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艙的返航程序比他預想得要簡單一些,但簡單得有限。他就像一個一年級小學生一樣在月球軌道上兩個宇航員的“指揮”下操作那些儀器,有驚無險地返回了月球軌道。


    當氣閘打開之後,他看到的是兩個人有些無措的神情。


    因為他們看到的幾乎還是同一個人——同樣的相貌,甚至是同樣的發型。於是李真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登月艙裏的空氣有些異味兒,卻比他宇航服裏的缺氧環境要好太多。做了三次深呼吸之後他才開口:“什麽時候返航?”


    得到的回應卻是:“你真的……是一直在飛船外麵?”


    “那我總不能藏在火箭裏。”李真笑笑,用一隻手攀住艙壁向他們兩個人飄過去,又問了一遍,“什麽時候返航?”


    這次他們兩位還是又愣了一會兒,才答道:“現在還不確定,得等指揮中心的消息。通訊出了點兒問題。”


    然後其中一位指了指自己:“我是錢隋當。”


    又指指另一位:“他是吳傑超。”


    李真點點頭,但注意力更多放在對方剛才的那句話上。他想了想:“通訊出了點兒問題——這是什麽情況?是在預料之中,還是意外狀況?”


    吳傑超是一個高瘦的中年人,相貌看起來有點兒像老故事片裏那種一生貧苦的老農。眼下聽了李真的問題他眨眨眼,臉上的細紋愈發明顯,倒好像一直對此事憂心忡忡。他邊想邊說道:“其實也算是預料之中吧……這裏畢竟不是地球,哪怕在地球上也有手機信號不好的時候。”


    說完之後他頓了頓。於是李真微微鬆了口氣:“原來如此。”


    但下一刻錢隋當又補充:“但是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最近五個小時通訊一直斷斷續續,剛才我們已經失去聯絡十分鍾了。”


    “就是說出問題了。不是咱們這邊出問題了就是地麵出問題了。”吳傑超點頭,“我飛了這麽多次,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兩位這種說話的方式……


    李真微微皺眉。但顯然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他隻得再次耐心問道:“問題大不大?”


    吳傑超咧了咧嘴,讓自己的身體從平漂在控製台前變成豎立:“問題嘛,這個,我飛了這麽多次……”


    有了前車之鑒,李真問了一句:“幾次?”


    “加上這次能有三次了。”吳傑超笑著說道,“所以說我飛了這麽多次吧,第一次是飛船出了點兒問題,第二次倒是沒大事兒。至於這一次……這種登月艙還是第一次。”


    李真不得不打斷他的話:“你說的第一次、飛船,是指空天ii?”


    吳傑超點頭。


    “第二次呢?”


    “是國際空間站。”


    於是李真做了一次深呼吸,擺擺手:“好,沒你的事了。老錢,你怎麽看?”


    錢隋當意識到李真似乎對自己的這位同僚有些不滿,連忙笑道:“這個,依我看的話,可能是趕上了太陽黑子爆發或者別的什麽原因,問題不會很大。我們可以再等等,也許過幾分鍾就又好了。”


    李真從前沒做過宇航員。而且他與大多數普通人一樣,覺得這種事情神秘而嚴肅,應當是那種全程小心翼翼、如臨大敵的氛圍。但眼下看這兩位,就好像是兩個長途貨運司機遇上了車輛拋錨,言語之間並不覺得事情有多麽嚴重。


    倘若他第一次上太空或許會和這兩位產生同樣的感覺。但問題是他在外麵見到過幽靈機群。


    在這種時候通訊中斷,是不是地麵真的出了什麽問題?


