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樹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回到這個基地的,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王濛。


    李真對此稍稍感到意外——他本以為那個人不會再回來,而是會帶著他的“族人”消失在西伯利亞的茫茫雪原上。


    這時候他正和北川坐在飯桌前吃晚飯。昨天晚上他做的“有男人野性味兒”的大腿肉宣告失敗——因為野生動物的肌肉纖維比較粗、脂肪含量比較低,所以按照他的做法兒弄出來的是一鍋盡管煮得很爛但卻柴而無味的東西,因此今天的晚飯是北川主廚,弄的是煎肉排。


    看到兩個人走進來的時候李真很熱情招呼他們坐,並且問他們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榮樹的臉上本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懊惱神色,但在看到李真的樣子時,這種神色很快被驚訝的情緒取代了。


    因為在他看來……


    李真似乎變了一個人。


    之前遇到他的時候他的臉上偶爾也會有淡淡的笑容——盡管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陰鬱冷漠的笑,但也總會令人覺得那或多或少是一種強迫性的自我調節。但現在他臉上的笑和之前的笑是不同的——這微笑似乎的確是在“微笑”。不包含任何複雜的心思或是暗示,就是一個普通人那種放鬆而愉悅的笑容。


    榮樹意識到,李真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就好像一個人突然卸下千斤重擔、解甲歸田了。而這種安定的笑容在令他詫異之後又使得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因為這似乎意味著。那件至今令他擔憂的事情在李真這裏或許是“沒什麽大不了的”。


    於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後脫下外套、抖掉從外麵帶下來的寒意,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


    李真又抬眼去看王濛。


    這位先知的臉上帶著些欲言又止的神氣。很明顯有些話想要對李真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談起,就仿佛他甚至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出現在此地。但是到最後他還是在李真的對麵坐下來,將雙手擱在桌麵上,隻說:“我沒想到你在人類的軍隊裏擁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這麽說你是同戴炳成見過麵了。”李真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怎麽說?”


    王濛往兩邊看了看。北川晴明和榮樹對視一眼,打算離開這屋子,李真卻推開麵前的盤子站起身。說:“那我們出去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這房間,來到走廊裏。


    於是王濛就變了一個臉色——不是之前那種期期艾艾的神色,而是變得有些急切。


    “你之前答應過我的呢?”他說,“你告訴我和我的族人可以找到一塊不被打擾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是那位戴將軍卻要我和我的族人永久地離開西伯利亞!”


    李真誠懇地點頭:“抱歉。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是我沒有兌現諾言。但我想要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會賴賬的人。其實這事兒也算是意料之外——我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但你對我承諾過的。”王濛說。


    李真無奈地歎一口氣:“我知道。這種事情對我而言同樣是苦惱而令人慚愧的。但是一開始我的確做了精心部署——比如我知道那東西會帶來極度酷寒。一旦超低溫到來,絕大多數帝**部隊就不能再繼續作戰,那麽等你在摩爾曼斯克找到了你們的族人之後,你們就是一支令人難以忽視的力量——戴炳成不會冒險當即驅逐你們。”


    “但我沒找到他們。”王濛歎息。“我本以為我的族人會比我想象得多,可是他們不在那裏。”


    “所以,結局是這樣子。”李真伸手去拍他的肩頭,“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戴炳成應該隻是要求你們離開帝國的土地——他早知道你們的身份,那麽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容忍和讓步的表現。他持有的善意比我想象得多。”


    “聽到你這麽說我感覺好多了。”王濛平靜地說道。


    聽到這話李真先是愣了愣。花兩秒鍾去看王濛的表情。隨後他注意到對方微微聳了聳肩,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句是一個微嘲的玩笑。這事兒令他有點意外——王濛的心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一些。


    於是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也在對方預料之中,並且王濛已經做好了接受那個結果的準備。所以他笑了笑:“那麽你們同我一起去呂宋?”


    “其實我懷疑你剛才這句話也早在你的計劃當中。如果這算是一個陽謀的話,那我也不得不從命了。”王濛說道。


    然後他在李真說話之前挑了挑眉,輕聲問:“在那裏你又有什麽打算?”


