹嗎?但那也都是從前了。”蕪薑看了眼阿耶前傾的背:“對了,你剛才說的阿爸阿媽是指我的阿耶阿娘嗎?如果是,這陣子我不在,謝你照顧了。今後我回來,你還是改回從前的稱呼吧。”


    妲安的話便滯在原處,凝著蕪薑隔閡的眼眸,猜她應是知道了什麽,良久笑容落寞下來:“是。在那場匈奴人的殺戮中,我阿爸阿媽為族人殉死了,我也和你、和拓烈一樣,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懷了拓烈的孩子,拓烈把你阿耶阿娘認作父母,他們便也是我的阿爸和阿媽。但願死去的人能帶走傷痕和誤會,我們都能夠從過去中走出來,蕪薑。”


    她的最後一句帶著些暗示性的懇求,阿娘便在暗中拽扯蕪薑的袖子:“日頭烈烈,顛簸了一路,如何總在外頭站著?郡主月份也大了,還是進屋來坐著吧。”


    當真死了便能抹平一切嗎?倘若妲安她的阿爸沒死,為了掩蓋女兒犯下的過錯,又如何能容得下知道真相的阿耶繼續活著?蕪薑蠕了蠕嘴角沒有說話。


    拓烈不由蹙眉,在他的印象中蕪薑是最好說話的,很少有對人這樣犀利。正待要張口,一名侍衛從外麵跑進來,單臂在胸前一箍:“報告頭人,烏爾族老族長帶著幾十騎人馬,正在寨子外等候。”


    他便問:“可有說是何事?”


    那侍衛看了眼妲安:“呃……說是來參觀我們郝鄔族的五月跑馬賽。聽說還帶了張二郡主的畫像。”


    那烏爾族族長年愈花甲,膝下隻有三個郡主,沒有郡爺,小郡主尚七歲,大郡主招了個女婿入贅,前歲業已守寡,他這般親自前來,擇婿之意不言以表。倘若結交,等待老族長一過世,兩族聯盟,拓烈的勢力不日便將大增。妲安的心思頓時被吸引過去,有些緊張地睇著他的眉間眼角。


    “唔,拓烈哥哥,寶兒又開始不乖了,你不陪他?”她嬌嗔地挺著肚子。


    拓烈眉頭擰得緊緊的,少頃隻應道:“這裏正忙著,你帶著肚子不方便,還是先回去。我處理完要事再找你。”


    說著對蕭孑歉然地抱了一拳,打馬先走了。


    女仆扶著妲安走遠,快七個月的妲安身材有些笨拙。離了阿爸阿媽撐起的榮耀,整日棲棲遑遑,生怕拓烈不娶她。


    阿娘收回眼神,長歎了口氣:“她說得對,就讓那些都過去吧,你別和她計較。”


    蕪薑不理解:“阿娘為何不把事實告訴拓烈,當初她險些害死了阿耶。”


    “告訴了又怎樣,肚子裏都有了,便是有再大的氣,總不能叫拓烈那孩子為難,終歸是的頭一個子嗣。這一路上她也吃了夠多的苦頭,起初逃到這裏,房子也沒有,就搭了個小帳篷,你阿耶病得厲害,她一邊孕吐,一邊跟著照顧。到底是郡主,算了。”


    阿娘心軟,歎了口氣,拉著蕪薑走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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