    但他實在無法可想,隻得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好。那就再等等。”


    這一等就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到這種時候,即便是吳傑超與錢隋當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登月飛船雖然帶了個“船字”,但大小隻相當於三個登月艙,攜帶的補給和燃料都相當有限。


    眼下他們身處月球軌道,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可以輕鬆地在星球引力的作用下一圈又一圈地做環形運動。因為月球表麵的質量分布並不均勻,在某幾個地區還有“質量瘤”。月球飛船的發動機不得不進行微調以確保飛船的軌跡不會出現偏差。


    如此連續不斷地消耗燃料,如果再過上十幾分鍾地麵還是沒有消息,他們就不得不冒險返航了。


    好在令人心焦的等待並未持續太久。在又過了三分鍾之後,通訊終於恢複。


    地麵指揮中心的聲音並不清晰,但聽起來就像天籟。可“天籟”一般的聲音裏有些嚴肅和緊迫的意味,於是身處登月飛船當中的三個人都知道,的確是指揮中心出了點兒問題。從對方簡短的敘述當中他們了解到,不但是與登月飛船的通訊受到了幹擾,就連地球上其他區域的通訊也受到了某種幹擾。


    李真微微皺起眉頭。因為他擔憂的事情或許已經發生了。


    極光的結束和電力的恢複並不意味著那個熟悉的世界開始回到正軌,而更像是某種更大規模的異常變化的開端。


    現在艙內的氣氛終於變得與他之前的想象一樣,緊張凝重。吳傑超和錢隋當負責操控飛船,而他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乘客。


    旗杆,或者說朗基努斯之槍被他抓在手裏,但兩個人對此緘口不言,似乎提前早有準備,隻會時不時地將目光在那東西上掃一眼,卻看不出任何異常之處。


    二十六分鍾之後,登月飛船發動機啟動,船體脫離月球軌道。


    返航的過程時間要更長一些。在長達88個小時的時間裏,通訊中斷的情況變得更加嚴重,他們三個人同地麵指揮中心保持聯係的時間總計不超過三小時。在這三小時的時間當中李真與戴炳成進行過一次通話,向對方告知“那一位”的消息。但在他詢問南美方麵的情況時,對方的答複是“還不清楚”。


    他認為那不是敷衍,也不是有意隱瞞,或許是真的“還不清楚”。


    他得到的消息有限,著實很難窺一斑而知全貌。


    飛船預定的降落地點是在西北地區一片地廣人稀的平原上。在行程超過70多個小時之後他們最後一次與地麵指揮中心取得聯係報告了飛船的情況。地球已經變得越來越大,而月球變得越來越小,返航途中他沒有見到那支“幽靈機群”,或許就在他們滯留在月球軌道上的時候,那些迷途的轟炸機已經滑向別處了。


    這時候艙內的三個人終於略微鬆了一口氣。因為即便此刻再一次與地麵指揮中心失去聯絡他們也完全可以安然降落,然後等待地麵救援。


    然而——


    這世界上總是有許許多多的然而。


    眼下李真所體驗到的,無疑是最要命的一種。


    就在進入大氣外層之後30秒鍾,通訊頻道響起急切而惶恐的聲音。那聲音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幹擾而斷斷續續、模糊不清,隨後又因為在飛船表麵形成的電離層而被徹底隔絕。


    三個人聽到的唯一有價值的信息便是“改變航向”。


    “搞什麽鬼?!”吳傑超首先叫了起來。眼下三個人都被固定在座椅上,飛船已經進入自動導航狀態。而在這種速度下,在大氣層內“改變航向”,無論是李真還是他本人都聞所未聞。


    然而指揮中心不會無緣不顧發出這樣一條指令,他們所能做的唯有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並且迅速貫徹執行。


    但就在他試圖起身的時候,異像出現了。


    他們突然就看到了一片藍天白雲——


    夏季的藍天,悠悠的白雲。他們就好像三個空中飛人,保持著坐姿與臉上驚愕的表情發現自己出現在天空當中了。整個船體毫無征兆地消失,或者是通體變成透明。而他們還在高速下落,耳畔聽不到風聲呼嘯,隻能聽到船體與大氣層內的空氣高速摩擦時發出的轟鳴聲。