    李真皺起眉毛。看著王濛。他早就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年輕人,而對麵這個新人類也不是真正的四歲的兒童。所以李真覺得王濛此時的表情有些異樣。這異樣意味著他剛才的那一句話實際上還有別的隱晦含義。


    他盯著王濛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想明白了。於是他忍不住輕笑一聲:“你是覺得……我‘騙’你們這些戰鬥力強大的新人類去呂宋是為了我自己的什麽私心?比如奪權當總統之類的?拜托——現在那裏的總統是我媳婦兒。”


    王濛沒有因為他這句話笑起來,而是嚴肅地說:“我就是這麽想的,哪怕你不這麽想。我通讀了你們人類的曆史,知道你們過去以及現在的那些權力鬥爭、政治製度。據我所知現在呂宋那裏真正掌權的是總理而非總統。”


    “然而那個總理也算是我的朋友。”李真搖搖頭,卻看到王濛抱著胳膊靠在了對麵的牆上,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但他卻並不想在這種問題上浪費時間,王濛對於自己的動機揣測也令他有些不快。所以他歎口氣擺擺手,又說:“今天先到這裏。”


    可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使他再次轉過了頭。


    王濛說:“你不該做總統。你要做的是皇帝。”


    李真驚訝地看著他,覺得這人讀曆史讀瘋了。


    “我當然知道你覺得我瘋了。”王濛替他說出心裏話,“但你們中國人還有一句話,叫做當局者迷。你為什麽會覺得我發瘋了?是不是覺得皇帝這東西——手握實權的皇帝這東西隻應該存在於曆史當中?是不是覺得在文明社會裏再複辟帝製是一種野蠻的倒退?”


    李真看了看他,搖頭:“恰恰相反。不久之前在渝州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然而這話不該是你說的。就如你說的那樣,當局者迷。你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通讀人類曆史,那就應該清楚帝製不是什麽好東西。”


    王濛又露出那種先知一般的微笑:“世界上的任何一樣事物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製度也是如此。至少在目前看來,對於我和我的族人而言,你在呂宋做皇帝就沒什麽壞處。我問你,我們去了那裏,你怎麽介紹我們的身份?我們總不能靠遮瑕粉底過一輩子——類種和異種給整個世界帶來如此之多的苦難,一旦人類從長久的恐懼之中擺脫出來……你說接踵而來的會是什麽情緒?”


    “沒錯——是瘋狂的報複心理。類種消失不見,我們將會是舊人首選的發泄對象。到了那個時候。你憑什麽履行你對我的承諾?一塊讓我們休養生息的樂土?我不覺得那時候的呂宋,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符合這樣的條件。擺在你麵前的將會是無盡的衝突和難題,要麽你推給那個效率低下的‘民主政府’,要麽你親自出麵解決——可那樣的話,又會有更多的麻煩被引去你的身上——”


    李真伸手製止他再說下去:“我理解你的顧慮。但如果你僅僅由於這個原因就要我去做什麽皇帝,我會覺得你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這事兒太荒謬。荒謬到我已經不想再解釋什麽了,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走。這一次王濛沒攔著他。隻不過在他走出五步之後,身後的王濛忽然大喝起來:“你還是人嗎?!”


    這一聲可謂振聾發聵,回音在走廊裏蕩了好幾次,震得李真耳膜嗡嗡作響。


    正在他考慮要不要轉身問那個家夥“你怎麽罵人呢”的時候。第二句話又傳進他的耳朵——


    “你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君王了!”


    李真停住腳步。


    他沒回頭,也說話。


    王濛從他身後慢慢走過來。將手搭在他的肩頭,擱了一會兒問:“明白了吧?旁觀者清。”


    走廊另一邊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北川晴明的半張臉。


    李真擺擺手說沒事,門又關上了。


    他轉過身,看著王濛露出一絲苦笑:“這是做什麽?獅子吼麽?要我頓悟?”