    就在臉上的驚愕還沒來得及消失的時候,情景再次變化。他們重新被熟悉又陌生的駕駛艙所包裹。


    之所以說它“熟悉”,是因為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樣。而之所以說它“陌生”,是因為這一間駕駛艙,看起來就好像經曆了無人養護的幾十年。


    原本光潔幹淨的操縱台表麵眼下鏽跡斑斑,大塊大塊的漆層脫落。而原本閃爍著的那些指示燈也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就好像在一間無人倉庫裏堆放了很久很久。


    錯愕之下錢隋當下意識地一挺身——


    於是發現原本將他固定在座椅上的帶子像麵粉一樣窸窸窣窣地落了下來,而他本人則隨著一陣強烈的震動一頭栽倒在控製台上。全身一陣無弱無力,就好像剛剛透支了數十年的生命。


    他看到了李真與吳傑超驚詫的眼神,便又從幹澀酸痛的嗓子裏咕噥了一句——“……怎麽回事?”


    隨後他自己也愣住了。那完全不是他的聲音,倒像是從一個垂垂老矣的、將行就木的老年人口中發出來的。


    接著他又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吳傑超的臉。


    吳傑超原本看起來就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但眼下他臉上那些細細皺紋已經變得深得可怕,布滿老年斑的皮膚像破舊的布料一樣下垂,就連眉毛都變成了淺黃色。對方試著驚異地睜大眼睛,然而一雙眸子渾濁黯淡,就好似一個將死之人在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


    實際上這也是他自己看到的最後一眼。因為就在這刹那之後,在李真的視線裏,他們的麵容開始迅速幹枯。


    這過程就好像用一架攝影機對著一個老人連續拍攝幾十年,然後將這幾十年的時間濃縮在短短幾秒鍾之內。臉上的皮膚幹癟、皮下的肌肉萎縮、眼球上的水分迅速幹涸並且化作一團皺皺巴巴的灰白色物質,就好像一顆被風幹了的葡萄仁。


    在這幾秒鍾之後,兩個人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了。而他們的身軀似乎再也無法承受宇航服的重量——臃腫的衣物發出一聲悶響,軟軟地倒在地上。


    宇航頭盔的麵罩頓時撲上一片灰白色的粉塵。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不會超過十秒鍾。


    李真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在第一時間裏張開嘴,無意識地喊出一個詞兒——“啊——”


    就好像去醫院檢查口腔時那樣,努力張大嘴、振動聲帶,發出聲音。


    並非是他驚慌失措,而是他試著用這種方式來進行體檢,以確定自己眼下的狀態。結果讓他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年輕,咬合肌健壯有力,閉上嘴的時候兩排牙齒撞擊在一處,發出清脆的“哢噠”聲。


    但喜悅也就持續了短短一秒鍾而已。因為眼下在這個駕駛艙內,所有的儀器都失靈了。但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


    現在登月飛船才剛剛進入大氣外層。地球的引力將會越來越大,而重力加速度將使得飛船最終達到一個恐怖的速度。倘若他不能打開減速傘、不能打開減速發動機的話……


    這一次他是真的沒有把握,還能讓自己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阻礙就站起身,撲到控製台前。


    返航途中漫長而無聊,於是錢隋當和吳傑超曾經向他講解過返航時候的操作程序。但眼下那些按鍵表麵的文字都已經模糊不清,上百個按鍵與指示燈就好像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眼睛一樣暗淡無光地瞪著他,卻不能帶給他一丁點兒的提示。


    他所能做的隻有依照記憶當中的程序,孤注一擲地擺弄那些東西,並且試圖與地麵指揮中心重新取得聯絡。


    但如果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就連控製台的表麵、就連座椅上的安全帶都已經剝蝕,又怎能指望那些無比精密的儀器仍能盡忠職守?


    一切毫無反應,某些按鍵甚至已經鏽在了孔洞裏。


    就在絕望剛剛浮上心頭的一刹那,李真感受到猛烈的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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