    王濛隻看著他。


    李真低頭想了想,低低歎息:“我早想到了。”


    他抬起頭對王濛說:“是的,我早就想到了。我不是人。而且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


    “為什麽曆史上會有皇帝?為什麽皇權又會消亡?我覺得生產力的發展是重要原因之一,甚至是主要原因。那些曾經被絕對統治的人憑借技術、生產力以及文明的進步擁有了足以抗衡皇權的力量以及覺悟,所以那東西消失了——這是我想到的,也是你想的。”


    “我猜你也知道,在我以上的提到的三點當中,最後一個原因大概是最柔弱也是最堅韌的。文明的進步——在古代有民心,在現代有民意,是文明的進步導致了民意成為影響一個國家政權的重要力量。可是足夠強大的武力可以壓製民意——幾年,甚至幾十年。然而我說它是最堅韌的,是因為僅憑武力就隻能做到那麽多。在現在這樣的世界,沒有一個極端殘暴的政權在沒有外界強大助力的情況下能夠持續百年之久。”


    “對於人類而言。”王濛說。


    “對於人類而言。”李真笑了笑,“我知道。”


    “說實話,我以前很怕一些東西,比如導彈什麽的。但如今我也不知道核武器對我到底能構成多麽大的威脅。從前我也很怕自己的家人朋友什麽的被威脅,但如今我同樣意識到當一個人強大到不再是人類的時候,那種威脅所產生的威懾力也將極其有限——他們甚至不敢來威脅我,因為某些人更怕死,並且清楚地知道我有能力讓他們死。”


    “所以你覺得我配得上‘極端強大的武力’這樣的稱呼了。實際上我也這樣認為。”


    “而且你有影響力。”王濛就像一個幕僚那樣認真地說,“就算你自稱在你的努力下世界被拯救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現在這顆星球人每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呂宋將是你的起點。”


    李真看著他微笑了:“做皇帝隻是一種通俗的說法,你要我做的是絕對的獨裁。如果我想的話,這種狀況的確能夠維持上幾十年。”


    “而且我相信你會是一個仁慈的獨裁者,短時間內你將做得比現在的民主政府做得更好。而你生命將漫長無比,對於你這樣的存在而言,權力的所帶來的新鮮感終將消失,一旦你厭倦了做一個獨裁者而想要讓你所統治的國度重新變得‘文明’起來,你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證一切按照你所想象的那樣發展。”王濛一直在讚許地點頭,到最後語氣變得有些急促,“你將實現每一個男人擁有的那個夢想,而我所要求的也僅僅是你在實現這個夢想過程當中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


    李真點頭。隨後他退開一步,輕聲道:“其實我在某種程度上也隻是一個凡人,口腹之欲、聲色之欲也不比任何一個正常人來得更少。說實話,我挺想這麽做,並且在之前一段時間裏甚至試探著邁出了一小步。”


    “你是指渝州?”


    “嗯。”李真應道。


    他隨後長出一口氣:“那麽現在你知道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所想的我從前也都想過。而且我並非不食煙火的聖人,就在幾年之前我還是個夢想在大學裏加入學生會混個什麽部長的熱血青年。”


    “所以我想你明白,接下來我對你所做的答複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價值觀,也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自我約束,而且有另外的,讓我不得不放棄的原因——不要再就這件事情糾纏我了。”


    “我的確不能。”


    在李真看來王濛是一個很務實的人。具體的表現便是,聽到他的再一次鄭重回答以後王濛隻想了兩秒鍾便真的不再提那件事,而是問:“是什麽原因?如果可以對我說的話。”


    李真看著王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產生了錯覺,有那麽一瞬間王濛覺得他從李真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悲憫的意味。他幾乎就要覺這裏實際上是一處陷阱、而李真在下一刻就會把他們這些“新人類”統統撲殺了。


    可那“一絲悲憫”轉瞬即逝,王濛甚至搞不清楚那是否是因為光線在瞳仁上折射的原因所造成的錯覺。他聽到李真低低地說了一句——


    “其實我還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這話就跟王濛覺得自己剛才看到的那眼神一樣,聽起來飄渺而遙遠,仿佛是李真在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然而對方很快又說道:“可以告訴你,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全部。”


    隨後李真笑了笑,走開了。


    這一次王濛沒有阻止他。


    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王濛才真正理解了那低沉而飄渺的一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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